鬳齋林希逸
仲尼第四
仲尼閑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脩《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
此道且不得於一國,與不得行於當時,其如天下來世何?
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
樂而知其樂,則有心矣。樂而無容心者為真樂。
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日不輟。
此章之意三轉,首言樂天知命則無憂,次言樂天知命者亦有時而憂,末又言知憂樂者不如不知。其意蓋以有憂有樂,不如併憂樂無之;知憂樂之為憂樂,不若併憂樂不知之。其大旨不過如此,却寓言以抑揚之,其筆法去《莊子》遠甚,恐非列子之
本書。淫也者,浸淫也,酷意以思之也。
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嘗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
廢心用形,言無心而忘其形,雖動用不知其為動用也。能以耳視目聽,六用一源之說也。釋氏以音為觀音,果佛日學東彼《維摩贊》作《觀音贊》一首,正是此意,其辭曰:世間種種音聲相,眾以耳聽非目觀。唯此大士眼能觀,於眼境界無所取。耳鼻舌身意亦然。善哉心洞十方空,六根互顯如是。義見《語錄普說》第十五段,自解說得甚明。
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
視聽不用耳目即《莊子》所謂官知止而神欲行之意也。聽之以氣,聽之以心,亦是此意。雖不用耳目以視聽,而耳目之用常與人同。故曰:不能易耳目之用。增異者,言如此則又甚異也。
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復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
曰體,曰心,曰氣,曰神,皆歸於無,此乃無心之用也。介然之有,言一介可見之微也。唯然之音,言一唯可聽之微也。此八字下得亦好。物來干我,我則知之,即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也,即是物來能名,事至則應也。七孔四支,心腹六藏,所覺所知,我皆不知,即是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也。其自知而已矣者,言我雖自知而有不容言者也。
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笑而不答,即是前篇所謂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此意則謂夫子雖知此道,而不以語人,故笑而不答也。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默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此章似當時已有佛之學,托夫子之,名而尊之也。西方之人出於三皇五帝之上,非佛而何?然則佛之書入於中國雖在漢明帝之時,而其說已傳於天下久矣。不治而不亂者,言其用世無治亂之進也。不言而信,不化而行,以誠感人也。弗知真為聖真不聖,是有推尊之意。而為此不定之辭,必當時有此說而未甚行,故不肯指定言之也。默然心計曰欺我哉,形容其驚疑怪訝之意也。善任智勇,能用智勇以治世也。善任因時者,能用順時之道也。孰者為聖,何者為聖人也?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能仁而不能反,反變也,言其知仁未知變。通之權也。此仁字與誠字一般,莊列之字義不可與吾書比。莊,矜也。同,和光同塵也。以四子之有,我兼有之,在我則能易,在彼則不能易。看他如此說,易字便與時字相似。蓋謂聖人得其全,時乎而辯,時乎而莊,時乎而仁,時乎而勇,四子者各有其偏爾。吾弗許者,言彼學此變易時中之道,而未能得,吾未許可之也。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無不聞。
日數而不及者,言日日數之而不盡也,謂來學者之眾也。亦微焉,言其應酬之力微矣。凡其朝朝相與辯之言傳說於天下,人無不聞之。
而與南郭子連墻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兒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
不相謁請,不通刺而相見也。敵,争也。不疑,斷然也。人皆以為二人斷然有争於心,所以不相見也。貌充者,見面盎背也。無聞、無見、無言、無知,言其雖聞而不聞,雖見而不見,雖言而不言,雖知而不知也,形無惕者,言德全而無所怵惕於外也。往將奚為,謂欲往見之而何所言乎?
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咸有疑色。
閱弟子者,選擇而行也。欺魄者,塊然其形,似魄而非魄也。欺者,疑也。以彼之欺魄視列子之形神不相偶,非南郭子之比,故曰:不可與群。形神不相偶者,言形神相離而未為一也。指末行者與言,言擇其最下者而與之語,是以列子為不足與語也。衎衎然,和也;專直,一也;在雄,獨尊也,狀其旁若無人之意也。反舍而有疑者,疑南郭子之薄列子也。
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得意者,造道而有得也。進知者,造道而有知見也。此下却分三轉。無言,忘言也。以無言為言,以無知為知,亦言亦知者,謂其雖忘言而無字猶在也,此是一節;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者,又將無與不字作分別也,。不者,是知與言猶在也。無者,是無字猶在也。亦者,未盡之意也。此是一節;及至於無所不言,無所不知,而亦無所言,無所知,方為造道之妙,又是一節。此即從心不踰矩之說,但說得鼓舞爾。今禪家正用此機關,兼此段文字亦與《傳燈錄》辯義處語句伺。汝奚妄駭者,言此乃至人之事,汝何妄以為驚駭?其意蓋謂汝惟未知至人之事,所以有此驚駭。我於至人,何可及耶?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此章序列子為學之始,已見前篇。心凝,定也。形釋,忘其形也。骨肉皆融化,不知有其身也。形所倚而立,足所履而行,心所念,口所言,皆不自覺知矣。藏,蓄也。言之所出,理皆藏蓄其中也,如斯而已,但如此無所覺知而止也。理無所隱,則至理即此可見也。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辯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游者,游觀天地之間也。無故者,日新也。人但以其所見者為游觀之樂,我以造化之變不常者為游觀之樂,故人未有能辯知之者也。故曰:未有能辮其游者。壺丘子非之,乃曰:游與人同,而曰固與人異,言汝之游如此,亦未有異於人也。汝之所見亦常爾,何以謂見其變乎?故曰:凡所見,亦恒見其變,言其妄謂見其變也。物之無故,日夜相代于前,但見其新而無故也。我之為我者亦然。以彼之日新為玩,而不知我亦隨化而往,日異一日,則觀常觀變皆外游也。求備於物者,但以外物為觀盡也。取足於吾身而無所觀於外,乃為至游。終身不至者,知其學未至也。不知所適者,言其無適也。不知所眂者,言其無見也。無適無見,則無物無我。無非游矣,無非觀矣,我之所謂游,觀者如此,故曰:物物皆游,物物皆觀。故曰: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再言至矣乎者,申言以讚美之也。
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榮辱得失死生貧富,視之如一,皆忘世之事。人如豕者,無貴賤之分也。吾如人者,無彼我之異也。家如逆旅,親猶疏也。鄉如蠻戎,遠猶近也。此皆心無係累也。不可以事君,交友,御妻子,制奴僕者,無心於應世也。此皆至人之事,而以為病者,如今禪家駡說也。背明而立,可見其心;扁鵲隔墻見五臟,亦有此事,但此章乃喻言爾。末後一轉,却如此結斷者,言聖智在我,苟未能自忘,亦謂之病,故如此翻騰其說。釋氏曰:執藥治病,藥亦為病。近於此意。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然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
無所由而常生者,謂無所從來而不知生之所以生。泯其知識者,道也。由生而生,則知其所以生而生者,雖此身有終而終者未常亡,此常人之見也。知有生則有亡,此因生而達無生之理者,故曰不幸。言此知此覺,反為累也。由無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則雖生而常若無生者,此亦#1道也。亦者,近道之意也。由無生而知常死,其身雖未終而自若無生者,此亦常人之見也。然因無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則幸矣,無用而生,無容心於生也,此謂之道。因此道而知所以終之理,此謂之常。有所用而死,此有字誤也,合是無字。無所用而死,言無容心於死,而循其自然者,亦謂之道。因見道而得所以死之理者,此謂之常。此意蓋謂知道者乃是常人,未足為高知,以不知者乃謂之道也。莊列之論,大抵皆如此翻騰其說。釋氏斷常之論,亦必源流於此。
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納飛;口將爽者,先辯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隸人,眾人也。季梁、隨梧,皆眾人也。楊朱一歌而一哭,則楊朱亦眾人也。其意蓋謂無所用於生而死,其理本一,而歌哭異焉,是未知其道也。物不至至者,極也,物極則反。自目眇已上數句,猶燈將滅者必大明。是皆極則必反之理也。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鄧析辯者也。伯豐子,賢者也。鄧析望豐子之來,欲戲舞之。若,汝也。其徒者,鄧析之弟子也。彼來者,伯豐子也。養養之義,猶《孟子》所謂役人,役於人者也。犬豕則受養於人,養犬豕而為我用者,人也。意謂伯豐之徒食祿於鄭,受執政之養,而為執政所用也。多機,多技巧也。相位,相位致也。相使者,相役使也。其技既同,各能所能,不能相位,致相役使,而其所以使之位之者,皆無技藝之人。是有知有能者,乃為無知無能者所用也。執政,有才之人也。伯豐子,以道自晦者也。言我以道自晦,雖若無能無知,而鄭國之執政見用於時者,乃為役於我者也,彼又何能養我乎?奚矜者,何以此矜詫而舞我也。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以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鍾。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於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堪,任也,言能舉秋蟬之翼也,此是戲言以激王問也。商丘子之力,天下無敵,而至親之間不知其勇,是能自晦也。見所不見,視所不窺,得所不得,修所不為,此皆不知之知、無為之為之意。學視自輿薪而始,學聽自聞鍾而始,此見聞之粗者也,必至於見所不見,聞所不聞而後為妙也。有易於內,是不聞不見者也。易者,事在易而求諸難之易也。能見其所不見,聞其所不聞,我求諸內既易於此,則於外之見聞無難矣。既於外也無難,則雖見聞亦不用,人何由知之?故其名不出於一家,言雖鄰人亦不知也。今我不能不用其力,故以有力聞於天下。好#2勝而自矜負者而不能自晦至以名顯,是違師之教#3而失其道也。然臣之用力不能自晦,亦猶勝於矜負其力者矣。蓋以此諷王之好勇也。然此書之意,主於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故設為此喻爾。長息,長太息也。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
無師無友,言其獨學也。佞給,口才也。不中,不中理也。漫衍,泛濫也。無家,言不主一家之學也。韓檀,公孫龍之徒也。以其說與其徒自相講肄,欲以屈惑時人,而非正理也。
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
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
括,箭之本,受弦處也。以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不一發也。矢矢相屬,不一矢也。前發之矢皆中準,矢#4則無墜落者。後發之矢又中其括,猶銜弦然。矢矢皆相屬,視之如一條箭也。造,至也。準,法也。造準,言合法也。前後,發矢之次第也。猶銜弦者,括之受鏃,如受弦也。
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墜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
烏號,黃帝之弓有名者。綦衛,必亦箭之有名者。眶不睫者,言不瞬也。矢墜地而塵不揚,言其落之輕也。鈞後於前者,言前後之矢力不輕重也。盡矢之勢者,言矢至於近眸而盡,乃落於地,是其射時約矢之勢至此而盡,準則之精也。
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有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子,龍之徒,謂牟乃為龍之徒弟,安得不強為文飾其疏缺乎?闕,疏脫也。又言其尤者,更取其已甚者言之,欲子牟必知其妄也。意生於心,今日有意不心者,心意有異名也。牟日無意則心同者,謂曰意則不得為心,日心則不得為意。若日無意則心亦同,無若日有意則心亦同,有是意不為心也。指一物而視之,則其所不指者尚多,故日有指不至,苟無所指則皆至矣,故曰:無指則皆至。有者謂之物,若以有為物,則天下之物豈可盡?不以物為物,則可以盡天下之物而皆為吾有。故曰:盡物者常有。有影者不移,此惠子所謂飛鳥之影未嘗動也。改動#5也。一物有一影,纔動則後之影非前之影矣。由後影而求前之影,則未移之先是也,曰:影不移者,說在改也。改,變也,謂其說在於變政之時也。
髮,至弱也;千鈞,至重也。以一髮而引千鈞固不可,然積其髮之勢至與千鈞等,則亦可以引千鈞矣,故曰:勢至等也。此雖強辯,亦可通。白,色也,以色而名,曰白。馬,形也,以形而名,曰馬。謂色為白則可,謂形為馬則可,若以白馬為馬,則白,色也;馬,形也,二物也,安得而一之?故曰: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孔叢子》、《公孫龍》同。
孤犢雖母之所生,母在則不謂之孤,既謂之孤,則未嘗有母矣;謂之有母,則非孤犢也。《莊子》亦有處同。
條,法也。子輿怒其強辯,不可得而復詰,故曰:汝以公孫龍之言皆合條法邪?餘竅,鄙穢處也,謂其言若出於他竅,汝亦承從之也。更謁子論者,如今人所謂向下文長更待來日也。慍怒而不與言也。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童兒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此章形容聖人之化天下,未嘗有化之之迹,天下雖化而皆不自知。立我者,言使我生立於天地之間也。極者,道也。帝,則天理也。當時之詩本以詠堯之德,而大夫以為古詩,此亦是形容其不知所以然之意。堯於天下相忘如此,故舉舜而禪之,舜亦受而不辭者,言堯之禪、舜之受皆出於無心也。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6,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在己無居,無執著也。隨物而見,隨用而顯,形於物而道自著也。其動若水,無容心也。其靜若鏡,妍媸在物不在我,隨其來而應之,順於聲,自然而然也。其道若物者,順於物也。物無非道,不知道者,自違之道,何嘗違於物哉?不用耳,不以聽得之也。不用目,不以視得之也。不用力,不以力求得之也。不用心,不以心思得之也。若以視聽形智求道,則不得其當矣。形,身也,力也。智,心思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言無方所也。用之則見,可以彌滿於六虛,不用則無。廢之莫知其所,廢而不用之時,不知道在何處也。有心求者去道遠,道何遠於有心者?無心求者去道近,道何嘗近於無心者?釋氏曰:道不可以有心求,亦不可以無心得。即此意也。默#7而得之,自悟也,性成之也,生知也。知以不知,故曰:知而忘情。能以不能,故曰:能而不為。不知乃真知也,不能乃真能也。發,向也,今人亦有一發如是之語。禪學曰:事無一向是也。情,實也。若一發只是無知,則何能得其實?若一發只是無能,則何所能為?蓋謂知以不知,非果無知,無知而無不知也。能以不能,非果無能,無能而無不能也。為以不為,非果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若如積塵然,若如聚塊然,則雖無為而非理矣,謂無為之理不如此也。以是觀之,則莊列之學何嘗以槁木、死灰為主?禪家曰:不許夜行,投明須到,絕後再蘇,欺君不得。乃是此意。此一節乃莊列書中大條貫。《五祖演論真净語錄》說:冷秋秋地古廟香爐一念,萬年為障蔽光明。其意正如比也。此一段見《大慧語錄普說》中。《莊子?天下》篇論田駢慎到,塊不失道,為死人之學,亦是此一塊,即聚塊之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