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黃帝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棠行。棠行當作塘下。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沬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並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解曰:水生之蟲不疾易水性也,若人則生於陵而安於陵爾。呂粱之丈人乃能游於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蓋其性之所偏能也。唯有其性,故能長於水而安於水。雖安於水矣,不至於不知吾所隊然而然,是未能從水之道而不為私也,則亦不若是之妙矣,故其言終至於命。若夫人者,猶莊子所謂得之以游大川者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瘻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墮,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攘之也。吾處也,若橛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瘻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脩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解曰:學承蜩於累丸者,丸之為物,可轉而反,莫適為仄,能累之而不墜,則其處身之定、執臂之審、用志之不分可知矣。以是而承蜩,此所以猶掇之也。夫以蜩翼輕迅,而取之猶掇,則進乎道矣,豈智巧之列?故曰:我有道也。蓋方其處身,若橛株駒,執臂若槁木之枝,則內能忘我矣。不以萬物易蜩之翼,則外能忘物矣。物我兩忘,奚止可甩以承蜩?故孔子謂其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也。志分則神耗,志一則神凝,所·謂純氣之守,如是而已。痀僂丈人則支離其形而無修於外者也,孔子方且衣逢腋之衣而飾儒行於魯,是以丈人者俾孔子修其所用於世者而去之,而後載斯言於其上也。蜩之為物,捨畢穢,趣高潔,其鳴以時,不食而無求。得形禪之道者,是所以託之承蜩也。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解曰:經曰:既有妄心,即驚其神。心之與神,表裏之符也。我驚其神,則物亦驚我矣。海上之人從漚鳥游,以其心無逆順也。既懷取之之心,則驚其神矣,此漚鳥所以舞而不下也。且於物無迕,則物物皆然矣,奚止漚鳥而已?唯其好在於漚鳥,故漚鳥從之爾。夫涯之於人為異類也,而人心之不言不為者乃為其所密察,則吾之脩身治物亦何假於言而後信,為而後知哉?齊智之所知,誠淺矣。列子於五漿先饋,所以驚也。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嚮之所出者,石也;而嚮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解曰:我之所以為物累,物之所以能為我累者,以形隔而不能大同也。物之與我非本不同,其不同者生於知見。故知其為石則其堅不可入矣,知其為火則其烈不可近矣。雖然,火之燔也,石之堅也,亦非泊然無知者所能亡也。唯其知以無知,湛然不留秋毫於胸中,則骨肉都融,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故物莫之能硋爾。今則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至於問其處石入火之道,則不知也。非特不知其道也,雖石火亦亡之,是真不知者矣。則石也,火也,孰得而硋之?
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聞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解曰:可否相濟謂之和,滯於有不可以為和,匿於無亦不可謂之和,蓋無則無為而非理,有則有硋而非道,唯不廢有無之用而有無俱遣,然後能大同於物。所謂大同者,以不同同之也。同以不同則不毀,石之堅不廢火之烈而不能傷閡於我矣。是道也,子夏聞之於夫子者,雖子夏之未能刳心去智,亦有暇於語此矣,而況於夫子乎?夫子之不為此者,非不能也,不為爾。夫不能者,固不為矣,能而不能不為,是為能之所使,必不能為此矣。唯能之而能不為,或為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斯無不能為矣。竊嘗論之,趙人之處石入火,以其不知也。然則草木之無知也,曷亦不能不焦溺於水火,不窒閡於金石也,蓋麗於五行者,木橈,水弱,金堅,火熯,土均,而布相生、相成、相尅、相制,烏能逃其化?人為萬物之靈,沖和之氣所鍾也,能天能地,能陰能陽。其所謂不知者,非若物之無知也。含和守氣,融會萬物,不覺其有異爾。則其游金石,蹈水火,烏乎往而不可哉?求之於物,固有雲飛之翰,濳淵之鱗,蟲藏於木,鼠遊於火,皆陰陽之所為也。彼其得陰陽之一偏者猶若是,則聖人大同於陰陽,造化在我,其無入而不自得,又奚待為之而後信哉?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解曰:古者民之精爽不貳,而神降之者,在男日巫,謂之神巫,則妙於其道矣。命曰季咸,則少而有感者也。妙於其道則我之於人也能洞鑑,少而有感則人之於我也無匿情。凡域於形體者,莫不惑於死生存亡禍福壽夭之數,而季咸能先事以期之,是乃昧者之所謂至至者也。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歟?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解曰:文者事之彰,實者道之真,有文而無實,猶有雌而無雄也,安能居物之先而化育萬物哉?列子以道與世抗,故其為可必而其信可期,是盡壺子之文而未盡其實者,則於何逃形哉?
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壺子,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莊子作萌乎不誫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幾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旦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見吾衡氣幾也。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汍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琦移,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解曰:示之者在我,見之者在彼,有所示則必有所見矣。示以地文,偏於陰也,不震以動,不止而寂,則見其德幾杜而不發,故以為弗活。示以天壤,多於陽也,名實雖不入,而猶有我,氣幾雖外發,而其息則深,則見其德出而為善,故以為有生。所謂杜權者,始見其地文,莫知其為杜德幾也,及見其天壤,然後以其杜德幾為權,時之宜爾。至於示之以太沖莫眹,則至和發越,莫測其涯,氣幾常均,充塞天地,外應萬變,而終不能撓。其淵靜之居,水之九淵類是矣,故季咸於此莫得而見焉。所謂九淵者,水性無人。雖曰因地而為曲直,因器而為方圓,或旋或止,或流或濫,或下溜而為汏,或旁出而為氿,或雍而復入,或汧而流行,或出同而歸異,雖波流九變,常淵然自若。道至於此,則入於不死不生矣。季咸所知者,有生之後爾,尚安得而相之哉?然而太沖莫眹猶寓於氣而示以幾也,至於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則雖人而能天,雖泛應萬物而常深根寧極,此季咸之所以自失而走,列子追之弗及也。夫偽之於真,猶雨雪之見晛而消也,故曰已滅矣,已失矣。且未始出吾宗,則不離於宗而猶有所示者,蓋至道雖妙,未始不示,譬如日光無所不照,盲者不見,咎豈在日?所謂壺丘子者,以空虛為體而居於中高之地,居於中高則疑若可接矣,以虛為體則未嘗與世抗,此其所以莫得而相。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稀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戒,戎宜作哉。壹以是終。
解曰:三年不出絕物也為其妻爨食稀如食人,忘我也。於事無親,則去智與故也。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則復命反常而一真獨露也。忄分然而封哉,則萬變雜然而其却常塗也。一以是終,則亘萬世而不易也。列子進此道矣,將示人以復本,故云爾也。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整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
解曰:人之性猶水也,凝之而為冰,釋之而為水。凝則其體不易,釋則其用不窮。至人之心,泱若冰將釋而復歸其明,曾何光耀之外鎮哉?若夫內矜實智,不能自解物有,結之便辟成光,人皆得以密察之,有若漿人之權輕利薄者,亦輕乎貴老而敕其所患矣。敕,亂也,謂所患眾至也。齊,中央之國,任事效功之所在也。故子列子之齊,中道驚五漿之饋而反也。雖然,驚於此者,與所謂寵辱若驚者異矣。
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
解曰:以五漿先饋為驚,是善於內觀者也。處己,謂不遺形也,此戶外之屨所以滿也。
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
解曰:北面而立,辯於物也。敦杖蹙之乎頤,忘我也。不言而出,忘言辯也。列子提履徒跣而走,則未能默悟不言之教,敏於求道而忘其足也。且徒跣而走,則既已異于處己矣。《莊子?德充符》數稱無趾兀者,意幾是歟。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被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解曰:能不失其德而未至乎上德之不德,知可道之有跡而未造乎常道之無心,斯不能使人無汝保也,且以不能使人之無保為患者與夫使人保汝者有間矣。感豫者,先施之謂也。列子固未嘗出異以感物也,其所以人得而保之者,是必有以感之而不自知也。既已感物也,勞汝神,搖汝精,日與戶外之屨者相與辯,其果有謂乎?故曰: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游者,俱淪於人道之息,故莫知所告。其小言之詹詹,安能為至言之發藥哉?若是者,同之乎迷塗,物與我無成也。故曰: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君。老君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子不答。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閒,是以不敢。今夫子閒矣,請問其過。
解曰:孔子曰: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進涫漱巾櫛,脫履膝行,凡以欲得其真而已。
老君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
解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蓋離為目而圍二,神之所託也。得道者之相遇,目擊而其意已傳,知人者每得於眉睫之間,故楊朱之睢睢盱盱,其視不正,則老君以為不可教也。故《黃帝書》曰:機在目。
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解曰:明白四達,是謂大白。每下愈況,是謂若辱。沖而不盈,故盛德若不足。若此者,其視顛顛,與人相遇,目若不相見者,奚有於睢盱哉?
楊朱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
解曰:避席,非止於不争而已。争席,非止於不避而已,聞命而反,則昔之避者更且争。夫秦梁之地不遠也,今之舍者猶昔之舍者也,亦非有二楊朱也。其相遇遽若是之異者,乃知至道密庸,變形易慮,人常由之,而莫之知也。蓋南之沛,則趨於物之所會;其反也,則復於命之所本。或避或争,在於往反之間爾。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解曰:貴其美而賤其惡者,情之私;惡者貴,而美者賤,道之公。或美或惡,生於妄見;貴之賤之,亦非真理。所惡於逆旅之妾者,非謂其美也,以恃其美故賤之,所貴於逆旅之人者,不以能賤其美也,以不知其美故取之。如俾逆旅之妾亦不恃其美而無自賢之行,則無往而不愛矣。老君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非惡美也,惡知其美爾。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彊。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彊,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已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彊,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彊。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彊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彊則滅,木彊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彊者死之徒。
解曰:柔弱者道之本。守道之本,自勝而已,故無一不勝。以此勝一身,以此任天下,有安而無危,有福而無禍。雖未嘗先人而人莫之能先,是乃善攝生者與天地同久之道也。《易》曰:巽以行權。《莊子》曰:於魚得計。義協於此。故老君、粥子其書每政意焉,其稱上古之言則以此道自古以固存也。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趨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
解曰:所謂有非人之狀者,其形貌之近似,若蠭諉目豺聲、虎頭燕頷,載之近史,為可考者。斯言脗合乎造化之妙,特人惑於淺智,不悟童智之奧爾。列子務明至道,故橫口而言,唯誠理之是取,而不顧眾意之所驚也。
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
解曰:觀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則以力使禽獸,不誣之理也。
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羣,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智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解曰:皇步帝驟,有虞氏之官,湯武之室,以言世每降而道每隘也。在太古之時,則禽獸與人同處,與人並行而不疑。世降而每隘,乃始驚駭散亂,逃竄隱伏矣。夫異類而與人同處並行,雖曰太古之時則然,亦太古神聖之人有以會聚而訓受之也。且古今之時則異矣,而神聖何殊於古今?後之神聖之人亦有矣,不聞聚禽獸蟲蛾而訓受之者,何哉?蓋世已降矣,異類既已驚駭散亂隱伏而不可復聚矣。雖有神聖之君,亦能使鳥獸魚鼈咸若而已。故必達乎聖人之時,而後可以語聖人之道。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羣,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意。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羣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解曰:喜怒之用皆不中也,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狙公賦芋,名實不虧,將欲限其食,使之伏而喜,必且誑之而使之起而怒,故終得其喜也。如亦遽而與之以朝四而暮三,非特不得其喜,必亦起而怒矣。且眾狙之喜怒非有偽也,三四之數無增損於七也,計眾狙之心,寧飲於朝而餒於暮也,則朝暮之多寡,喜怒安得不為用哉?嘗謂自太易既判,一變而為七,天三地四之數,一奇一耦,方生方成,萬物不能逃其數也。不明其數則役於數,不惑於數則能用其數。非唯眾狙之喜怒為然也,霸者驩娛之治所以羞稱於聖人之門者,為其以能鄙相籠也。非唯霸者之治為然也,雖聖人之應帝王,未免於以天下為籠也,特其用數有徼妙,故其治效有淺深爾。推而極之,雖天地之造化,一晝一夜,一覺一夢,一寒一暑,一死一生,亦無以易大衍七七虛一之數矣。故謂眾狙之喜怒為惑,則物物皆惑也;謂人之喜怒為是,則眾狙之喜怒安得獨為非乎?人見眾狙之籠於狙公則笑之,至於已嘗處於籠而不知笑,是亦惑矣。故以人而笑眾狙,亦猶《孟子》所謂以五十步笑百步也。且狙之為物,善伐其巧,恃其便,其心難於調御者也,乃惑於三四反覆之數而不悟,而況於餘物乎?是或列子特取狙公賦芋之意也。雖然,狙公以損其家之口而至於匱,故不得已而限狙之食爾。由是知聖人以智籠羣愚,亦以世降而不足於道,故不得已歟。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嚮。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日: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爾。
解曰:雞,木畜也。木與木相摩則然,故雞為善鬬之畜。虛驕則有傲物之態,恃氣則有淩物之志,雖未嘗見雞而求敵無所不至,若是則能無懼而已矣,豈能必勝哉?故問其可鬬,則曰:未也,猶應影嚮,則能不恃其氣,顧影之所嚮則應之爾。猶疾視而盛氣。則弗逐於影之妄,見嚮而應之也。有敵之者至,則致其雄毅以待之而已。然而疾視則其神不寧,盛氣則其心不平,雖弗與之鬬,而心動於內,神沮於外,但忍而不發爾。故曰:未也,及其幾矣。之後雞雖鳴而無變,望之似木鷂,其德全矣。蓋內忘其氣,外忘其形,他雞雖竦立而鳴,而我不聞其聲矣,與槁木何以異哉?則不争之德莫盛於此,故曰全也,天下之皆雞莫之能敵,但反走而悅服矣。若太上之降胡俗,孔子之服門人也。心為絳官,於禽為朱雀,聖人善養於內,使之足而不貪,飽而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眾人但養於外,使朱雀常饑,翱翔八表,惟利是求,不貪則不足以滿其懷,不争則不足以充其欲,至於死而後止。悲夫。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悅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耶?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者。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以。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趍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解曰:宋康王說於勇力,方惠盎之見也,康王蝶足謦欬,疾言惡其以仁義之說投於我也,其意疑若不可迕矣。而惠盎因以勇力投其好,屢進其說而終歸於孔墨。宋王將以其言為然,則既拂其所好矣;將以其言為不然,則未見其背於理也。是以惠盎既出,則謂左右言其辯爾。嘗試論之,在可言之域,初無定是非也。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爾。有若儀秦習縱橫之言而遊於戰國,俾六國之君皆知其為辯,終不能屈其說,信其官而用之,安中國者各十餘年,則辯者之是非果如何耶?雖列子之書亦未免於辯也,其言此者亦遣其著書,陳言之一端爾。
黃帝解
莊子以帝王之功為聖人之餘事,謂之為餘事者,不曰帝王之功,為不足為也。亦云聖人之道博大宏深,帝王之功皆其糠枇土苴之所為爾。蓋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以其有帝王之功也。天下之所以仰望於聖人者,以其有帝王之治也。故莊子亦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夫天之神,地之富,必形於天瑞之生化,則聖人之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應帝王者,安可以已哉?此《黃帝》之篇所由而作也。昔者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道出而為德矣,皇降而為帝矣。而黃帝,為帝之始,雖有應世之務,未至乎堯之放勳也;雖有濟世之德,未至乎舜之明德也。然而既已通天下之故,則思為之端起而吉凶之變生矣。故其始也,喜天下之戴己,繼乃憂天下之不治。五情惑於內,肌色瘁於外,自非齋戒以神明其德,安能當天下之至變,為天下之至難而不蹈於凶咎悔吝之域哉?唯黃帝能齋心服形,而不離於至道,是以雖遊於榮辱利害之塗而辱與害之所不能及,天下之治,幾若華胥氏之國也。有若姑射神人之所為,即黃帝之治效也;有若列子之御風而行,即黃帝之至道也。至人之守純氣,聖人之藏於天。商丘開之與物無迕,梁鴦之心無逆順,凡皆其鼓舞萬物之所本也。津人之操舟,呂梁之蹈水,痀瘻之承蜩,趙人之處石入火,凡皆其感通天下之功也。以此感通天下,則天下孰足以累之?以此鼓舞萬物,則萬物孰足以撓之?黃帝之所以為帝,其道如此。故列子之論道,數稱《黃帝書》以為宗原缺。
終於應帝王者,亦此意也。且列子既著《黃帝》之篇,至於稱陽朱之言,則以謂五帝之事,若覺若夢,渾賢愚而歸於消滅。其言堯舜,亦謂其與桀跖同腐。蓋自道觀之,則黃帝之治初不離道;由帝王之功以觀,則大道之體已隱矣。其功名之跡幾何?而不與時俱運,而同歸於盡耶?其稱楊朱之言,豈非去黃帝之功名而存其大道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