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们的母亲听你们大笑。”她对他们说道,于是树林鸣响。大人们看着,忍俊不禁。
然后,“让男人们过来。”她喊道。他们从嘹亮的树林里鱼贯而出。
“让你们的妻子和孩子看你们跳舞。”她对他们说,于是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
最后她把女人们唤来。“哭,”她向她们吩咐道。“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哭吧。”于是女人们还没捂上眼睛就尽情号哭起来。
刚开始时是这样:大笑的孩子,跳舞的男人,哭泣的女人,然后就混作一团。女人们停止哭泣,跳起舞来;男人们坐下来哭泣;孩子们跳舞,女人们大笑,孩子们哭泣,直到后来,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撕心裂肺,沮丧地躺在空地上捯气。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圣贝比萨格斯把她那颗伟大的大心奉献给大家。
她没有要求他们去洗刷他们的生命,也没有要求他们不得再有罪过。她没有告诉他们,他们是地球上的有福之人,与生俱来地温顺,或者永世流芳地纯洁。
她告诉他们,他们唯一能得到的恩赐是他们想象得出的恩赐。如果他们看不见,他们就得不到。
“在这里,”她说,“在这个地方,是我们的肉体;哭泣、欢笑的肉体;在草地上赤脚跳舞的肉体。热爱它。强烈地热爱它。在那边,他们不爱你的肉体,他们蔑视它。他们不爱你的眼睛,他们会一下子把它们挖出来。他们也不爱你背上的皮肤,在那边他们会将它剥去。噢我的子民,他们不爱你的双手。他们只将它们奴役、捆绑、砍断,让它们一无所获。爱你的手吧!热爱它们。举起它们,亲吻它们。用它们去抚摸别人,让它们相互拍打,让它们拍打你的脸,因为他们不爱你的脸。你得去爱它,你!不,他们也不爱你的嘴。那边,远在那边,他们看见它流血还要在伤口上再戳一刀。他们不关心你嘴里说出些什么。他们听不见你嘴里尖叫的声音。他们会夺去你吃进嘴里滋养身体的东西而代之以渣滓。不,他们不爱你的嘴。你得去爱它。我在这里谈的是肉体。需要人爱的肉体。需要休息和跳舞的脚;需要支撑的后背;需要臂膊的肩膀,我说的是结实的臂膊。噢我的子民,远在那边,听我说,他们不爱你不带绞索的挺直的脖子,所以爱你的脖子吧;把一只手放上去,给它增色,拍打它,把它扶正。还有你所有的内脏,他们会一股脑扔给猪吃,你得去爱它们。深色的、深色的肝———爱它,爱它,还有怦怦跳动的心,也爱它。比眼睛比脚更热爱。比呼吸自由空气的肺更热爱。比你保存生命的子宫和你创造生命的私处更热爱。现在听我说,爱你的心。因为这才是价值所在。”然后,她不再多说一句,站起身,用扭动的臀部舞出她的心想说的其他部位,大家张开嘴为她伴奏。悠长的曲调持续着,直到四部和声完美得足以同他们深爱的肉体相匹配。
现在塞丝想去那里。至少去聆听那久远的歌声留在身后的余韵。多则呢,她想从她丈夫死去的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线索,问问她现在该拿她的剑和盾怎么办。亲爱的耶稣啊,自从圣贝比萨格斯露出骗子本色,丢弃了她那颗伟大的心脏,躺在起居室的床上,仅仅出于对颜色的渴望才不时醒来一回,到现在已经整整九年了。
“那些白鬼夺走了我拥有和梦想的一切,”她说,“还扯断了我的心弦。这个世界上除了白人没有别的不幸。”124号关上了门,去忍受那鬼魂的胡作非为。再没有灯火通明,没有邻居来访。没有晚饭后低声的谈话。没有人在那儿看光脚丫的孩子们穿着陌生人的鞋子玩耍。圣贝比萨格斯认定,是她自己撒了谎。恩赐根本不存在———不论想象的还是真实的———而“林间空地”上阳光中的舞蹈丝毫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的忠诚、她的爱、她的想像力和她那颗伟大的大心,在她的儿媳妇到来之后的第二十八天开始崩溃。
然而塞丝还是决定到“林间空地”上去———去祭奠黑尔。在真相曝光之前,那里一直是她记忆中的绿色圣地:植物的蒸汽和莓子的腐败气味弥漫其上。
她披上披肩,又让丹芙和宠儿也一样披上。三个人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出门了,塞丝领头,姑娘们紧随其后,视野中不见一个人影。
到达那片树林后,她没费一点时间就找到了穿行的小路,因为如今那里定期举行大城市信仰复兴活动,丰盛的餐桌、班卓琴、帐篷,一应俱全。过去的羊肠小道如今已经被踏成了一条路,不过仍然有繁茂的树在上面搭出拱顶,把橡子掉在下面的草叶上。
塞丝已经尽力而为了,可她还是不能不为贝比萨格斯的崩溃而怪罪自己。尽管贝比一次次地否认,塞丝仍旧清楚地知道,124号的悲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她跳下大车,新生儿裹在一个寻找波士顿的白人姑娘的内衣里,系在她胸前。
领着两个姑娘,穿过了一道橡树和七叶树织成的明亮的绿色长廊,塞丝开始冒汗,那情形酷似另一次:她在俄亥俄河岸上汗津津地醒来,泥浆已经在她身上结了痂。
爱弥走了。塞丝孤单而虚弱,却还活着,她的婴儿也活着。她沿河向下游走了一段,然后站在那里,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只平底船不时划进视线,但她看不清站在上边的是不是白人。由于发烧,她开始出汗,也因此感谢上帝,因为这样当然能让她的婴儿暖和。她看不见平底船了,就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发现自己走近了三个打鱼的黑人———两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她停下来,等着他们跟她说活。一个男孩朝这边指了指,男人越过他的肩膀看了她一眼———不过是迅速的一瞥,因为他只需一眼就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一会儿工夫谁都没说话。然后男人道:“想过河吗?”
“是,先生。”塞丝说。
“有人知道你来吗?”
“有,先生。”
他又看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他上面一块像下嘴唇一样凸起的石头。塞丝走过去坐下。石头吸足了阳光,可是再怎么烫也比不上她。她疲惫不堪,就待在那里,照进眼睛的阳光让她头晕目眩。汗水在她身上哗哗流淌,彻底浸湿了婴儿。她肯定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因为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已经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炸鳝鱼。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伸手接住,又费了更大力气才闻出味道,至于吃,那是不可能的。她向他讨水喝,他给了她一罐子俄亥俄河水。塞丝一饮而尽,再讨。铿锵声就在她的脑后,但她拒绝相信,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的罪,只是为了死在错误的那一岸。
男人看着她汗涔涔的脸,把一个男孩叫过来。
“把外套脱下来。”他对他说。
“先生?”
“你听见了。”
那个男孩脱下外衣,抱怨着:“你想干什么呀?我穿什么呀?”
男人把婴儿从她胸前解下来,包在男孩的外套里,用袖子在前面打了个结。
“我穿什么呀?”
男人叹了口气,顿了一下,说:“你想要回来的话,就去把它从娃娃身上扒下来。把那个娃娃光着身子搁在草里,再穿上你的衣裳。要是你干得出来,那就走开,别再回来。”
男孩垂下眼睛,然后转身到另一个那里去了。塞丝手里拿着鳝鱼,脚边躺着婴儿,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地睡着了。夜幕降临时,那个男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与她预期的相反,他们将船朝上游撑去,把爱弥找到的那只小船抛在身后。她正以为他在把她带回肯塔基去,他划转平底船,它像一颗子弹似的渡过了俄亥俄河。他帮她登上陡峭的河岸,没外衣的男孩抱着那穿着它的婴儿。男人领着她来到一间灌木掩映、地面踏得很平的小棚屋。
“在这儿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别动。他们能找着你。”
“谢谢你。”她说,“但愿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好记得准你。”
“叫斯坦普。”他说,“斯坦普沛德。看好那个娃娃,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她回答道,可其实她没有。几个钟头后一个女人来到她面前时,她一点也没听见。是个矮个子年轻女人,拎着条收尸袋,正向她打招呼。
“看见信号好一会儿了,”她说,“可我不能走得再快了。”
“什么信号?”塞丝问。
“一有个过河的,斯坦普就把这破猪圈敞开。要是还有个小孩儿,就在柱子上再系一块白布条。”
她跪下来倒空麻袋。“我叫艾拉。”她一边说,一边从麻袋里拿出一条羊毛毯、一些棉布、两个烤白薯,还有一双男鞋,“我丈夫约翰,他出门在外。你想去哪儿?”
塞丝告诉她,她已托人将三个孩子往贝比萨格斯那里送去了。
艾拉一边用一条布紧紧缠住婴儿的肚脐,一边去听谈话里的漏洞———逃犯们不说的那些事,不问的那些问题。留意那些落往后面、不知道名字、没被提起的人们。她控出那双男鞋里的沙子,试图把塞丝的脚塞进去。它们塞不进去。很不幸,它们把鞋后跟撑裂了,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可惜。塞丝穿上那个男孩的外衣,没敢打听是否有她孩子们的下落。
“他们成功了,”艾拉道,“斯坦普把那伙人运过了河。把他们留在蓝石路上了。不算太远。”
塞丝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剥了一个白薯,吃下去,吐出来,在静静的欢喜之中又吃了一些。
“他们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艾拉说,“这一个是什么时候生的?”
“昨天。”塞丝擦着下巴底下的汗,说道,“但愿她能活下来。”
艾拉看看从羊毛毯里钻出来的小脏脸,摇了摇头。“难说。”她说道。“谁要是问我,我就说:’啥也别爱。‘”然后,似乎是为了收敛话里的锋芒,她冲塞丝笑笑。“你自己生的那个孩子?”
“不是。白人姑娘帮了忙。”
“那么我们趁早开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