鬳齋林希逸
黃帝第二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居按切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眉回切,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於是放萬機,舍官寢,去直侍,徹鍾懸,减厨膳,退而間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僧;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音簫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林。雲霧不硋與礙同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閒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餘年不輟。
此言華胥之國亦與《莊子?山木》篇建德之國其意一同。蓋言黃帝之治天下,始於有心而終至於無心,始於有為而終至於無為也。正命,性命也,以性為正,音之訛也。肌色焦然,言其皴黑而瘦也。昏然,言其五情爽亂,迷惑而昏也。五情,喜怒哀樂欲也。讚,合作嘆。淫矣者,言其已甚如水之浸淫然,注家以淫當作深。直侍者,使令之人也。懸,鍾架也。大庭,猶大內也。服形,猶今人言服氣也。《淮南》云:正西曰弇州,西北曰台州。此言九州之外,猶佛言西渠泥南閻浮也。斯,離也。齊國,中州也。斯齊國,言去中州千萬里也。自然,無心也。無向背逆順,言其心無取舍也。入水不溺,入火不熱,無入而不自得也。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言其雖有形猶無形也。硋與礙同。神行者,其行無迹也。天老、力牧、泰山稽,黃帝三臣名也。登假者,猶言登遐也。假,當作遐。《莊子》中多有此意。以此列子比莊子,人謂勝之,恐亦未然。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原慤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
此段之語,多與《莊子》同其意,只形容無為之治而已。心如淵泉者,言如止水也。不偎,不偎曲也,與不愛同。不畏不怒,言其和也。不施不惠,無所與也。不聚不斂,無所取也。物既自足,而我無所愆。愆,欠闕也。字育,禽獸生育也。札傷,疾瘧也。物無疵癘,無疾痛也。鬼無靈響,言無妖異也。靈怪影響,皆鬼之妖也。與《莊子?逍遙游》篇同。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女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1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女所學於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盻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榦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汝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2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言。
不省舍,言不歸宿也。懟,怨恨也。以十請而不告,欲辭歸也。不命之退,聽其自去也。又往從之,去而復來也。章戴,尹生之名也。姬音居,聲之訛也。夫子,指老商是也。若人,指伯高子也。三年,而心無是非之念,口無是非之言者,以靜默自守,恐自動也。庚者,更也,向也。去是非利害之念,絕是非利害之言,今復有之,而此心已定,無不出於正也。從,聽從也,所念所言,皆聽其自然,而無容心於是非利害之間,是心與理一無復决擇也。橫,縱也,縱心所念,不涉思惟也。縱口所言,橫說竪說皆可也。放縱自由,不復知有是非利害,則心與理化而忘之矣。此四節,正學道工夫次第也。在內既與理化,則動容周旋之間亦與俱化,故曰內外俱進矣。至如眼、耳、鼻、口,無不同者,此化而忘之之時也。釋氏謂之六用一源,亦是此意也。幹,身也。幹殼,即蟬身之殼也。木葉幹殼,言不知有其身也,忘其身而後可以乘風也。汝之懟憾如
此,是身心之累未忘,則片體一節天地且不能受載,況渾身乎?此章蓋言其御風之學必至於視身如無而後可也。此非虛言,唯學道者方知此語之為實也。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濳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女。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一其性,養其炁,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
關尹,名喜,見老子者。此非師友相傳之言,則是借其名以為說。關尹子自有書,雖其書為後人所雜,而中間絕到之語非諸子所及也。濳行不空,言行於空中如實地也。萬物之上,言其高也。純氣之守,今養生之學者亦如之,守以無心則可,非智巧所及,非果敢之勇所能也。《莊子?達生》篇亦有此語。此是其一宗學問相傳之語,却是一件大條貫。姬,居也;魚,吾也,音之訛也。像貌聲色,有形之物也。若皆囿於有形之間,則何以相遠?惟無心則超乎萬物之上也。先者,造化之始也。奚足以至乎先,言囿於有形則不足以知造化之始也。前言貌像聲色,此只言是色而已。四字之中只掇一字,文法也。不形者,未見氣之先也。無所化者,造化未萌之始也。造者,物之所自出也。止者,在也。若未知不形無所化之妙,但以得於物者而窮之,焉得為至到之見乎?正者,極至之謂也。不深之度,謂只在面前,至淺近而人不見也。無端,無始也。度,法也。紀,統也。言此即目前之法而却不知所始也,藏隱而不知也,如夫子以我為隱也。萬物之終始,物之所造,皆造化也。一其性,養其氣,含其德,只是純一靜定而已。以理言則為性,以生言則為氣,以得之於己者則為德。其天守全,言其純一者不汨也。無退郤者,定也。純一而定,則外物皆不得以動之。故曰: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此數語與《莊子》同。犯害,即墜也。乘車之時與墜車之時皆醉而不知,無所恐懼,故其神全。惟其神全,雖有所傷而病,亦不至死。遻物,不為物所迕也。不慴,不懼也。藏於天,無心而忘己也。故以此喻之。此數語極為精密。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盃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濳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休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此段與《莊子?田子方》篇全同。引之盈貫,開弓而至滿也。前手直而持平,可以致一盃水於其肘上,言定也。發,射也。適,去也。沓,重也,又也。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沓於弦上者,纔去而方來之,矢又寓於弦上矣。此言一箭接一箭,如此其神速也。象人,木偶人也。背逡巡者,言面向高山,背臨深淵,退而未已之意,故曰逡巡。三分其足,一半在岸,二分垂於虛處,可謂危之至,而伯昏能之者,即所謂純氣之守也。履地而射,射之常也,故曰:非不射之射也。神能守一,則雖上闚青天,下至黃泉,揮斥乎八極,其心亦無所變動。若於險夷境界休,猶然而恂其目,則是未知至人之學也。以此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義,亦難矣。故曰:爾於中也殆矣哉。怵,懼也。徇,動也。恂目,動目也。殆,難之意也。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晋國爵之;口所偏肥,晋國黜之。遊其庭者俾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浚。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飢寒,濳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薰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仍吏反。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止兩反扌必必結反挨倚海反抌勇主反,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骨几骨無石為。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3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此段形容箇誠字極精切,看得此意盡,則可以學道。私名,私亻業也,浙江人謂之私身是也。口所偏肥,言惡而咀嚙之,晋國視其好惡而升黜其人。智鄙,智愚也。傷破,争競有所傷損也。一國之人,當時以此成俗。禾生、子伯、二客名也。坰外,野外也。田更,野老也。三老、五更,皆老者之稱。衣冠不檢,言其破碎不整也。眲,輕視之意。攩、扌必、挨、抌四字,皆戲侮而推打之也。單憊,言戲侮之力罷盡也。漫,言等閑說也。骯骨無石為,無所毀傷也。淫隈,水盤渦處也。昉,始也。始令其同客衣帛食肉也。埃不漫,烟埃不能眯迷之也。吾誠之無二心,言信而不疑也。不知形體之所措,忘其身也。不知利害之所存,不知世之有患害也。其心既一,則物無迕於己者。今既知子黨之言為欺誕,則內之疑慮已生,外之觀聽已惑。回思前日之蹈水火,幸而不焦溺爾。此意蓋言心纔盡,則利害禍福皆不足以動之,有一毫計慮之思,則難矣。禪家有滲漏三字極佳。乞兄馬醫,其心苟誠,皆可學道,所以見之必下車也。此亦《圓覺經》不輕初學之意。至信,即至誠也。信偽,謂信人之偽言以為誠猶且若此,而況真誠者乎?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雌雄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粱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遊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牧正,掌牧之官也。役人,其使令者也。慮其術不傳,使之教毛丘園也。不言養他獸而言養虎者,舉其大者也。不敢以生物全物與之,恐其怒心之萌也。虎雖與人異類,而食養之者莫不媚愛之,以其能順其性也。此數語與《莊子?人間世》篇同。吾豈逆之使怒,亦不順之使喜。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此數語形容得人情物理極精。不中者,言皆不中理也。心無逆順,即無心也。無心則能與物相忘,此意蓋不過發明無心之理,極是一段好說話。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言醫,吾與若玩其文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却也。覆却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
觴深,淵名也。游,拍浮者也。善游熟,於浮者也。沒人,能入水者也。謖,起也。言醫與噫同。玩其文,玩其外也。實,內也。言見道未深也。而固且道與?而,汝也,汝且以是為道與?謂未見道之內,方見道之外,便以為道歟?輕於水者可教,以其不畏水也。忘於水者,數數學之則能矣,以其熟於水也。若沒人則不學而起操舟,以其視水如平地也。萬物之或覆或却,雖陳於前而不能動其心,則何所往而不自得?此又總言理也。心者,神明之舍,不得入其舍,即不動其心也。
以瓦摳者巧,以鈎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拱內。
此數語與《莊子?達生》篇同。但莊子以為注,此以為摳,字異而義同。摳,投也。莊子以為輕內,此以為拱內。拱者,拱揠之也。鉤,帶也。鉤重於瓦,金重於鉤,謂射者之巧,於心本一,纔有所顧惜,則所重在外,而內心則有所扞挌而憚而惛也,雖巧亦拙矣。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似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竝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棠行。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鼈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竝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呂梁,地名也。懸水,瀑布也。水沬之流,其廣三十里,大也。竝流,讼流而捄之也。承接也。棠行,注云:合作塘下是也。齎《莊子?達生》篇作齊,乃水之旋磨處也,齎字亦誤也。汩,湧處也。出入,隨水上下也。從水之道而不容私,是順水之勢而無容心也。生於陵則安於陵,長於水則安於水,皆隨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故性命三字初無分別,但如此作文耳。若以生長字強#4求意義則誤矣。孟子曰:言性則故而已矣。即此故字。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瘻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纍王兒音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纍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纍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撅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測,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瘻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此段與《莊子?達生》篇同。承蜩,持竿而粘蟬者也。累丸於竿首,自二至五而不墜,則其凝定入神矣。郭象注《莊子》,下兩箇停審字,亦自好。撅株駒,今所謂木椿也。極,樁也。株,木之名也。駒,定也。想古時有此三字。不反不測,止是凝定也。當承蜩時,其身如木極而不動,其臂如槁木然。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純一之至也。用志不分,其志不貳也。凝於神,凝定而神妙也。此雖借喻以論純氣之守,而世間實有此事,今世亦有之,但以為技而不知道實寓焉。痀瘻者,背曲也。逢衣,儒者之服也。能修汝今日之所以言,而後可以更言向上之事,此言其道之妙不止於此也。載言,更言也。語上之上也。其他與《莊子》同。王兒,《莊子》作丸。疑,《莊子》作凝字,從莊子為是。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漚與鷗通用。百住而不止,言其往來之多,不止於百數也。舞而不下,疑之也。蓋謂此心稍萌,則其機已露,豈能與物我相忘哉?心此喻無言之言、無為之為、不知之知,意極親切。蓋無為、無言、無知,皆無容心而已。至言則無言矣,故曰:至言去言。至為則無為矣,故曰:至為無為。人不知其所不可知,而皆以其所可知者為知,其所見淺矣,故曰:齊知之所知。齊,同也,猶皆字也。此三句與《莊子?達生》篇同。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踏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藉仍,藉草也。躝藉其草,燔燒其林,以火獵也。奚物謂石?奚物謂火?此亦不知之知之喻。涉火之說,亦與商丘開處同意。和者,大同於物。此和字,造化也。胸中與造化為一,則物無不同。初無傷礙,刳心去智,即不知之知也。試語之有暇,試,嘗也,言亦專講明此之久矣。夫子能之,能不為,便是黃檗與異僧度水,黃檗以為興妖捏怪,彼僧回首而謝曰:大乘法器,我所不及。正此論也。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日季成,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女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歟?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當試與來,以予示之。
歲月旬日,或遠或近也。神巫,相者也。其言皆驗若神,棄之而走者,畏其言之驗也。心醉者,心服也。既其文,盡其外也。未既其實,未盡其內也。而,汝也。汝未嘗盡見其實,固以為能得道乎?固字有未得謂得之意,當以語勢思之。有雌雄而後有所生,卵生也。無雄又奚卵,言無心則無迹也。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故可以形見之意。抗,高也。自以其道為高於世,而欲人必信之,此便是有迹處,便是未化處,故神巫得以相汝。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合作萌。乎不誫合作震。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
濕灰者,言其生氣將盡,如灰已濕而欲滅也。地文者,此猶禪家脩觀之名。罪,合作萌,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不誫,即不震也,不震,不動也。不止,合作不正,不正者,不可指定言也。此不正字,便與《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惟有若萌動而又不動,故神巫以為濕灰。活灰,火也,濕灰則是活火欲滅之意。杜德幾,亦是脩觀之名。德幾,生意也。杜,閉也,閉其機而不動,故有生,意欲滅之狀,季咸遂以為不活矣。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幾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
杜權,不動之動也。權與機同,但機微而權則露矣。於杜閉之中而動機已露,故季咸以為全然有生意也。灰,合作全。天壤,亦是觀名,猶言天田也。天上之田,非壤之壤,即自然之壤也,猶今脩養家以舌為天津,以頂上為泥九之類,此是生意萌動而上之意。名實不入,即是有無俱遣。機發於踵,言其氣自下而上,微而不可見,故日機。善者機,猶言性之動處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且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朕,是殆見吾衡氣幾也。
太沖莫眹,亦觀名也。太沖,太虛也;莫眹,不見端倪也。衡者,平也,半也。氣機之動,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則是半動半靜也。神巫以為不齋,言其半動半靜而不定也。
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沈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
此一段所言九淵,正脩觀之名也。今佛家以為觀,而古人以為淵。淵有九名,想猶今十二觀也。但《莊子》只言其三。此有其九,似非《列子》本書,必後人所增也。潘,合作審,從莊為是。審,信也。九淵之名,皆是借喻,故曰:喻信為某淵,某喻信為某淵也。鯢,大魚也。旋,盤旋也。莊子作桓為是。水中有鯢,半靜半動之象也,即所謂衡氣機也。止水,靜也。即所謂杜德機也。流水,動也,即所謂善者機也。《莊子》曰:淵有九名,此處其三。正舉此三者之喻,以證其前言也。看此書語脉似失本意,以此觀之,二書之是非可見。濫水,自下而湧上出者也。沃水,從上溜下者也。沈水,一作汜,合作汍,水從旁穴出曰汍也。雍水,壅遏而不流,非自止之水也。汧水,泉之濳出,水停成汙池者也。肥水,《毛詩傳》云:所出同而所歸異是也。以上水名,多見《爾雅》,必後人以《爾雅》之名而增之。注家曰:水之湍激流止,如至人之心因外物難易,有動寂進退之容,此說誤矣。郭象注《莊子》此處,亦此類爾。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已滅已失,言不可見也。未始出吾宗,亦是觀名。虛,虛無也。猗移,合作委蛇,順也。若無物,若有物,不知其如何,故曰:不知其誰何也。茅,音頹。茅靡者,拉扱也。波流者,莽蕩也。言其看我不出,但見拉扱莽蕩,故自失而走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終。
為其妻爨代其妻執爨於鼎竈之間而不出也。食豕如食人,言集神於內而不見其外也。於事無親者,言其雖為事而不自知,若不親為之也。雕琢其聰明而歸復於朴,謂隳肢體黜聰明也。塊然獨以其形立,猶木偶人也。封,有廉隅也。紛,多也。其形已如木偶,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一以是終者,言其終身常如此也,一常如此之意。忄分,合作紛,戎,合作哉。從莊子為是,此皆傳寫之誤也。莊列皆一宗之學,此等議論,必其乎昔所講聞者,故二書皆有之。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整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况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奚方而反,言在何所而回也。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其人敬己不待買而饋之,和順積中,英華發外,此聖門之言。內誠不解,誠積而未化也。解,化也。諜,動也。形諜,形容舉動也。成光者,有光儀也,即積中發外之意,而此以為有迹之學。外鎮人心者,鎮,服也,言我未能無迹,故人得而見之,所以心服而敬我也。趙州云:老僧修行無力,為鬼神覷破。即此意也。貴老者,老則人所敬,我今非老非貴,其人反輕彼而敬我,言敬已在於貴老之上也。整,聚也,積也。此等事積而久之必成患害,言名迹愈露則不能逃當世之患也。無多餘之贏,言其贏利所餘無多也。此句比《莊子》添一無字,則意異矣。贏,利也。世之有力量者則能輕重人,買漿,微者也,初無權力可以輕重人也,而能敬我如此,況為君者?身方榮而智已竭,必將求我而任用我,使我效其成功,此所謂整,其所患也。效,獻也。瞀人喜之,故曰:善哉,觀乎。言汝於此具一隻眼也。又曰:汝止矣。謂其不必出游矣,人將歸向而守汝以為師矣。處,止也。已,助字也。保,守也。歸者眾而守其門也。此一保字,便已有不足之意,蓋瞀人之見又高一層也。戶外之屨滿,從學者眾也。敦杖蹙之乎頤,竪立其杖而拄之於頤也。蹙,拄也。賓者,主賓客者也。提屨而走,古人坐於席,必脫屨而後入,急於迎瞀人,故不及穿屨也。廢藥者,教誨也,開發而藥石之也。廢者,置也。已矣,休言之意。我前此已言人將守汝矣,汝不能使人無保汝者,即《莊子》所謂忘我易,使人忘我難也。而焉用之者?而,汝也。用,為也。言汝之所為何以如此感動人也?人之感動而悅豫於汝者,必汝不能自晦,使乖異出見乎其外而致然也。故曰:感豫出異也。汝既如此,非惟形見於外者不能自隱,必且有所感觸,而搖動汝之本身尤無益也。無謂,即無益也,又尤之意也。與汝游者,汝之朋友也。所學未至,其言淺近,故曰:小言,其言皆為人之毒害。又無以與汝相規正者,則汝終無所覺悟。誰復問汝為汝何也?相孰相#5誰,何也?相借問之意也。此段與《莊子?列禦寇》篇同,但一二字不同耳。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朱不答。至舍,進渲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蹙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竈。其反也,舍者與之争席矣。
請問其過者,言夫子謂我不可教,其,過在何處也?睢睢吁吁矜持而不自在之貌。誰與居者,言其物我未忘,常若與人同居也。大白若辱者,明而自晦之意。盛德若不足者,言其雖有而不自居也。迎將,迎送也。家公,旅邸之主也。執席,執巾櫛奉承之也。煬者,炊者也。避舍避竈,敬之也。争席者,不知其可敬也。未聞《老子》之言之先,有矜持自名之意,故人見而敬之。既得點化,則退然自晦,而人視之以為常人矣。此段與《莊子?寓言》篇全同,但涫字《莊子》作盥,義亦通。
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此段與《莊子?山木》篇同。美者自美,自矜誇也。惡者自惡,慊然自以為不足也。行賢而去自賢之行,謂有賢者之德而無自矜之行,則隨所往而人皆愛樂之。此一節亦是人生受用親切處。《孟子》以楊朱為為我,據此數處,則楊朱似為老子之學,豈楊朱初學老子,後自為一宗乎?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
柔可常勝,強則不勝,此《老子》之論。二者亦知,言二者之得失甚易知也。而人多未知之,故自古以來誇其強者視彼不己若之人,則必以我先之為快。若以此為、強,則又有強於我者必與我争,我必不勝,則危殆矣,故曰: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已,則殆矣。以柔為尚者,視世之人皆出於己之先,而我常居其後,在我者常弱常無較,則何所危殆乎?故曰:先出於己者,無所殆矣。以此道而守其身,則在我者常勝,故曰:以此勝一身若徒。若徒者,猶曰若而人也。徒,等也,能以一身常勝者即此等人也。以此道而任天下之事,則亦常勝,故曰:以此任天下若徒,言能以天下自任者亦此等人也。蓋我自謂不勝,則無時而不勝,故曰:不勝而自勝。我自謂不能任則天下可以自任,故曰:不任而自任。
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
以柔自守則常剛,以弱自保則常強。常弱常柔則為福,不能柔不能弱則為禍,故曰:觀其所積,知禍福之鄉。積常久#6也,以強為勝不若己者,忽其若己者,出以其剛而與我敵,我則不勝矣,故曰: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也。以柔自守,而視世之人皆出於己上,我無所争則在我者常勝,故曰: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此舉#7粥子之言也,又以《老子》數語證之。粥子自有一書,亦老子之徒。兵強則滅者,恃其兵力以争戰者必亡也。木強則折者,如藤如柳則難折,木則易折也。柔弱者常生,堅強者常死,徒類也。此語見《老子》七十六章。乃人與草木生死為喻也,故曰之徒。此因上文兵木之喻,故亦曰之徒,意謂柔能勝,強必敗,皆此類也。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
童,同也,聲之訛也。此意蓋謂人之狀貌雖異於禽獸,而其心與禽獸同者。聖人之同,不取其貌而取其心,此憤世之論。倚而趣者,相依倚而共趣向也。仰,上也。伏,下也。
庖羲氏、女蝸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蕭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同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携,食則鳴群。太#8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虫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三聖其狀異人,而有大聖之德,以此形容桀紂桓穆雖有人形,而實有獸心也。因此又言以力使禽獸者,以聲致禽獸者,引此可見之事以實其說也。熊虎前驅,東漢巨無霸之事可見,鵰鳶為旗,隨其所指而縱之,人則從之而往,故曰:旗幟。禽獸之智,皆有所欲,亦養所生,豈人教之?故曰:不假智於人。齊,皆也。攝,養也。上古之人與鹿豕居,亦有此事,故借其說以形容人獸之論。偏知者,言其獨悟而得之也,故曰:偏知之所得,惟古聖人則備知之。備,皆也。無所遺逸者,人與異類皆教之也。此意蓋謂上古之世雖異類可教與人同,而末世之人皆如異類,而聖人不作,又無以化導之。此亦憤激之言也。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羣,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此段與《莊子?齊物》篇同,而文稍異。朝三而暮四,先少而後多;朝四而暮三,先多而後少,其實皆七也。能鄙,即智愚也。物,凡物皆能相籠絡也。聖人以智籠群愚,謂其鼓舞化導,使之不自知也。《莊子》則以此為無是無非之喻,却與此意異矣。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鬬雞。十日而問:雞可鬬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響。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
聞響而應,見影而動,則是此心猶為外物所動也。疾視而盛氣,言其神氣已旺,疾視而不動也。初言虛驕而恃氣,則其氣猶在外;此言疾視而盛氣,則氣在內矣。疾字有怒之意,即直視也,却與匹夫按劍疾視不同。望之似木雞,則神氣俱全矣。此言守氣之學,借雞以為喻耳。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者,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此段與《莊子?說劍》篇略相似。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是争而有時乎?不勝也,弗敢刺,弗敢擊,猶有心於競我也。此二等矣;本無其志,則於我初無争心,又是一等;驩然皆欲愛利於我,則是以善養人者服天下,累三等而至於此為最上之道,故曰:四累之上也。此吾聖人之事,而以孔與墨並言,此春秋以後學者之論。蹀足,頓足也;謦欬,高聲也;疾言,言之急也,皆形容其怒之狀也。辯矣者,欺其能言也,意謂此客有大辯才,故能以說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