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侄子,他兄弟按住她时吃她的奶的那个,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叔叔警告过他,要提防那种慌乱,可是看来这个警告没被采纳。她干吗逃走,还这样做?为了一回打?妈的,他挨过一百万次打,他还是个白人呢。有一回打得特别疼,气得他摔坏了水桶。另一回他把气撒到了参孙身上———也不过扔了几颗石子。可是挨打从来没让他……我是说他不可能会……她干吗逃走,还这样做?他就这样问了警官这个问题,警官正站在那里像其他人一样惊诧不已,但没有战栗。他使劲咽着唾沫,一口接一口地。“她干吗想逃走,还这样做?”
警官转过身,然后对其他三个人说道:“你们趁早都走吧。看来没你们什么事了。该我了。”
“学校老师”用帽子使劲抽打自己的大腿,离开木棚屋之前又啐了一口。侄子和猎奴者跟他一起退了出来。他们没去看胡椒地里那个帽子上戴花的女人。他们也没去看猎奴者的枪没能拦住的七张凑过来的脸。够了,黑鬼的眼睛。黑鬼小男孩的眼睛在锯末里张着;黑鬼小姑娘的眼睛在血淋淋的手指缝里瞪着,那只手扶住她的脑袋,好让它掉不下来;黑鬼小婴儿皱起眼睛在老黑鬼的怀里哭闹,老黑鬼的眼睛只不过是两道裂缝,正盯着自己的脚面。然而最可怕的是那个女黑鬼的,看上去就像她没有眼睛似的。眼白消失了,于是她的眼睛有如她皮肤一般黑,她像个瞎子。
他们从“学校老师”的马身上解下那匹借来的、本来要运女逃犯回去的骡子,拴在栅栏上。然后,他们顶着烈日骑马走了,把警官留在身后这伙罪该万死的黑熊中间。他们全部目睹了以一点所谓自由来欺骗这帮人的恶果,这些家伙需要世上一切的监督和指导,才能避免他们自己更喜欢的同类相残的生活。
警官也想退出来。走出这间本该贮藏木料、煤炭、石油———寒冷的俄亥俄冬天的燃料———的棚屋,站到屋外的阳光里。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抗拒着跑进八月阳光里的冲动。不是因为害怕。根本不是。他只是觉得冷。他也不想碰任何东西。老人怀里的婴儿在哭,那女人没有眼白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他们都可以就那样一直待下去,冻结到星期四,可是地上一个男孩叹了口气。仿佛沉溺在甜美酣睡的乐趣中,他这一声轻叹叹得警官猛一激灵,立即开始行动。
“我必须把你抓进去。别再找麻烦了。你已经干得不少了。现在跟我走吧。”
她没有动。
“你乖乖地走,听见没有,我就不用把你捆起来了。”
她还是不动,于是他决定走近她,想个办法捆上她那双血淋淋的手,这时他身后门口的一个人影让他转过头来。帽子上戴花的黑鬼走了进来。
贝比萨格斯注意到谁还有气、谁没气了,便径直走向躺在尘土里的男孩们。老头走向那个女人,盯着她,说道:“塞丝,抱着我怀里这个,把你的那个给我。”
她转过头,瞟了一眼他怀里的婴儿,喉咙里低叫了一声,就像她出了个错,面包里忘了放盐什么的。
“我出去叫辆大车。”警官说着,终于走进了阳光。
可是无论斯坦普沛德,还是贝比萨格斯,都不能让塞丝把她那“都会爬了?”的女孩放下。走出棚屋,走进房子,一直抱着她不放。贝比萨格斯已经把男孩们带了进来,正在给他们洗头、搓手、扒开眼皮,自始至终嘀咕着:“请原谅,请你们原谅。”她包扎好他们的伤口,让他们吸过樟脑,然后才开始对付塞丝。她从斯坦普沛德手里接过哭闹的婴儿,在肩膀上扛了足足两分钟,然后站到孩子的母亲面前。
“该喂你的小宝贝了。”她说。
塞丝接过婴儿,还是没撒开那个死的。
贝比萨格斯摇了摇头。“一次一个。”她说着用活的换了死的,把死的抱进起居室。她回来时,塞丝正要将一个血淋淋的奶头塞进婴儿的嘴里。贝比萨格斯一拳砸在桌上,大叫道:“洗干净!你先洗干净!”
于是她们厮打起来。仿佛在争夺一颗爱心,她们厮打起来。都在抢那个等着吃奶的婴儿。贝比萨格斯一脚滑倒在血泊之中,输掉了。于是丹芙就着姐姐的血喝了妈妈的奶。她们就那样待着,直到警官征用了一辆邻居的运货马车回来,命令斯坦普来赶车。
这时,外面的一大群黑脸孔停止了嘀嘀咕咕。塞丝抱着那个活着的孩子,在他们和她自己的静默中走过他们面前。她爬进车厢,刀锋般光洁的侧影映入欢快的蓝天。那侧影的明晰使他们震惊。她的头是否昂得有点太高了?她的背是否挺得有点太直了?也许。否则,在她从房子门口出现的那一刻,蓝石路上的歌声就会马上响起来了。某种声音的披肩就会迅速地裹上她,像手臂一样一路搀扶她、稳住她。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一直等到货车朝西掉头、向城里开去,才唱起来。然后也没有歌词。哼唱着。一句歌词也没有。
贝比萨格斯本来想跑,跳下门廊的台阶去追运货马车,尖叫着:不。不。别让她把那个最小的也带走。她本来要这样做,也已经开始了,可是当她从地上站起来,走进院子,运货马车已经没影了,而一辆大车隆隆而至。一个红发男孩和一个金发女孩跳下车,穿过人群向她跑来。男孩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甜椒,一手提着一双鞋。
“妈妈说星期三。”他提着鞋舌头,“她说你得在星期三之前修好。”
贝比萨格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大路上拽着缰绳的女人。
“她说星期三,你听见了吗?贝比?贝比?”
她从他手里接过鞋———高靿的,沾着泥———说道:“请原谅。主啊,我求你原谅。我真的求你了。”
视线之外,运货马车吱吱呀呀地驶下蓝石路。里面没有人开口。大车已经把婴儿摇晃得睡着了。炎热的太阳晒干了塞丝的裙子,硬挺挺的,仿佛尸僵。
那不是她的嘴。
素不相识的人,或者也许只从餐馆的门洞里瞥见过她一眼的人,可能会认为那是她的嘴,但是这事保罗D更明白。噢,的确,前额上还笼罩着那么一点东西———一种安详———能使你想起她来。可是你单凭这个就说那是她的嘴,那可不行,于是他就这样讲了。告诉了正在审视他的斯坦普沛德。
“我不知道,大叔。反正我看着不像。我认识塞丝的嘴,可不是这样。”他用手指抚平那张剪报,凝视着,丝毫不为所动。从斯坦普打开报纸的庄严气氛中,从老人用手指按平折痕,先是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在树桩劈裂的顶端将它摊平的慎重中,保罗D知道,它该搅得他不得安宁了。无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会震动他。
猪在滑运道里嚎叫着。保罗D、斯坦普沛德和另外二十多人一整天都在把它们催来赶去,从运河到岸上到滑运道再到屠宰场。尽管由于粮农迁往西部,圣路易斯和芝加哥现在吞并了许多企业,但辛辛那提在俄亥俄人的印象里仍旧是猪的港口。它的主要职责是接收、屠宰和向上游运去北方人离不开的肉猪。冬天里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所有流浪汉都有活儿干,只要他们能忍受死牲口的恶臭,一连站上十二个小时。这些事,保罗D都令人惊叹地训练有素。
他冲洗干净身上所有够得着的地方,还剩一点猪屎粘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那里,意识到这一点,一丝鄙夷的微笑卷起了他的嘴唇。他通常是把靴子留在棚屋里,回家之前在角落里换上便鞋和便衣。一条路正好把他带进一片天空一样古老的墓地中央,路上充斥着死去的迈阿密人①骚动的亡灵,他们已不再满足于在坟堆下面安眠了。他们的头顶上走动着一个陌生的人种;他们的土地枕头被公路切开;水井和房屋将他们从永恒的憩息中撼醒。与其说是由于安宁受到搅扰,不如说是他们对土地之神圣的愚蠢信仰令他们恼羞成怒,于是他们在黎津河畔怒吼,在凯瑟琳大街的树上叹息,并乘风驶过宰猪场的上空。保罗D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但仍旧留了下来,因为无论如何那是个不赖的工作,尤其是在辛辛那提作为屠宰与河运之都的地位得到确立的冬天。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里,对猪肉的渴望正在演化成一种癫狂。倘若猪农们能养足够的猪,再把它们卖得越来越远,他们是会赚大钱的。在南俄亥俄泛滥的德国人带来了猪肉烹调术,并把它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运肉猪的船只阻塞了俄亥俄河;在水上,船长们彼此的吆喝声盖过了牲口的哼叫声,这就像鸭群飞过头顶一样寻常。绵羊、奶牛和家禽也在河上往来辗转,而一个黑人只须露个面,就会有活儿干:捅、杀、割肉、剥皮、装箱,以及储存下脚料。
距离号叫的猪群一百码远,两个男人站在西线公司的一间棚屋后面。现在清楚了,为什么这一个星期的工作中斯坦普一直盯着保罗D看;为什么轮到上夜班时他就停下来,好让保罗D的动作赶上他的。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向他出示这张纸———报纸———上面有一个女人的肖像,酷似塞丝,只不过那不是她的嘴。一点也不像。
保罗D从斯坦普的手掌下抽出那张剪报。上面的铅字他一个也不认得,所以他根本就没瞥上一眼。他只是看了看那张脸,摇头说不是。不是。嘴那儿,你看。不管那些黑道道写的是什么,也不管斯坦普沛德想让他知道些什么,反正不是。因为即便在地狱里,一张黑脸也不可能上报纸,哪怕那个故事有人想听。你在报上刚看见一张黑人的脸,恐惧的鞭笞就会掠过你的心房,因为那张脸上报,不可能是由于那个人生了个健康的婴儿,或是逃脱了一群暴徒。也不会因为那个人被杀害、被打残、被抓获、被烧死、被拘禁、被鞭打、被驱赶、被蹂躏、被奸污、被欺骗,那些作为新闻报道根本不够资格。它必须是件离奇的事情———白人会感兴趣的事情,确实非同凡响,值得他们回味几分钟,起码够倒吸一口凉气的。而找到一则值得辛辛那提的白人公民屏息咋舌的有关黑人的新闻,肯定非常困难。
那么这个嘴不像塞丝、但眼睛几乎同样平静的女人是谁呢?她的头以一种令他如此迷恋的姿态从脖子上扭开,看得他热泪盈眶。
而他还是这句话。“这不是她的嘴。我认识她的嘴,可不是这样子。”斯坦普沛德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这样说,甚至在斯坦普原原本本娓娓道来的时候,保罗D又说了一遍。噢,老人的话他全听见了,可听得越多,画像上的嘴就越陌生。
斯坦普先从宴会讲起,贝比萨格斯举办的那个,又停下来,倒回去一点,讲起了莓子———它们在哪儿,以及是土里的什么东西让它们长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