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①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喜讯——以六所大学棒球联赛中最后一场早庆②之战为压轴戏,秋天的体育赛季刚刚宣告结束,不久又将敲响”冬季体育赛事“的开幕钟声。而正值开幕之际,我国史无前例的一项崭新计划又出台了:在登山滑雪中使用信鸽。
①日本中部飞马(马单)、木曾、赤石三山的总称。
②早稻田大学和庆应大学的简称。”哇,好大的雪。你瞧,已经有雪了。这么大的雪。“”雪?!“”你干吗用鸽子似的眼神来望着晴朗的海天?真是个傻瓜。谁也没说天上下雪了。“”哎,不是在说报纸吗?你什么意思嘛!“这是报纸上今年首次登载来自各个滑雪地的消息,还配有群山开始披上银装的大幅照片。”发这条消息的记者肯定是个滑雪迷。即使只听说‘雪’这一个字眼,没准也会怦然心跳吧,所以才拟出了这样的标题。“”这个记者肯定还饲养了信鸽吧。“”不会的。要知道,这篇文章宣传的重点是雪哪。“”不对,重点是信鸽。“”是雪。“”是鸽子。“”我说了是雪呗。“”我说了是鸽子呗。“”无论怎么说都是雪。“”无论怎么说都是鸽子。“”是雪、雪、雪。“”是鸽子、鸽子、鸽子。“”你这个信鸽迷。“”你这个滑雪迷。“最终连驾船的艄公也”扑哧“笑了起来。
山茶花的御所①、樱花的御所、桃花的御所,被誉为三浦三崎的三大御所。此刻,渡船把这三大御所抛在了身后,行驶在有着优雅名字的花暮湾上。绫子带着一只鸽子,乘船向着经常出现在歌谣中的城岛进发。
①对大皇、皇后等住所的敬称。此处指天皇曾在这里观赏山茶花等而得名。
置身于此情此景,她们不禁觉得自己仿佛摇身变成了古老画卷中的那些贵族小姐——当源氏和北条①在镰仓显赫无比的时代,曾活跃在这一带经日痴迷于管弦咏歌之中的贵族小姐。然而事实上,她们却只是支付了两分钱的渡船费,用一分钱在船上买了个干巴巴的粗米面包来代替午饭的东京少女而已。
①此处指从源赖朝在镰仓设立幕府到北条高时灭亡为止的镰仓时代(1185-1333)。
虽说是小阳春天气,但艄公结实的大手上却已经满是皲裂。不过,照子首先联想到的却井不是艄公求生的艰辛,她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双手,暗自思忖到:”如果一个人的手都冻伤成了那个样子,不知他在滑雪场上已经练就了怎样的功夫!“说来照子就是这样一个迷恋着滑雪的少女。
尽管迷恋的对象不同,一个是滑雪,一个是信鸽,但在迷恋的程度上绫子却毫不逊色于照子。虽然渡船的右面是歌舞岛,左面是通天的海岸,远方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她却没有为眼前的自然美景感到丝毫的心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城岛灯塔的人工美,喃喃自语道:”要是有如此显而易见的白色标记,那么,从遥远天空辗转归来的信鸽该多么高兴啊!“她恨不得把灯塔带回到自家的庭院中变成一间鸽舍。她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盘之中,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那些逾越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九州、四国、黑日本①远道归来的渔夫而言,这港口上的灯塔无疑是他们无限眷恋的心灵之光。
①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地区。
即使是回头向三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绫子眼帘的,也不是那远近闻名的鲜鱼市场或是作为天皇观赏山茶花的胜地而众所周知的大椿寺,而是无线电信局那矗立在高空中的钢骨天线——这也是因为无线电信的功能与信鸽的作用十分接近的缘故吧。
北飞的大雁,南来的燕子,还有在几千里的天空中进行一年一度的旅行却从不会记错旧巢的候鸟。尽管鸟类大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归巢本能,但将这种本能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还是首推信鸽。然而,这种秘密在今天的科学中依旧是不解之谜,从而引发了种种假设。其中之一便是认为,鸽子具有思念巢穴的第六感,换言之,从巢穴中会传出一种电波似的东西,而鸽子则一边不断地接受那种信号,一边去寻找自己的巢穴。换言之,也就是基于和天线电信、无线电广播等相同的原理。
假借无线电信的原理来牵强附会地诠释鸽子那种归巢本能的神秘性,其实乃是人的随意之举,而与鸽子本身毫不相干。比方说,这就跟成年人自诩目光敏锐,结果反倒猜错了少女内心的秘密如出一辙吧。即使姑且抛开这些不谈,至少也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正因为发明了无线电这一文明的利器,从而使信鸽濒临了被彻底遗弃的可悲命运。正如汽车的出现导致了人力车的灭亡一样”
虽说有点离题太远了,但在渡船抵达城岛之前,还是让我们谈谈信鸽的话题吧。因为这个故事不啻搭乘在信鸽翅膀上的一首抒情歌。
自古以来,鸽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征吗?信鸽不是被叫作小小的“公主侍者”吗?
而且,倘若连可爱的信鸽身上也隐藏着科学家们难以破解的谜团,那么,少女的心灵不就是谜中之谜吗?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被大人和老师们所理解呢?——因为有时候连少女们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心。虽说她们自己也是在五里雾中,可一旦想到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自己,她们又会陷入一种茕茕孑立的孤独感之中,说来也真够任性骄横的。比如说吧,直到刚才为止绫子还在和别人快活地争论着诸如滑雪、信鸽之类的东西,此刻却又小声地唱起了一首歌谣:
烟雨迷蒙城岛的海岸上雨滴亦呈绿灰色受到绫子的感染,照子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蒙蒙细雨是珍珠?还是拂晓的迷雾?
抑或是我无声的抽泣?
天空中根本就没有下雨。只有机动船引擎的噪声响荡在空旷的海面上,更是渲染出晚秋艳阳天的亮丽,与两个少女那种“无声的抽泣”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也难怪,因为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谣,与其说是一听到“城岛”这个地名就会联想到这首歌谣,毋宁说是因吟诵白秋①的这首歌谣而联想到城岛这个地方。而且,乘坐渡船的旅行者们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在嘴上或是心中吟唱这首歌谣,所以,当绫子漫不经心地吟唱起来时,照子也情不自禁地加入进来,而就在听到照子的歌声的同时,绫子的歌声却戛然中止了。
①日本诗人北原白秋(1885—1942)。
“哎,照子对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懂,可在这之前我干吗还和她交上了朋友呢?”绫子对自己不小心唱起了照子也熟谙的歌谣感到十分恼火。
“对于照子来说,恐怕和弓子之类的人做朋友才是最合适的吧。可我却为了独占照子的友情,特意和她结伴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
如果当着照子的面,让我从那座灯塔上纵身跳海而死,不知照子是否能真正明白我那颗心。”
秋日凋敝荒凉的岛屿上,惟有雪白的磨光砖在大海的阳光中熠熠闪亮,不知为什么,绫子把那纯洁耸立的灯塔看成是孤独的死亡的象征。
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所谓的死或许与信鸽的巢穴有异曲同工之妙吧。正如鸽子具有“归巢本能”一样,少女或许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归死本能”的天性吧。
无论是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目送着信鸽飞离自己的手心,化作一个黑点消失而去时,还是姐姐的恋人北海温柔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母亲和姐姐做梦也没有想到绫子的内心竟然是如此阴郁。因为绫子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快活少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正在思考着死亡的内心世界暴露在脸庞或是举止上。
即使是在喜欢抱着花束四处转游的照子身上,也不能说就没有相似之处。
在银白色的积雪折射出的光线中,她像一只神速的利箭或是一道绿色的光柱一般向前滑行着。由于过分的惬意,就在她蓦然闭目之间,会有一股冰凉的孤独感涌流在胸中。
“啊,真想就这样死去。”
尽管如此,照子也不能发现,绫子之所以在渡船上唱起歌来,乃是为了驱赶死亡的念头。
“姐姐,绫子将从白色灯塔的顶端跳入湛蓝的海底”
绫子在心中叨念着遗书上的辞句。
从灯塔上抱着鸽子向下纵身一跳。绫子落入了海里。鸽子飞上了天空。
鸽子甚至不知道主人已经死去,而只是按照惯例,将死亡的讯息绑在脚上,远远地飞回到姐姐的身边——这情景就像是一道幻影攫住了她的视线。
“哎,真可笑,我这是怎么啦了‘突然,绫子用很大的声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差一点把膝盖上的粗米面包震落在地上。照子被吓了一跳,顿时也停止了唱歌。”对不起,我变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了。“绫子对照子说道。
照子当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是说道:”喂,你不想从这船上把鸽子放飞吗?就让它传话给我,说绫子听到城岛之歌以后,变得神秘兮兮的了。“”不行,这鸽子还另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哪。“绫子煞有介事地一边抚摸着装有鸽子的手提包,一边按捺住想把一切都告诉别人的欲望。
那还是前天发生的事情。她问姐姐美惠,自己这个星期天想和照子俩一起外出郊游,不知去哪儿好。谁知姐姐不假思索地说道:”去三浦三崎吧。“绫子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她甚至觉得不直接明说”去油壶吧“,而首先说”去三崎吧“的姐姐怪可怜的。”嗯,那就这么办吧。“”先坐渡船去城岛,回来时再顺道去油壶,让北海带你们去看看水族馆好啦。“”嗯,我把鸽子也带去。“话虽然这么说,可姐姐或许还是在把我当作小孩看吧。——北海去了油壶之后也不怎么写信回来,让美惠子很有些郁郁寡欢。因为太想知道北海的近况了,所以她才劝我去三崎的吧。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姐姐说了,将从油壶放信鸽回去。”我要让鸽子捎去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件,到时候吓她一跳。“这正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而另一个目的则是确认自己与照子的友情。
照子对这两个目的都一无所知,又开始把目光锁定在了群山披上银装的雪景照片上。”据说在登山滑雪遇难时,为了通知山脚的大本营也是使用信鸽。真的,鸽子确实是不能小瞧哪。“”哇,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呀?我们还是重归于好吧。这个寒假,我们把鸽子带去滑雪吧。“”如果是带着鸽子去滑雪,那我当然要去啦。“”真是服了你了。其实怎么着不都是一样吗?“”要知道与灯塔和无线电信相比,常常是信鸽更靠得住哪。“关东大地震便是佐证之一。当时在宫城和日光的离宫之间传递信息的就是信鸽。
在欧洲大战时更是如此。在凡尔登战役中,将堡垒中的将士那可歌可泣的最后场面告诉人们并流传至今的,也是信鸽。
即使抛开巴黎保卫战之类的古老的异国传奇,其实在日本也不乏同样的例于。据说驻扎在旅顺的俄军一直利用信鸽与城外保持着联系,使得围攻的日本军队黔驴技穷,最后灵机一动,想起了过去那些大名①用老鹰捕鸟的故事,于是制定了饲养鹰隼的庞大计划。
①相当于中国的诸侯。
但不久随着无线电信的发明,军队的信鸽热也变成了强弩之末。但欧洲大战之后,世界上的军队却又一次领悟到了鸽子的重要性。请想一想吧,信鸽的大本营不就是在中野的电信部队里吗?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是对科学的嘲讽”还有那新闻报道的标题——棒球联赛,不也是一样吗?比赛从头到尾不是都有信鸽从记者席上凌空而起吗?为了将每时每刻的最新战况通知报社。那比赛的得分牌也有鸽子的功劳哪。“就在绫子大肆吹嘘鸽子热的时候,渡船已经抵达了城岛。海滨特有的气味一下子扑鼻而来。
二”无论我怎么与人恋爱,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我还是一个不可能谈恋爱的小孩子哪。“绫子哭了,尽管母亲就在她的身旁。
说来,母亲也有些怪怪的。她竟然把绫子的手巾当作纪念品一一地分发给前来送行的人。如果是崭新的手巾或许倒还说得过去,可那些手巾分明洗过好多次,甚至连上面的线头都已经变得粗糙不堪了。诚然,无论怎么洗,那上面都会多少残留着绫子肌肤的气息,让人回想起可爱的绫子来,但母亲的做法也未免太欠考虑了吧。
不过,绫子倒也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笑的。
这一切发生在临近发车的火车车厢里。
母亲一直站着。绫子蹲在她的脚边,从放在座位上的绿色手提包中取出一些东西,又放入一些东西。她正好背对着母亲,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潸然而下,又一次嗫嚅着那一句连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台词:”无论我怎么谈恋爱,他们每个人都佯装不知哪。“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佯装不知的,难道不是绫子自己吗?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有人正爱慕着自己似的,以致于让人觉得爱慕绫子是做了件错事。“绫子吓了一跳,这才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是昨天夜里做的梦。就在她吃了一惊的那一瞬间里,把其中的细节遗忘在了梦中,惟有哭过的泪痕留在了脸颊上。而外面听不见一星半点的虫鸣,秋天的黎明就要翩然而至了。
从她们向送行的人告别时的情形来看,她和母亲就仿佛是要去到朝拜或者台湾一类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到东京来了似的。”只不过是去三崎旅行罢了,而已当天就能返回,那梦中的情景也未免太过夸张了。“绫子对自己的敏感也委实吃惊不小,但或许正因为是那样的一种离别方式,才将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曝了光吧。所谓的梦就是将尚未苏醒的鲜花绽放在酣甜的睡眠之中罢了。
奇怪的是,前来送行的人似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爱上了这么多人,又受到了这么多人的爱慕?“她哈哈大笑起来,但那笑声一旦进入自己的耳朵,她就像突然熄灭的火一样沉默不语了。那是一种难言的凄楚。或许仅仅是因为周围过于冷清过于寂静的缘故吧。睡在一旁的姐姐发出了呼吸声依旧是那么均匀。但摸了摸枕头边,却没有找到台灯。”昨天夜里姐姐因为睡不着还在床上看书哪。“小时候那些夜阑人静的深夜,自己曾独自睁着双眼,端详着身旁熟睡着的母亲的脸庞——绫子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日子,蓦然间好想看一看姐姐酣睡的面孔。但露出肩膀,去拉电灯的开关绳子又未免不些寒冷,所以,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凝神回想着梦中那些前来送行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也。但那些学生服胸前的金属钮扣在尚未消失的梦境中,就如同薄雾缭绕的夜晚重悬在天际的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却无从看出那些脸庞的个体特征。不,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那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人分明就是北海,也就是姐姐的恋人。正因为如此,绫子不是才大为震惊,感到整个梦都已经支离破碎了似的吗?”不可能是那样的,真可怕。“她到处寻找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最终找到的理由乃是自己的少女心理在作祟。自己只是不自觉地对身边的人抱有一种潜意识的好感罢了,特别是因为他是自己信赖的姐姐所深爱着的人。更何况正因为他属于姐姐,所以自己尽可以坦然地对他抱有好感。但这一切她并不想让对方知道,也不试图寻求丝毫的报答。她需要的仅仅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而已。
尽管如此,绫子竟然对照子与自己唱起了相同的歌而大动肝火,或许是因为她把昨夜的梦和信鸽一起带到了城岛的渡船中的缘故吧。
船头刚一停靠在城岛的码头上,艄公就率先跳上岸边,拉住缆绳,让乘客们下船上岸。没有人卖船票,艄公也没有催促,那该怎么付船费呢?绫子和照子感到不知所措,最后也学着岛上人的模样,将四个一分的铜币默默地放在了自己坐过的花席上。两个少女对这种祥和恬静的气氛感到好不稀奇,不由得感叹道:”要是东京的电车也如法炮制,该多好啊!“而城岛带给游人的印象拥有与这艘渡船几近相同的情趣。
晾在海滩上的鱼网在阳光的曝晒下褪却了色泽,呈现出一片秋日的景象。两三个岛上的本地人从船头跳上岸边之后,顷刻间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
尔后,周围便只剩下了那些挂在渔网中间的婴儿衣服还散发出些许的人间气息。两个少女脚上的鞋子将在人烟稀疏、弥漫着海藻腥味的碎石中间开始一段艰难的路程了。”就像是被流放到了荒岛上一样,真是的。都是绫子的好奇心把人带到了这种地方来。这儿也大荒凉了,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这倒是一个精彩的说法。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是自己把一个大都市的姑娘拐骗到了这偏僻的小岛上似的,心中好不快活。我再也不会让你逃走了。如果是被囚禁在那洁白的塔楼里,照子不也可以欣然断念了吗?“”可是,过去灯塔的路也还不知道哪。“”是啊,说来也还真是没有路哪。“”无论怎么说,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呗。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真的,我就像一个遭到拐骗的公主一样,心里有些害怕了。“照子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岛上的孩子们就像是在观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紧跟在她们的后面,当照子的视线与他们碰在一起时,那些小孩全都停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喂,到灯塔去该怎么走?“”那儿不是看得见灯塔吗?“”哎,我再说得明白点。我是问你们,要到前面那个看得见的地方去,路在什么地方。“”走这条路就行啦。“说着,孩子们一下子跳进了低矮山丘的山白竹中间。说是路也算是路吧。不过,刚跑了五六间①的距离,孩子们竟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像是在齐声高唱似地叫喊道:
①间:距离单位。一间等于18米。”哇,好臭,好臭,好臭,好臭。“绫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料照子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叫着:”真臭,真臭,真臭。“照子用手在鼻子前面使劲扇动着。那动作模仿得实在是惟妙惟肖,以致于那些顽童们也怔住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也或许是被她那姿势的优美摄去了魂魄吧。
这也难怪,照子从这个春天起就一直跟着一个名叫安德烈·法布奥利的法国人学习艺术舞蹈。
看见那些顽童夺路逃走了,照子脸上一副居功自傲的表情,说道:”说起那个树叶老师,其实就跟这些城岛上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哪。“”是吗?真的是那样吗?“绫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照子的脸,”照子,你是化了妆来的吧,真漂亮。他们说’好臭‘,原来是说照子脸上的白粉,对吧?“”什么叫作’原来是说‘呀?我说过,我才不愿和绫子一块儿走路哪。
不管是像绫子那样过于漂亮的也好,还是像树叶老师那样过于丑陋也罢,对于别人希望变得更加漂亮的尝试都同样缺乏同情之心。“”你这是怎么啦?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照子化妆的事情哪。“”那你就学学树叶老师那一次的样子吧!“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直笑得面红耳赤,脑子里浮现出树叶老师”那一次“的可笑举上。
所谓有”树叶“,事实上是”树叶鸱枭“的略语,也就是远藤老师的绰号。她是从奈良女高师毕业的国语老师,现在是绫子她们班的班主任。
就像所有的绰号一样,这个绰号也不乏非常辛辣和复杂的含义。如果不见到远藤老师本人,或许还很难解释其中的妙趣。众所周知,树叶鸱枭的”树叶“决不是指嫩叶和绿叶,而是指枯叶。或许它是一种保护色吧,所以,树叶鸱枭其实指的是像枯叶堆在一起似的鸱枭,暗指远藤老师已经如枯叶一般干瘪枯萎了,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一。而且鸱枭和猫头鹰总是睁着一双俨然在搜索着什么似的眼睛,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二。另外,树叶鸱枭的头上总是竖着鬼怪似的犄角,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三。那一次当她点名要绫子解释课文时,突然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居然涂脂抹粉地到了教室里来,真是讨厌。“只见她气势汹汹地冲下讲台,在手指上沾着唾沫,使劲地揉搓着绫子的脸,像是要把绫子的皮肤也剥掉一层似的。”也真是的,还画眉毛什么的。“说着,她又动手反捋起绫子的眉毛来了。
可是,远藤老师的手指上最终既没有沾上胭脂口红,也没有沾上眉黛,因为绫子的丽质乃是与生俱来的尤物罢了。
她的眉毛就像是用眉黛精心描过似的,白哲的脖子也像是化过妆一般从深蓝色的校服中崭露出来。细腻的肌肤似乎比一般人要薄上一倍,因而也就更加敏感。这不,刚才树叶老师揉搓过的指痕清晰无比地残留在了她从脸上到下巴的每一个部位上,化作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迹。一想到绫子的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在一旁的照子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地疼痛,一股令人窒息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就说今天吧,绫子也没有化什么妆。但如果让树叶老师看到她那从外套领口露出来的鲜艳的对襟毛衣,肯定又会用手指抓住毛衣上的线头,使劲地往外拉,没准还会在嘴里念叨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就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企图诱发别人的食欲,真不像话。“要是她知道照子正跟着一个外国佬学习舞蹈,将整个身体都涂满了白粉,还要露出腋下和大腿站在舞台上,或许她早就气得猝倒在地上了。
安德烈·法布奥利是一个常常被观众误以为是女人的男人。总是化着一层淡妆,身披黑色的斗篷,像一阵风似地在银座大街上飘然走过,这使他看起来充满了古典的美。
然而,斗篷的里子却是鲜红的天鹅绒。只有当一阵风吹过时,才会偶尔显露出里面的红色。”那个西洋人真是讨厌。跳双人舞的时候,他当着好多学生的面动真格地去吻对方哪,那样子真够明目张胆不知廉耻的,反倒让在一旁看着的人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老大不好意思。“他的恋人是一个日本姑娘,照子紧蹙着眉头说道。但她的内心深处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的觉得讨厌呢?
绫子甚至怀疑,照子其实是在觉得讨厌的同时,对于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氛围中又感到了某种秘密的欢愉吧要知道,照子的化妆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还是在她开始去安德烈的舞蹈团以后。她化的绝不是那种一洗就掉的淡妆。
对于女性来说,特别是对于从同性友情的年华向异性恋过渡的少女们来说,一旦在自己的脸上搽脂抹粉,那么,天地万物也会随之涂上粉黛,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吧。这绝不是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
即使绫子把照子带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她们之间不也照样不可挽回了吗?”说来我也觉得照子有些臭臭的哪。“绫子故意用说笑来掩饰自己内心难以启齿的真实想法,”把你拐骗到如此荒凉的小岛上,也不能说与树叶老师完全无关哟。“”哇,你是说我不该化妆吧?真是残酷。绫子,你天生的脸蛋比化了妆还美。和这样的你走在一起,还不准我化妆,你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吗?我特意化了妆才来的,可你却一点也没有察觉,真是薄情哪。“”我刚才不是说过自己有点不对劲吗?说实话,心里装了好多的事儿,害得我神思都恍惚了。今天早晨,我是把照子的信全部付之一炬后才出来的,与庭院中的落叶一起。“”哎呀,你说什么?“照子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绫子的侧脸,说道,”真讨厌,你长得太美了,让人觉得冷冰冰的,难以接近。“灯塔告示位置北纬35
度08分东经回39度37分结构白色圆形钢筋混凝土灯级及灯质第四等白光电灯每15秒闪光3次之明弧自塔基至灯火之距离9.1
米自平均水面至灯火之高度29.4米灯光数15万灯光射程晴天之夜为15海里城岛灯塔制两个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在了灯塔的告示牌前面。
透过玻璃向空荡汤的办公室里望去,只见”太阳出没表“上放着一把算盘。再回头一看,庭院的角落里摆放着日晷,营造出一种灯塔所特有的氛围。周围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大海的波涛声,只能听到那些还不会唱歌的小黄莺咿呀学语的叽叽叫声。左边长满枯草的山丘上,还保留着一片绿色的,就只剩下了那些低矮的细竹。再往下走,便是陡峭的山岩和礁石了。倘若是在夏天的夜晚,或许还想把恋人带到这里来浪漫一番,但眼下已经接近冬季,到处都冷嗖嗖的,惟有两三只鸟儿在孤独地飞翔着。而灯塔的内部或许是谢绝参观的吧。
在南边撒满了阳光的庭院里,照子倚靠在白色灯塔的磨光砖上,接着刚才的话题动情地说道:”你说你把我的信全部烧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打算将我们俩的约定也一并化作灰烬呢?绫子,既然如此,你就先一个人回去吧。就把我囚禁在这白色的灯塔里好啦。“”不是的。我是想烧掉那些废纸,重新和你订立新的约定。“”你说那些信是废纸?!其实,一旦收信人的心变了,那么,无论是多么情真意切的信件也会变成一堆废纸的吧。“”我希望你把我的话听完再说。照子这阵子热衷于跳舞“”哎,你的意思是不能跳舞,也不能化妆,对吧?你别说了。其实我跳舞不过是为了滑雪罢了,把它当作滑雪的练习。只要学会了跳舞的基本原理,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掌握身体的平衡了。滑雪也是同样的原理。“”我并没有说你不能学跳舞,我也赞美你化过妆以后显得更漂亮了。“”是的,是轻描淡写地提过,就像是在看着路边的花朵一样。“”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滑雪。事实上,你去安德烈那儿,也是因为弓子的邀约,对吧?你不是还给弓子写过好多封远比给我的信更加炽烈的信吗?那么一来,我收到的信不是就成了废纸吗?像弓子那样声名狼藉的不良少女,倒没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罢了。让你离开弓子那号人,重新去寻找新的朋友,倘若你不愿回到我身边的话“”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说这些薄情的话吗?“”想来也真够可笑的。在学校里也不是见不着面,而且每天都书信不断,可是“”你突然装出一副小大人的口吻对我说三道四,究竟是为什么呢?肯定有什么秘密吗。你快说出来呀!“照子紧紧握住绫子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如果是在以前,绫子肯定会马上与照子拥抱在一起,可此刻,她却只是把虚幻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水平线上,说道:”某些东西已经消失而去了,在那儿。“”在哪儿?“”你问我在哪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是在海上吧。“”在海上?!那又是什么东西消失而去了呢?“”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却有那样一种感觉。“”哦,我懂了。“照子潮润的眼睛里突然间燃烧起了奇怪的火焰,她说道,”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
你肯定是在恋爱了。“”栅门之内的区域并非游览地,而是实验所之用地,务请保持肃静!“三大门口竖着这样一个告示牌。四周被一片松树林和大海所包围着,以致于告示牌上那白漆的颜色看上去就如同洁净而寂寞的贝壳一般。”这地方安静得出奇,即使让我高声喧哗,我也没法扯开嗓门哪。喂,别走得太快了,就像后面有脚步声的回音追撵上来了似的。“周围寂静得即使用脚踩在落下的松树叶上,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照子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绫子后面。
她们修长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松枝投落到了大海上,就仿佛她们的身体也与影子一道被吸入了大海的深处一样。”这种海里所生长的牡蛎,就像是海中的幽灵装饰在脖颈上的珠玉一般,让人舍不得放进嘴里吃掉吧。“说着,绫子也放慢了脚步,出神地眺望着山岩下那些小小的木筏。
那些木筏是一种下垂式的养蛎装置,与粘附在海底肮脏的岩石上的养殖法不同,是一种清洁卫生的养殖法。
右面是诸矶湾,左面是油壶湾,在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恍若盆景一般小巧玲珑的海湾。
那儿的海水一片蔚蓝,仿佛盛满了深蓝色的油液一样。渔夫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驾船驶入此地者将不得生还。“这种说法尽管与有关三浦一族①的追随者在此战死之后,其亡灵仍在兴风作浪的传说不无关系,但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这一带海水那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冶而神秘的色彩吧。
①镰仓时代的大豪族,平氏的分支。
然而不怕神秘的近代科学却因为这一带盛产鱼介和海藻,而在此设立了帝国大学的海滨实验所。就连渔夫出身的门卫也能熟记好几千个栖息于三崎附近海面的各种动物的拉丁语学名,而成了在世界学者中间也名闻遐迩的有名人物。
飘浮在绝壁下面的白色汽艇也与养蛎的木筏一样,属研究所所有吧。
但北海却并不是理科学生,而是为了整理题为《关于平安朝女流文人眼中的女性美》这篇论文而来到此地的国文学专业的学生。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或许是沉溺在了王朝女性的梦境之中而忘却了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吧,他就像是与清水纳言①。和泉式部②一起升入了冥土一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绫子的姐姐美惠子写信了。
①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②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实验所的门口有两三家在店头设摊贩卖贝壳的旅店和茶房。在油壶饭店里。她们向人打听北海的行踪。”北海嘛,肯定是在水族馆里啦。“”他经常去吗?“”嗯,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观赏鱼类中度过,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是吗?“一走出饭店,绫子不禁对照子打趣地说道:”原来在这里观赏鱼类就等于是在用功学习哪。“不过转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或许那时候的宫廷女性们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着的海鱼吧。”北海对姐姐,就像一条鱼似地沉默着。没准他也像鱼一样地孤独吧。“绫子在心里嗫嚅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脚步为止。
眼前的海岬环抱着油壶湾,就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顺着它的边缘往下走去,是一个小小的沙滩。海洋上的水平线很快将染成浅红的色彩,使海面显得越发开阔广袤了。与里侧的海湾相比,这儿是多么明亮啊!然而,北海却呆呆地坐在水族馆入口处一个半圆形的水槽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硕大的绿囗龟。绫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滑稽感。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说道:”我本想吓你一跳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如今这时节,哪怕仅仅是有女学生前来参观也够让人吃惊的。“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害羞,不如说显得出乎意料的兴奋,以致于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围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动的神情。但他连忙装傻似地岔开了话题:”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里议论道:没准北海已经把现在的日历都给忘记了哪。“”或许是有一点吧。“”传说中浦岛太郎①乘坐过的大乌龟就是这一只吧?瞧你,就跟从龙宫归来的浦岛太郎一样直发愣哪。“
①传说中的一个渔夫,因拯救一个乌龟而受到乌龟的报答,乘坐乌龟去了龙宫,在荣华富贵中度过了二年的光阴后返回故乡,因破戒而成了一名老翁。”因为好久不见了呗。我想请你明确回答我,你到底依旧是个孩子呢?
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虽说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但绫子的心却分明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如果就此缄口不语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将硬塞在喉咙里,而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说话了。比如说,要是见到孩提时代的伙伴,就会因为彼此已经长大成人而只能别扭地说一些客套话了。绫子感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性,可是反守为攻地问道:”请问,平安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这么问,是不是就像一个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对笑着的北海穷追不舍似地继续说道,”过去的贵族小姐们也经常洗海水浴吗?“可话刚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说这样一些孩子气的话呢?
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原本可以说好多别的话,可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得体呢?一想到这儿,她对自己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瞧,照子的表情变得那么生硬和局促,还不时地打量着绫子。”她没有看着北海,而一直在看着我哪。“绫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误以为是自己的恋人了。
AQUARIUM①ANDMUSEUMA·M·B·S①原文为英语,即”水族馆“之意。
用绿色的字迹标着馆名的水族馆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饭店或者海滨俱乐部一样,显得明亮而时髦。走进里面。看到那些鱼类在玻璃里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绫子和照子几乎忘记了一切。”怎么样?没想到鱼儿会有这么漂亮吧?让人感到就像是美丽的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一样。“北海自豪地说道。隆头鱼、鹿子鱼、松球鱼、角鱼、虎(鱼规)、黑濑鱼等等,这些鲜为所见的鱼儿们所呈现出的艳丽色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不仅如此,就连沙丁鱼、石妒鱼。小(鱼师)鱼等等司空见惯的鱼儿们,其鱼鳞也会在眨眼之间变幻成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鱼类,而是音乐。”鱼类生态的美丽,实际上与日本式的美有着相通之处。与《古今集》
①中的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说它们和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系。“①由纪贯之等编纂的和歌集,收有约1100首和歌,歌风优美纤丽。
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丽色彩也让人瞠目结舌。无论北海说什么,绫子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如痴如醉。当他们来到正面的大小槽跟前时,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悠闲自得地游了过来。原来那是一只加级鱼。
它身上的黑色让绫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过头去往外一看,发现黑暗已悄然笼罩着室外的天空。于是她说道:”回东京吧,大家一起。“”好的,回去吧。“”真的?“”是啊,回去吧。“”我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哟。“”那就回去吧。“”不知姐姐会有多高兴哪。“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
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惠子寄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美惠子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上写道:
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奖赏鸽子一顿美餐。
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
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难以处置那礼物。
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
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
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
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惠子而将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惠子哭泣着跑回家来时为上。
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惠子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
美惠子关切地问道:”论文已经写完了吗?“”还没有哪。“”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是个好地方哪。“”很冷清吧?“”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
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①灌录的诗朗诵——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
①法国作家(1889—1963)。
她等待着美惠子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
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道:
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
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
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昔日的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惠子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呢?“”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美惠子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
四珍珠鸽、七宝鸽、薄雪鸽、金蓑鸽、美男鸽、姬绿鸽、袖黑鸽、眉胸白鸽,还有鸽子的种类可真是要有尽有,就像是在日语的辞典里信手遴选美丽的词语一般。”在动物里有着最美名字的是鸟类,与野兽和鱼类相比的话。“北海曾这样说过,俨然一副国文学研究生的派头。”那么昆虫呢?“美惠子轻声地笑着问道。
这是在追子别墅的7
月。美惠子从身体上冲去大海的潮腥,将洗过的游泳衣放在穿着浴衣的膝盖上。她把炭化纸铺在藤椅上,往纸上写满了食物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北海刚才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俩是那么亲密,甚至无需把对方的话一一镌刻在心里。”昆虫?昆虫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就觉得鸟类是最美的,并且对鸟类十分亲近,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给鸟类所取的名字中找到最好的佐证。只要看看鸟类的名字,就可以了解到日语本身的美丽和日本人的审美观。“说着,北海就像是在独自唱歌一样数开了鸟类的名字。”深山白颊鸟、青紫鸟、红野路子、月牙鹦哥、(王留)璃翁、戴菊鸟、薄墨(脊鸟)鸽、大花圆、喜鹊、蔷薇色猿子、羽衣乌鸦、赤襟凤凰雀、薄颜红叶鸟、绿风琴鸟、古代泥全画鹦哥、小川知更鸟、稚儿伯劳、濡羽挂巢、月轮辉椋鸟、黄胸吸蜜鸟。“”所谓’吸蜜鸟‘是一种什么鸟啊?“”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在刚才数到的鸟儿中,我一种都不知道。“”那简直是一种梦哪。跟只听见对方的名字便爱上了对方没什么两样。“”我才不会爱上什么人哪。“美惠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北海。然后她说道:”是不是顺便给你要点蜂蜜来呢?“说着,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加上了”蜂蜜“。这是一封专门罗列着食品饮料名称的信件。在这刚从大海上游泳归来的午后时分,的确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
她让信鸽飞回了东京。买好那些食品和饮料之后,妹妹绫子会在傍晚时抵达这儿。”我想,信鸽这个名字也一定不中北海的意吧。索性改名叫’信使鸽‘好啦。“”这也不妥。一旦取了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那么,要是写不出像过去的贵族小姐们笔下的那种优雅文字,就会极不相称,有伤风雅。更何况怎么可能用它去预订食物,做出那种大煞风景的事情呢?“”在歌舞伎的名角中也有不少鸽子迷哪。据说每天都把鸽子带到后台去,中途再把它放回家去,以便告诉夫人夜宵想吃的东西。如果北海去研究室时也经常带着鸽子就好了。“这是美惠子的美好遐想。是关于他们俩不久将建立的新家庭的美好遐想。
当天研究的进展情况,心情的好坏,回家的时间,晚餐的喜好等等,事无巨细,每天都由鸽子从空中飞来一一报告。与电话不同,鸽子是活生生的动物。将活生生的鸽子放在丈夫的身边,就恍若是自己的小小替身也去了研究室一佯。
这不,此刻去了叶山附近钓鱼池的北海已经派鸽子回来报告了当天的战果,镰仓大虾12只,石鲈鱼4
条。他还催促美惠子快点准备好晚餐对于美惠子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时节里,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了东京,但却没有出现在美惠子她们家中,而是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尽管随着他毕业日子的逼近,两个人的婚期也越来越临近了。”这阵子怎么老是不见北海的影子呢?“美惠子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母亲会在某一天这么问她。真实,对于姐姐的不安绫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为什么,好些日子以来,绫子一直忌讳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天还没有拂晓前便已经停住了。所以,刚一天亮,鸽子们就从鸽舍中一涌而出,拍打着双翼飞了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雪过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阳光。”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兴哪。或许早已进山滑雪去了。“绫子一边回忆着去城岛的日子,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从城岛回来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揣进了怀中,也没有给美惠子打招呼,就坐上了去本乡的电车。虽说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为没有戴手套,所以,只好把冰冷的手揣进了怀中,依靠鸽子的体温来暖和暖和。”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仓皇地跑了出来呢?“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学生打听北海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无奈,她只好凭借着曾经来大学附属医院探望母亲时的记忆,从水池边往运动场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四周一片岑寂,甚至能听见雪团从高高的树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来到了通常被人们称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个坐在长满矮草的假山的石头上,眺望着运动场的人,正好是北海。一看见绫子的身影,他就像在油壶的水族馆里一样,为了掩饰自己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故意假装糊涂地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你就在那种地方一个人赏雪吗?“”才不是哪。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脑罢了。在没有风的日子,这地方最暖和。“正当绫子若无其事地想和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时,北海突然大声叫喊道:”这可不行。“绫子被他大声的喊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涨得一片通红。”用不着吓成那个样子呀。“北海笑着说道,”瞧,这石头是湿的哪。“说着,他把自己垫着坐的报纸递给了绫子一半。”谢谢。“绫子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那张报纸上。”哇,这就是照子的老师哪。“原来报纸上刊登了安德烈·法布奥利的一小幅照片。”照子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去油壶的那一位。“”哦,就是她呀。她是个有点危险的女人哪。“”什么有点危险?“”让人觉得是那样罢了。那种女人一到男人面前,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格外拘谨和生硬,可很快就和对方搅和在了一起。淇身体的某个部位就像触了电似地颤栗不止,而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才故意绷紧面孔的。“”你是说照子吗?说她在油壶时是那个样子的?在北海的面前?原来你心里想的就是这样一些可鄙的事情呀。“”不,那倒不是针对我而言,而只是说她是那样一个有机可乘的小姐罢了。“”瞧,这就是照子的舞蹈老师。“”她在跳舞呀?“”报上说今晚将举行舞蹈表演会哪,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照子肯定也会跳舞的吧。我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那就去吧。“这下绫子可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北海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就跟在油壶北海说”那就回去吧“时一样。
绫子就像是为自己辩解似地说道:”我琢磨着给她带一束鲜花去可是我一个人去又很难为情,因为去油壶时,她跟我绝交了。“”照子跟你?“”是的。“尽管绫子试图回想起自己与照子的友情,但那种友情却只能散发出一种如同遥远梦幻一般的微弱力量。”她说那时候我侮辱了她,是啊,女学生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据说在女人之间并不存在着真正的友情哪。“”不过,是否真的发生了非绝交不可的严重事情呢?“”反正绝交也是常有的事,“绫子想开朗地付之一笑,岂知那种开朗竟然脆弱得马上被某种别的东西吮吸殆尽了,”一有芝麻大的事情,也会马上绝交了。不过,要是我今天送给她一束鲜花,我想立刻就会言归于好的。该是很单纯,对吧?才不像北海和姐姐那样哪。“说完这话,绫子才霍然想起自己是为了姐姐而来的,于是从怀里掏了鸽子。”又是鸽子?“”是的。“绫子一边摸出铅笔在纸上写着,一边说道,”上次的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着回来的哪。“今晚7
点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将举行照子她们的舞蹈表演。因为绫子我想和照子重归于好,所以务必请姐姐也一同前往。
写着写着,绫子突然注意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擅自决定在从上午10
点到傍晚的这段时间里和北海呆在一起。尽管她只穿着便装就出门来了,但为了上述的决定她已放弃回家去换衣服了。”又在叫姐姐出来呀?拿给我看看!“北海伸出手来说道。”不给你看。“绫子把信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信筒里。
鸽子飞离了她的膝盖,在运动场那没有任何足迹踩过的积雪上投落下了翅膀的影子”真是个怪人。“北海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他注视着雪地上鸽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消失得了无痕迹了。”难道不能叫姐姐出来吗?“”那倒不是,不过“”今晚你也打算让她哭着回家吗?“”绫子真是个怪人哪。“”那天晚上你到底对姐姐说了些什么呢?“”回家以后她什么也没说吗?“”嗯,没说。“”我只是说,能不能将婚期再延后两三年。“”为什么?“”因为才二十五六岁,未免太早了一点。“”你一会儿逃到烟壶,一会儿躲进大学的图书馆,难道就是为了拖延结婚吗?“”怎么会有那种事呢?“”要不,你就是在撒谎!“”才不是撒谎哪,绫子不觉得太早了点吗?“”我不觉得。对于爱情来说不存在什么年纪大小之类的问题。“”是吗?那么请问,假如绫子17
岁就交上了男朋友,也不嫌早吗?“”不早。“绫子就像是奋力扑向什么东西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可恋爱与结婚是两码事哪。“”有什么不同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对你的那些谎言。“”你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在撒谎,真叫找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接受了你们家的照顾。从那时起就下了我和美惠子的婚事吧。即使如此,也不算太早。当我申请读文科时,你们的母亲是反对。但美惠子却坚持说,让我按自己的意志去做,那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少女哪。所以,我才得以考进进了文科。不过,在此之前也一直是这样的,总是美惠子站出来庇护我。上了大学以后,我说想搬到宿舍里住,结果让我那么做的人也是美惠子。但是,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想搬到宿舍里住的原因,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原来你并不爱我姐姐。“”也不能那么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成了利用美惠子来完成自己学业的一个令人唾弃的恶人了。“”那么,是因为你更爱别的什么人?“绫子想问却没敢问。
为了消磨掉到傍晚为止的这段时间,他们一会儿去看电影,一会儿绕道到银座去购买鲜花。渐渐地绫子变得寡言少语了,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恼。”干吗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呢?“她提前去了饭店的演出厅,独自站在门口等着美惠子的到来。一看见美惠子的身影,她竟然差一点哭了起来,一边向姐姐走去,一边说道:”我等了好久。陪我一起去后台吧。一个人觉得怪难为情的。“只见照子穿着白色的罗纱衣服,像座雕像似地闭着眼睛,听凭安德烈给她精心地化妆。仿佛早已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封绝交情似的,她向安德烈介绍道:”就是这位小姐送来的鲜花。“安德烈把眼前的两姐妹张冠李戴,糊里糊涂地伸出他那浅红色的手,紧紧地握住美惠子的手说道:”谢谢,谢谢,谢谢。“五在热海车站前面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只见白色的车身上扎着红色的彩带,显得好不风流调搅。
绫子站在食堂的土间①里,用一只手拿着山茶花,另一只手拿着杯子喝着牛奶,忙乎得甚至来不及等方糖溶化。
①没有铺地板的土地房间。”还不快点的话,就只好把你撂在这儿了。“美惠子怒气冲冲地从汽车上催促着绫子。
绫子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喝过牛奶后的湿润,便纵身跳上了汽车。汽车沿着她们刚才来时走过的道路朝大海的方向疾驶而去。
从伊东温泉出发之后,摇摇晃晃的汽车行驶了5里路光景,终于抵达了热海车站。
幸好那儿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所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来不及在那儿的食堂里慢慢啜饮一杯牛奶,便又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
于是又开始了在山上长达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路程。
是啊,真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着似的。”肚子都饿了。坐汽车真是能帮助消化哪。“绫子一边揩拭着嘴唇上残留的牛奶,一边回过头去看了看姐姐和北海。他们俩谁也没有笑。”刚好在正午时分抵达热海,所以,就在热海饭店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只要在今天到达箱根就行了。“——今天早晨在伊东的温泉旅馆里说过的话,早被他们俩忘在了九霄云外。
昨天天黑以后才抵达的伊东,可今天一大早就不得不离开了那儿。就凭这件事来看,绫子也委实感到大惑不解。要知道母亲给他们三个人送行时还叮嘱道:”你们就慢慢玩个四五天吧。“这是一次纪念北海大学毕业的旅行。如果说这就标志着他与美惠子婚期的迫近,那么,不妨让姐姐和北海俩去单独旅行好啦。可是,因为毕竟没有成婚,所以,才让妹妹也一同前往的吧。在绫子看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角色,即使被视为累赘和包袱,自己也没理由提出异议。
对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绫子恰恰处在进退两难的半大年龄。倘若是年幼的小孩也好办,或者刚好相反,是美惠子的姐姐也行。因为绫子不但不可能挖空心思去撮合将要结婚的两个人,相反,还不得不让他们来照顾她。
如果美惠子和北海因过分的幸福而忘记了绫子的存在,只把她看成是与随行的鸽子类似的角色,进而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亲热和接吻,那么,绫子倒可以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天真样子,迎来一种轻松自若的心境。可是昨天夜里从海上刮来了好一阵子大风。偌大一家旅馆的几十扇玻璃窗户全都一齐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响声。而房间里是微暖的风儿在枕头边轻轻吹拂。当绫子终于睁眼醒来时,一群前来打高尔夫球的客人已经在远处的房间里嚷嚷开了。或许整个旅馆里的客人都无一例外地醒了过来吧。
然而,北海和美惠子却一声不响地躺着,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房间的角落里信鸽已经在拍打着翅膀了。绫子不胜惊讶,真想大喊一声:”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吭?“”你们就像是两个不通言语的家伙。“今天又是如此。尽管昨夜的狂风搅得大家没有睡好,可一大早就起了床往热海赶路。
谁知一到热海,又立刻风尘仆仆地奔赴箱根。那神情就像是只要坐上了公共汽车,就可以免开尊口落得轻松了一样。
左面已经可以看到热海街上的温泉往外喷出的烟雾,汽车从一座梅园的旁边疾驰而过,开上了一条之字形的山路。海滨是一片南国的风景,只见梅花、樱花、桃花、山茶花都一并绽放开来,但山上却依旧是冬日那种草木枯萎的凄凉景象。
从十国岭附近可以远远地看见骏河湾的水滨,而秀丽的富士山已近在眼前。随后汽车来到了芦之湖的岸边。奇怪的是,即使汽车抵达了箱根古关卡的遗迹处,北海也没有要下去看看的意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汽车把他继续带向箱根的终点。
最后他就像是一件行李似的木然地走下了汽车,说了句:”怎么办?“两三个为旅店拉客的人走上前来缠住他们不放。为了避开那些人,他们便和五六个乘客一起走进了一栋建筑物里面。原来这儿就是下山去小田原的公共汽车的候车室。”莫非他们打算又让汽车摇晃着继续走吗?“由于饥饿和疲乏,绫子的眼睑开始打起了架来。再看看北海,只见他被那些拉客的人包围着,紧锁着眉头,把手搭在候车室的火炉上取暖。”这一带我熟悉着哪。去你们的吧,该怎么办随我好啦。“由于那些拉客的人所带来的烦躁,他像是忘记了美惠子的存在一样断然说道:”就坐下班车回去算了。“那些拉客的家伙有些诧异地盯着他们三个人看。绫子索性站起身走到了外面去。那儿是湖上游览船的停靠码头,或许是因为昨夜的狂风还在天空中大施余威吧,码头上的跳板被涌来的波涛冲打得摇摇晃晃的,让人感到冰冷的湖水就要飞溅到自己的脸上。绫子就像是如梦初醒了似的,感到一股怒火正冲上心头。”为什么姐姐必须和北海结婚呢?“这心中出人意料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绫子就没有想到呢?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在学校的校园里,自己不是听北海明确地说过吗?”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因为北海和美惠子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所以连绫子也是那么认定的。
难道这不既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又是一件极不自然的事情吗?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思忖到:”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一想到昨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这或许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吧。“绫子陷入了自己生自己的气这样一种奇怪的心态之中。正在这时,他们又在叫绫子了。于是又在公共汽车的颠簸中开始了下面的行程。”在下面的温泉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走吧。“尽管北海这么说道,但就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在芦之湖温泉稍事停留时,汽车又开动了。转眼之间把小涌谷也抛在了后面。”请乘客们下车,换乘前面的那一辆。“他们在宫下被迫下了车。终于北海把她们带进了不二屋饭店。
或许可以称之为西方人所偏爱的那种东洋趣味的吧,饭店的外观采纳了神社和寺庙的风格,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廉价和粗俗,但推开旋转门走进大厅一看,会发现这儿不愧为一流的饭店。因为还不到吃茶点的时间,所以,周围寥无人影,但那种寂静却带着镜子一般的洁净和清爽。北海让她们俩原地站着,自己去找侍应生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绫子用手套拍打着桌子说道,”没准会在这儿住一宿吧?“”不知道。“”我都想回去了。“”是啊。“”姐姐也想回去了吗?“”可是,不是本来就要回去了吗?“”真是无聊透了。“”是啊。“”刚才我就一直在琢磨着: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这些事绫子还不懂哪。“”你说我不懂?!“”倒像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对吧?“绫子惊讶地看着姐姐:”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吗?“无意中她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压低嗓音说道,”不过“”你是想说,’不过,既然姐姐明白,干吗还出来旅行呢?‘对吧?“”刚才当我望着芦之湖的湖水时,就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姐姐和北海就像是得到了神灵的启示一样必须得结婚呢?“”其实并不存在着必须得结婚这码事。我这次出来旅行,倒像是为了向绫子展示一种证据哪。“”你说向我展示?“”是的。“美惠子瞅了瞅绫子一眼,随即使劲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北海从里面走了出来。”真是让人惊讶,居然连收银台那儿也没有人。“他把帽子和外套递给了侍应生,说道:”请把茶和三明治送来。“就在这时,从二楼的客房里下来了四五个客人。其中便有安德烈和照子。绫子就像是目睹了某种邪恶的东西一样,想把头赶紧扭向一边。但照子却爽快地跑了过来,寒暄道:”哇,你也来了。前不久你送给我的花儿让我太高兴了。“安德烈也离开了同行的那几个人,走到了绫子她们的桌子旁边。也不知是对绫子还是美惠子,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与那次舞蹈表演时一模一样的话:”谢谢,谢谢。“安德烈的随行人员包括了一个不太漂亮、打扮素雅的法国姑娘和一个寡妇模样,大约30
岁光景的日本女人,还有照子。所以在绫子看来,他们就像是在进行一次龌龊的旅行一样。她甚至想问道:”照子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照子和在秋天的油壶时已经判若两人,显得那么熟不拘礼,大方随便,让人难以想像她曾经还给绫子寄过一封绝交信。”安德烈先生想买一些浮世绘①的复制品作为礼物,让我们帮他看看,但我们也是一窍不通哪。你能不能到那边的陈列室去帮他看一看?“①江户时代流行的风俗画。”哎呀,我也不“北海不知所措地说道。这时,美惠子用出乎意料的果断语气说道:”你就去帮他看看吧。正好我有点话要对绫子说。“目送着北海的背影,美惠子说道:”这下让绫子也看清楚了吧?“”姐姐,你这是怎么啦?“”绫子,没什么可怕的。你犯不着那么吃惊地望着我。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当北海从油壶回来时。“”姐姐,“绫子感到自己的内心早已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但她还是说道:”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哪。“”要是再早点挑明就好了。其实我本该向绫子道谢哪。“”哎呀,你说什么呀?“”不过,或许应该再沉默一阵子才好哪。“”为什么?“”那样的话,没准事情会进展得更自然一些。“”进展?你是指结婚吗?“”嗯。不过,是北海和绫子的结婚哟。“”和绫子?!“绫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是在聆听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好一阵子都是一副迷失了什么似的表情。但她对于自己脸上蔓延开来的红晕却无可奈何。”可是,绫子早就应该明白这一切吧?“”我才不知道哪。“”但姐姐我明白,还有北海也明白。“”真讨厌,那种事。“”或许我说得太早了一点。不过,你完全不用顾虑我,那种感伤的做法实在是无聊。“”才不是那样哪。“绫子使劲地摇着头说道,”那种事我一想到就会心烦。
正因为北海是姐姐的结婚对象,所以我才提到这个事,像他那种人。“六从德国开往比利时的火车穿越了国境线,刚一抵达列日车站,作为不同于德国天空的一大奇观而首先映入游客眼帘的,是那些成群结队地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它们全都是信鸽。”所以我说,比利时是一个令人眷恋的可爱国度。“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着翅膀的抒情歌一样,绫子遥远地憧憬着比利时这个国家。整个比利时仿佛是举国上下都热衷于养鸽的竞争似的,在那样一个巴掌大的国家,据说信鸽的数量在某些年头甚至会陡然增加四五百万之多。
信鸽之间的比赛也十分盛行,日本很难望其项背。据说荣膺冠军的鸽子通常都能赢得五六万法朗的奖金。”安德烈,也就是你的舞蹈老师,他是法国人吗?“”是的。“”如果是邻国比利时人的话“绫子翻阅着鸽子的花名册,喃喃地说道,”那我也会成为他的弟子的、“”为什么是法国人就不行呢?要知道,西洋舞蹈的术语全都源自法语哪。“照子说道。”舞蹈什么的,怎么着都无所谓,我关心的是鸽子哪。“”哎,你又来了。绫子迷恋的是鸽子,而我呢,迷恋的是滑雪。一旦双方说起滑雪和鸽子来,就免不了又会和今年秋天去城岛时一个样了。你还记得吗?“”当然记得,还在渡船上吵起架来了。“绫子回想起当她站在城岛那白色的灯塔下面,放眼遥远的水平线时,分明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像风一般消失在了那秋天的海面上。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陡然消失在了大海的远方一样。”那时候,绫子还说了些相当薄情的话哪。把我带到那么遥远的偏僻小岛上“”可是“绫子欲言又止了,她突然发现,与说出一些过激的话来惹怒照子的那个时候相比,倒是沉默寡语的现在更加残酷无情。
为了确认井挽救自己与照子之间的友情,而专程进行的遥远旅行,反倒使她们之间的友情破裂了。可在不再强求那种友情的今天,那友情反而毫不费力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不过,因为觉得可有可无而得到的东西,也毕竟不会超出可有可无的范畴。或许在第三者的眼里,她们之间还是被和以前相同的友情所牢牢地维系着,但谁又了解她们内心的变化呢?那是一种连她们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已经改变了的微妙变化。
回响在绫子脑海里的是照子在城岛所说的那句话:”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
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但那种事情她已无心向眼前的这个朋友一一坦白了,而只是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着内心的活动,说道:”或许我这么说又会引起一场吵架,但我仍旧是坚定的鸽子派。如果安德烈是比利时人的话,或许我就会成为他的弟子,甚至想跟着他去比利时哪。
一旦去了那儿,我就会养上一千只鸽子。说真的,我家的鸽子也全都是比利时种哪。据说日本陆军的军用信鸽也大都是比利时血统。“”没想到鸽子居然也有花名册,拿它来干什么呢?“照子看见绫子一直在查看鸽子的花名册,有些困惑不解地问道。”帮鸽子做媒哪,这是一本新娘和新郎候选对象的台账似的东西,也是兼做户籍誊本的履历表。属于什么血统,训练成绩如何,都可以从中一目了然,而鸽子的脚环上都有一个编号牌,哪个是哪个马上就能对上号的。这样一来,就可以选择合适的一对让它们结婚生子,繁衍出优良的后代。“”那么说绫子就是红娘啰?“”哎,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不是按照优生学的原理来配对罢了。“”不知为什么,听起来让人总有点索然无味,仅凭优生学的原理来给鸽子配对什么的。鸽子不是一种更为浪漫的鸟儿吗?倘若让一个只崇尚科学的人来统治国家,再选出一个婚姻部的部长,以法律为手段,从优生学的角度强迫你结婚,你会怎么样呢?“”这不好吗?那样一来,就不会有错误的恋爱和徒劳的生活了。真的,经我配对的鸽子夫妇都生活得很幸福哪。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可是,说来容易,让它们结婚什么的,作为红娘,你都做些什么呢?“”其实简单得很,只需把它们双双关进一个鸽笼里就行了。“说着,绫子从二楼的窗户走到了屋顶的鸽舍上。只见从一大群鸽子中飞出了好几只鸽子,其中一只落在了她的头顶上,另外两只则站在她的双肩上歇息着。照子一阵愕然,但还是忍不住往一只鸽笼里瞅了瞅。”哇!“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
求婚的舞蹈——这种习俗也存在于远古时代的人类中间。如今不但能看到它的遗风,而且在未开化民族中依旧盛行不衰。这一点对于初习舞蹈的照子来说,也是熟谙不争的事实。就连蜘蛛和其他的动物也常常为了求爱而翩翩起舞。尽管知道这一点,但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目睹这一切,照子今天还是第一次。
一边”咕咕咕“地鸣叫着,一边围绕着雌鸽疯狂起舞的是雄鸽。
它们俨然是跳着脚尖舞似的,用脚尖踮着,将整个腿高高抬起在空中行走,昂着肩挺着胸,将张开成扇形的尾巴重落到地面上。跳着跳着,它们渐渐加快了节奏,就像是那种因跳至癫狂状态而淬然倒下的蛮族舞蹈一样,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不久,雌鸽便被雄鸽那求爱的狂热舞蹈深深打动了,它们的翅膀透出勃勃的生气,仿佛奔流着爱情的血液一般。虽然身为鸽子,但它们却保持着女人式的矜持,同时又摆出和雄鸽一样的姿势翩然起舞。
雄鸽和雌鸽热烈地亲吻着。只见雌鸽把自己的嘴巴伸进雄鸽的嘴里,看起来就像是在用嘴巴移交着什么食物似的。”照子,照子。“绫子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喊着照子的名字。而照子早已害臊得逃回了房间里。”像绫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情景还脸不红心不跳呢?
“照子,快来看雏鸽呀!它们多可爱啊。”
可就在这时,一只脚上套有通信筒的鸽子从空中飞了过来——背上还驮着一节小小的樱花树枝。
“哇,一定是从追子的姐姐那儿派来的吧?我会好好地犒劳你的。”绫子一边安抚着鸽子,一边浏览着信上的内容:
南边的海岬上有五六枝早开的樱花。我想,这在东京恐怕还是很稀罕的吧,所以就让鸽子给你带去了。在这一带,梅花、樱花、山茶花几乎是同时盛开的。在我的心中,那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乎也快要苏醒过来了。
给绫子添了不少的麻烦。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究竟谁是姐姐。
不过,我在箱根的饭店里所说的话,务必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不是作为我的妹妹,而是作为一个名叫绫子的女人。就说北海吧,因为碍于我这个人,而不得不进行那么无聊的旅行,以致于遭到了绫子的白眼。绫子也一样,如果一味地顾虑我的存在,最终你也会变成一个被命运之神由眼的姑娘的。北海会去你那儿,就在这两天。他会和绫子好好谈谈的。
鸽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仔细想来,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婚姻也把握不住的人,居然要去关照鸽子的婚姻大事,这或许是一种错误吧。
绫子从鸽子的背上卸下那一截花枝,拿在手中一看,发现枝头上连一朵花也没有了。
“哎,到底花儿是在哪里掉下的呢?”绫子向钻进鸽舍的鸽子搭讪道,“姐姐也真是的,干吗让凌空飞翔的鸽子捎带容易凋落的樱花呢?这不能怪鸽子。她明明知道花儿会凋落的,却”
说着,她又想到了姐姐美惠子那破裂了的婚事。
“不过,或许那倒是一件好事哪。像那样把自己的情感驮在鸽子的翅膀上,任凭它撒落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上,没准还好些为了给美惠子回信,绫子从屋顶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目睹了鸽子亲吻场面的照子却一下子缄口不语了,不一会儿便告辞回家了。
如今的绫子对离巢出飞的雏鸽远比对照子倾注了更为纯粹的感情。
就像美惠子信中所写的那样,那天傍晚,北海专程来探望了绫子。
绫子把他带到了窗户边建有鸽舍的二楼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到鸽群的旁边,就会变得格外坚强。”姐姐已经给我写了信来。“”说我会来见绫子,商谈结婚的事,对吧?也真是个奇怪的姐姐哪。“显而易见,北海被美惠子的信抢了先之后,正试图重建内心的平衡。他用果断的口吻说道:”那么说来,绫子什么都明白了。“”是的,我都明白。我已经从姐姐那儿听说了,在箱根的饭店里,当你去帮别人参考浮世绘的时候。“”所以,我们与其同情怜悯你姐姐,不如“”喂,我可从来没有怜悯过姐姐。“”如果你能够假设自己没有一个那样的姐姐来考虑问题的话“我也那么想过,但是”
“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不过,我所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绫子,现在已经到了该让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了。”
“我知道。”绫子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大为惊讶。“不过”
“我不可能一边爱着绫子,一边和你姐姐结婚。”
“我知道。”
“我之所以没能从油壶回来,也是因为”
“嗯。”
“而且,绫子不是也渐渐爱上我了吗?把这种感情看成是一种痛苦,分明是我的错,是我的脆弱所致。或许我要变成一个坚强的恋人,已经为时太晚了吧。”
“不过,”绫子的声音在瑟瑟颤抖着,但就像是要一吐为快似的,她开口说道,“我想,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着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然而一旦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爱却不可挽回了”
“那是因为你觉得对不起姐姐的缘故。”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尽管我还不是很清楚。”
“或许都怪我无用吧。”
“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后悔。相反,我很高兴。即使事后回想起来,我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得到了北海的爱,我才在不知不觉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绫子。当然我也失去了不少,不仅仅是照子的友情。不过我并不觉得惋惜。只是我已经不愿意再重提这件事了。”
“我也认为,等一两年之后再重提这件婚事,是对美惠子的一种善意。”
“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北海了,真的。对于你破坏了与姐姐的婚约,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鸽子和妹妹我正等着姐姐归来。鸽子的婚姻正按照优生学的规律顺利进展着。一看风雏鸽那可爱的模样,或许姐姐也会忘掉一切的。
并非出于对姐姐的义理,也不是为了替姐姐报复,在我的眼里,北海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陌路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期盼着姐姐的教诲,等待着姐姐的归来。
这便是绫子托鸽子给姐姐捎去的信。第二天清晨,鸽子带着这封信,飞向了飘浮着淡淡云彩的天空。
建校纪念日川端康成每日每天,学校往返浸润文化,直到今天回顾以往,岁岁年年希望得赏,目的实现建校之日,永远纪念如果你们大家学过《普通小学唱歌》教科书六年级课本,一定知道这个歌。这就是那课本第十课“建校纪念日”这首歌。
正子她们的小学校当然也有校歌。这样,建校纪念日这天,全校孩子就唱校歌。
但是六年级学生恰好从唱歌教科书上学过“建校纪念日”这首歌,所以,纪念日这天只好由六级学生们单独唱这首歌了。
今天唱歌的钟点要唱:
值得庆贺的今天的纪念日,歌词表明为了迎接愉快的日子,正子她们就是练习这首歌。
正好练到:
庆祝纪念日的那一天歌词第二遍的开头,大家无不热心高唱的时候:
“啊!”
“啊!”
“啊!”
歌声中出现了这种小小的惊叹声。
“啊,挺可爱呢!”
“不知道能不能抓着它!”
不仅夹杂着惊叹声,甚至于出现了这类窃窃私语,以致姑娘们把头一致扭向窗户那边。
歌声零乱,教室里嘈杂声四起,须回老师也大惑不解了。
“认真地唱嘛!怎么啦?”
在这种场合坚定不移的是必须带头说些什么,这历来是夏子的老毛病。
只要有这么一个淘气包,她那俏皮话就够听的了。
“老师,有来参观的了”
“嗯?”
老师朝门口望望,只见那门依旧关着。
走廊也没有脚步声。
“老师,不是那边儿,是来自窗户,是个可爱的小鸟。”
她这么一说,都笑了,但是停在窗框上的小鸟似乎无所畏惧,而且好像也不打算飞走。
不仅如此,而且歪着个聪明的小脑袋,好像打算从姑娘们之中找出一个人来。
“养熟了的山雀。是谁家养的鸟跑出来啦。”
老师微笑着轻轻举步靠近窗户,正要悄悄举手,那小鸟扑楞一下飞去了。
“啊,糟糕!”
以为老师准把它抓住,屏声静气瞪眼瞧着的姑娘们,立刻泄了气,但是,那小鸟却不是逃往窗处,反而飞进教室了。
而且,谁也没想到,钢琴响了。
大概是山雀正好落在钢琴键上。
它不过是和麻雀一般大的小鸟而已。但是钢琴键却很敏感,小鸟落在键上,就像小拇指摸了它一下。
但是,从山雀的角度来说,它落下的同时,脚轻轻地往下沉了,以致发出轻微的响声,所以它又立刻跳了起来,况且还难免打滑,这样它就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地再捣脚,钢琴竟不又响了?踩五脚六脚,在键子上走动起,每一脚都响一下,结果就出现了3、4、5、6、7
这样莫名其妙的小鸟音乐,这可以说,实实在在的可爱吧。
“啊,妙得很,弹钢琴的小鸟。”
“乐师先生,我们唱’建校纪念日‘的时候就请你伴奏吧。”
如此这般地你一言我一语,姑娘们把自己唱的歌也忘了,甚至于对这小音乐家鼓掌喝彩,闹腾个没完没了。
照这样下去,根本上不了课。
但是,老师不仅不生气,反而和姑娘们一起看着那小鸟。
“老师!”
正子大声喊了一举起了手。
“老师!是我家的山雀。我把它送回家行么?”
“啊,是你家的?那就把窗子关上,巧妙地把它抓住才行啊!”
“不用!老师,它自己会回去。”
大家看着正子,不再作声。正子好像害臊似地脸也红了。
“赶快把它送回去多好!”
老师这么说了,正子便大步朝钢琴走去。
山雀刚才站在窗户上,一定是在寻找正子吧。
它好不容易看见它的主人,所以高兴得掮了掮翅膀之后落在正子的肩头,立刻又用它的尖嘴叨住正子刘海的头发梢往下揪。简直就像婴儿放心地跟母亲撒娇一般。
“好啦,小山雀!”
正子一抬起右手,山雀立刻就站在她的食指上,她举着手送它到窗户前,把手伸向窗外说:
“小山雀先回去!”
她这么一说,那山雀仿佛听懂她的话,振翅起飞而去。
“它自己就会回去么?从前只听说过山崖很聪明,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它熟到这个程度哪。”
老师十分佩服似地望着飞去的山雀这么说。
“各位同学,好啦,山雀的故事,休息的时间再聊吧。练习的时间只有两三次了。好,从第二部分的最初开始吧。”
说完就坐在钢琴前。
纪念之日,我等庆祝年年来此,我等聚首莘莘学子,同窗之友同时同进,同侪同俦大概是山雀的可爱使姑娘们的歌声增加了精神。但是唱歌的时间一完立刻就沸腾了。
仿佛等候多时一般,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攀着正子的肩头,或者盯着她的面孔,或者拉住她的手让她面向自己,七嘴八舌地说:
“太让人眼馋啦!哪儿买的?”
“怎么就把它调教得那么熟?”
“山雀能耍好多种把戏吧?”
“鸟也是有聪明的和呆头呆脑的?”
一大群人同一时刻向她提出一大堆问题,结果是正子被弄得手足无措,她忙说:
“从山里捡来的小雏养大的。反正啊,三言两语也说不完。从它小的时候就好好照顾它,长大就和人亲近了。”
她因为太高兴,就把小山雀有什么本领,以及如仅提高这些本领,信口开河地大聊特聊了一通。然后她说,这事啊,在建校纪念日之前先严守秘密,那样,到时候才能让大家大吃一惊呢。这时她想起那天她要表演这个拿手节目,不由得脸上浮现微笑。当她漫不经心地朝对面一望,只见滑梯背荫处藏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姑娘。
原来她是常常脱离开大家的芳子。
正子是个对待山雀也倍加爱护的姑娘,所以她看到眼前这幅光景,便立刻跑了过去。
“为什么哭呢?”
“我没哭啊!”
芳子受到安慰,可是正子的安慰反倒使她恼火似的,表现出很不痛快。
因为芳子脾性如此乖张,所以她才常常脱离大家吧。
“你不是还在擦眼泪么?”
“眼睛进了尘土啦。”
“撒谎!那脸部表情和眼睛疼的表情不一样。”奴,有什么难过的事?跟我说呀!我正子绝对不跟别人乱说乱讲!“正子真心实意的态度,使芳子为之动心,她说:”建校纪念日的学艺会成立了,天天咨询啦,练习啦,挺热闹的。可是谁也不找我参加他们的组。“说完似乎又伤起心来。芳子此时显得一点也不乖僻,她也不管正子就在眼前瞧着她呢,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么回事?就这些?“正子此刻是满腔的同情。她说:”没事儿,你就放心吧。我让夏子参加到我们组里。呶,我的主意不错吧。“太出乎芳子的意料,非常高兴,可是刚过一小会儿她就严肃地盯着正子的面孔,此刻偏巧下一堂课理科的钟点到了,铃声响起,所以正子说:”以后再说,纪念日之前严守秘密,对谁也不提,行吧?“芳子以前伤心的眼泪,此时变成感谢的眼泪,瞪着一双明朗的大眼直率地点点头你们大家都非常清楚,不论哪个学校,也不论哪个年级的哪个班,一定有夏子这样的人,以及芳子这样的人。
蝴蝶飞了,校工运来理科或地理的标本,总是夏子第一个跑出去。游戏这堂课,听到的似乎只有夏子一个人的大嗓门。成绩也不是全优,所以也就并不怎么受尊敬,但是大家都喜欢她,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事,立刻就会有人想起:”啊,夏子是怎么回事儿?夏子如果不在,就觉得没啥意思呢。“学艺会什么的,夏子一出现在台上,只是看见了她那形象,大家就莫名其妙地高兴,鼓掌喝采。因为人缘特别好,所以。”建校纪念日的学艺会和我搭帮吧。“提出这样要求的多着呢。但是,”不行啊,我已经和正子约定啦!?“夏子在六年级的女生里朋友最多,她的许多朋友之中,最要好的是正子。
但是,芳子是个什么姑娘呢?说她和夏子完全相反,你立刻就会全明白了。
比如,大家正闹得十分热烈,芳子进来了,决不是芳子有什么不好,也不是大家耍什么坏点子,可是大家热闹的谈话一定停顿下来,断一阵子之后才接下去。
芳子比夏子学习成绩好,操行也是优,可她就是有难以言喻的不容易亲近的寂寞感。
正子对芳子十分同情,曾说过要当芳子的伙伴,但是她和夏子曾有约在先,所以今天和往常一样,也是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从学校往回走,”正子有希望夏子小姐容忍的事情。“”概不容忍。“”哎呀,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呀!“”你要说什么虽然不知道,可是听了就一定容忍,所以不听之前先怒形于色给你看。“她的话完全是合乎夏子性格的语言。”真奇怪,你正子那么一脸严肃地对夏子我道歉。“”可是,夏子,一定发火呢。“”夏子特别喜欢发火。快说吧。“”虽然约定在纪念日的学艺会上一起登台,可是我正子和别的姑娘搭伴不行么?“”哎呀!“夏子主要不是生气而是特别心烦,注视着正子的面孔,过了一阵激烈地摇头,她说:”没这么干的,讨厌。我夏子绝对不给予容忍。吵到底。“”可是“”说讨厌就是讨厌。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关系那么好,不是什么都一起行动么?笔盒啦,毛线衣啦,不是整齐一致的么?既然这样,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如果在学艺会上却散了伙,大家一定会以为两个人关系糟糕了。另人怎么想我夏子满不在乎,可这次的学艺会,是学校毕业之后两个人回忆的种子啊。“”我正子也这么想。“”你这奇怪的正子,既然想了,为什么不照想的去做?正子老兄!是我夏子什么地方惹你生气啦?“”你那么想,让人讨厌。那么再加一个人,让芳子作我们的伙伴行不?“”芳子?芳子?让芳子作我们的伙伴?“夏子真的吓了一跳,就像认真解开难解之谜一样,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啊,对啦,我夏子明白啦!“她说完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意,有力地握住正子的手,她说:”所以我夏子喜欢你正子嘛。真亲切呀。伟大!和我夏子不同。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生了气。请原谅。“”啊高兴!把芳子也拉进来作我们的伙伴?“”嗯,夏子没关系。把夏子的正子借给可怜的芳子。可是,如果学艺会上三个人上台,也并不表明正子也罢,夏子也罢,平素和芳子的关系都很好,看起来还是芳子一个人像个受排挤的人。既然这样,我夏子不参加倒好。没关系,想跟我夏子相好的女孩别处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夏子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像夏子这样的姑娘,尽管争强好胜,爱撒娇,看起来轻佻,可是心却是炽热的,而且直率。
看起来芳子的事肯定要操心,所以正子说:”可是,如果不让芳子赶快和山雀先熟悉了,那怎么行啊?照你这样,以后就不到芳子家去叫她啦?“好像夏子比正子更起劲儿。”不要紧,唱纪念日之歌的时候,我和你正子紧挨着,我用我夏子出了名的大嗓门儿让大家吓一跳。
今天的纪念日,可庆复可贺即使纪念百度与千度不摇不动,基础稳又因我们的学校,和时间同步通行大道简直成了唱歌的教室,她们踏着轻快的拍子,边走边唱,一直唱到芳子家门前。
大概是听到了方才在学校刚刚练习过的“建校纪念日”之歌吧?芳子从她家跑了出来,一看原来是成绩最好的正子,同人缘最佳的夏子,两人一同前来,似乎有些发慌。
但是夏子对于这种情况一向满不在乎,突然用命令似的口气说:
“芳子,我们是来找你的。去正子家,不快着点儿可不行啊。”
这完全出乎芳子的意料,因此,她非常高兴,忙忙活活准备动身,可是她又说:
“可是我在看着弟弟哪。我如果走了,这孩子就太冷清啦。”
芳子母亲三年前去世了。她父亲每天要到铁路工地上去干活。芳子那种莫名其妙地使人们不愿接近的阴森森的性格,一定是这种家庭环境造成的吧?
邻居大娘各个方面无不给予亲切关照,白天替她家照顾孩子,只有四岁的小弟弟,每天等姐姐回来等得心焦,所以姐姐一回家就把姐姐缠住,决不离开,芳子不愿意一个人离开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弟弟也一起去嘛。”
夏子简直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说话。她接着说:
“行啊,我夏子哄孩子也够棒的。呶,小弟弟,你喜欢这个姐姐吧?”
她手指头指着自己鼻子对那小弟弟说。她已经和小家伙熟了,摸着孩子的头。
大概她哄孩子确实是第一流的。
在去正子家的路上,小弟弟特别精神,闹腾得特别欢。
当正子正要开门的时候,那只山雀从院子的树子直奔正子飞下来。落在正子帽子上,似乎以此表示迎接。仿佛在说:您回来啦,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小山雀,我带朋友来啦。是芳子!”
正子先跑进家里,抓了一把麻籽出来,放在芳子手掌上。
“小山雀,咱们排练学艺会节目吧。”
山雀在墙上歪着脑袋看了一阵,看到特别喜欢吃的麻籽,便飞到芳子手掌上,叨起一粒,飞进门厅,落在帽子钩上,用它尖尖嘴啄破麻籽壳。吃完麻籽仁之后飞回芳子那里想再叨一粒回来的时候,爱淘气的夏子让芳子攥上拳头,赶紧拿出习字用笔在芳子鼻子尖上点了一个黑点。山雀落在芳子的拳头上,扇着翅膀唱了几声就用尖嘴啄芳子鼻尖上的黑点。
芳子吓了一跳。夏子笑得直不起腰。正子微笑着说:
“讨人喜欢吧?它拿那黑点当麻籽了。好不容易能飞一米左右还是雏鸟的时候,它就拚命地啄画在壶上的南天竹的籽,它不懂得那是画的。学艺会上,两个人耍这个山雀。”啊!“芳子高兴极了,简直高兴得不会用言语形容。她不仅从落在她手指上的山雀那细小的爪上体会到它极其轻微的温暖,更深刻体会到的是正子和夏子对她亲切关怀的心灵的温暖。
大家从神社祭祖之日那种摊商云集的热闹场面上,可能看见过一两次山雀耍把戏的。
那小鸟飞渡长长的走廊,给你抽一个神乎其神非信不可的神签来,或者跳上小小钟楼的梯子给你撞钟,或者踏着小小神社的台阶去摇铃敬神,或者上了玩具马来一场赛马,或者表演抢旗比赛大家一定看得出神,于是异口同声地说:”多聪明的山雀啊!“你们大家的父亲兄长之中,饲养山雀的一定不少,不教给它什么它也会打个跟头给你看。
山雀是栗色身体黑色的头,脸和脖子一带夹杂着黄褐色,动作活泼的小鸟。教它什么会什么,和人非常亲近。
正子的小山雀在饲养和训练上,当然很不简单,费了许多苦心。总之,如果没有由衷的爱和十足的耐心,那是办不到的。
从那以后,芳子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常常顺便去正子家,玩一会儿想回家时,正子一直送出很远。而且山雀也跟着正子前来送行。它一路上不是落在她们两人的肩上手上,就是飞到电线杆和屋顶上,追随着她俩。”如果把小鸟关进笼子,一旦打开笼子门,它立刻就外逃,人一靠近它就害怕。
还是小山雀可爱呀。“芳子听了感到奇怪得不得了,正子也不无洋洋得意地说:”它是从山里捡来的小雏,当时不会飞也不会自己找食吃哪。张着个红色的大嘴,死乞白赖地要食吃,很可爱。每三十分钟喂它些什么,还得我爸爸和我妈帮忙。
正是我把它锻炼出来的。山雀也就把我们家当它自己的家了。等它能飞的时候,带它到山里去玩,它非常高兴,从低处往高处的树枝上挪,以为它再也不回来了,一招呼’小山雀‘,它仿佛回答似地立刻叫了几声就飞回来,落在我的肩上。“”因为你正子向来待人温厚,所以小鸟对你也特别亲热。“”你芳子也一样,它现在就跟你很亲热了。“”对,但愿寒假早日到来。那样的话,每天都能从从容容地和小山雀练习学艺会的节目。“”和小弟弟一起来。“当年寒假,还没过半个月她就去了。新年,建校纪念日,都是转眼就到的。
用夏子的话说,这个小学校在这里建设起来,肯定是非常贤明之举。
因为,正月初一正好是建校纪念日。所以,新年庆典之后立刻转人建校纪念日庆典,所以是又重喜悦。而且,对于六年级学生来说,还要加上一层即将毕业的喜悦。
况且,正子为学艺会找角色而选了芳子,不仅使夏子大为感动,而且受到须回老师和自己母亲称赞。当她到老师办公室去说明自己在学艺会出的节目时,老师说:”你和芳子两个人?是么?这是该由我这老师对你道谢的呀!要亲切对待芳子!“正子母亲每当芳子她们来的时候,总是给她小弟弟拿点心,或者给予各种关照才让她们回去,显得比对谁都亲切,脸上全是爱的光辉。她说:”芳子怪可怜的,她父亲如果知道你们把她当成好朋友,简直不知道多高兴呢。
我为我女儿正子这样待人感到自豪哪。“所以,元旦早晨,正子很早很早就起来了。”新年好!“”恭喜新年!“不论在路上,也不论在学校里,她热情地和人们打招呼。睛朗的熠熠生辉的雪景,使人由衷地感到天地为之一新,清清爽爽。
从儿童的父兄到同窗会的毕业生们,无不神采奕奕,齐集礼堂。从对天皇、皇后的照片敬礼开始,紧接着便是唱《君之代》国歌,《新年伊始》
的新年歌,然后是校长训词。”好!庆祝新年的典礼结束,立刻开始庆祝建校纪念日的典礼。“典礼一转换,礼堂里立刻响起人们高兴的谈话声。唱完校歌,便是街长、同窗会代表、父兄会代表、儿童代表等等的祝词。然后是合唱只有六年级学生才学过因而会唱的《建校纪念日》之歌:
每日每天,学校往返浸润文化,直至今天回顾以往,岁岁年年希望得赏,目的实现不摇不动,基础稳又因我们学校,和时间同步唱完歌马上举行学艺会。
夏子说到做到,完全按照她对正子说的办事,便使了劲大声歌唱,正子看她这副模样,不免窃笑,但她也难禁怦怦心跳地等待她的节目。
利用物理原理所作的稀奇的实验啦,从历史、语文、修身等课本上摘取的对话啦,有趣的算术游戏啦,唱歌啦,如此等等,和别处的学校学艺会节目虽然大体相同,但是毕竟很有特色。当芳子把一个玩具井棚子放在桌上时,大家无不睁大眼睛看着,以为一个什么节目即将开始。
芳子行了礼,突然装扮成一位瞎老太婆似样子:”啊,糟透了。非得打水不可,可是眼睛不好,井在哪里也不知道,腰又这么弯。哪位帮帮好不好?“站在她旁边的正子说:”真是位让人同情的老太太,给好叫一位好帮手来吧。“说完便大步走近窗户,把玻璃窗开个缝,立刻就有一只山雀飞了进来。
看了芳子那副扮相还在发笑的人们此时吃了一惊,几乎全都要站起来。
山雀用它的尖尖嘴拉住一条白线,吊桶就从井底提上来了。”谢谢,可是厚待老年人的好孩子。“芳子这样对山雀道了谢,然后说:”喂呀,学校怎么这么热闹啊?有什么庆祝活动吧?
这其间,正子把一张纸块写一个字母的纸摆上十六七张。山雀飞来,挑好字块叨起来送到芳子跟前,然后再飞回去挑选纸块。如此飞来飞去叼走八张字母,成了“建校纪念日”。这个词组。
这时,正子替山雀说话:
“老奶奶,在这儿写着哪!”
“可我是个盲人,看不见字啊。”
“可真是!小山雀,你让可怜的老奶奶的眼睛睁开吧!”
“这眼睛?让我这眼睛看得见东西?”
芳子举起手刚要揉揉眼睛,山雀就飞到她的手指上,用它的尖嘴叼住芳子的睫毛,亲切地轻轻一拉,仿佛在说我来掀开你的眼皮。芳子立刻双眼大睁,忙说:
“啊,看见啦,真的看见啦。正月明丽灿烂的雪景。哎呀,字也看见了:
建校纪念日。怪不得呢。一定是个快乐的庆祝活动。”
她边和山雀贴脸以示亲热边和正子站好对大家敬礼,并说:
“诸位!新年好!”
因为那山雀太可爱了,一直感动和非常佩服的观众们,不论大人或孩子,这时一致鼓掌喝采,那响动简直要震破礼堂。
芳子的父亲跑到正子母亲跟前,他说:
“谢谢了,和全校的模范生在一起给大家表演节目,这对芳子来说,多么光采,多么自豪啊。令媛亲切相待,一定使芳子睁开心灵的眼睛。从今以后,芳子一定成为一个受大家疼爱的朴实的孩子。”
信鸽川端康成“我打猎归来,走在有行道树的道路上。狗在我的前面跑。突然换成急促的小碎步的这条狗”
这样,千枝子就像在教室里读课本时那样清清楚楚地开始读起来。
“荣子小姐,这是女子师范学校的的国语课呀!”
“是么?”
“不行啊。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为了你报考学校的志愿问题呀?”
因为千枝子对她发了火,所以荣子一愣神仿佛醒过来似地,急急忙忙装出十分正常的面孔。
“好啦,好啦,快读吧。”
千枝子这样催促她。不过,总有些别扭。好像千枝子隐藏了什么。
但是,一心不二用地下苦心用功学习的千枝子,不看荣子的脸色就说:
“好专的问题哪。不沉下心来听,可弄不明白呀。”
说完,接着读下去:
“突然改为小碎步的狗,好像嗅出猎物的气味,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一瞅对面,只见大道上一只嘴的两侧带黄色,头顶长着一撮绒毛的小鸟。大概是因为风大,行道树的白桦随风晃荡,以致那小鸟从树上的案里掉下来了。
缩在树下不动。还没有长出硬羽毛的翅膀,无力地伸展着。狗慢慢地靠近它,就在这时,小鸟妈妈突然从紧挨着的那棵树上像块飞来的石头一样,朝着狗的鼻子尖飞过来。它全身羽毛倒立,发出痛不欲生绝望的哀鸣,同时向着狗的嘴和眼睛飞扑过去,一连扑了两三次。小鸟母亲为了保护它的幼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幼雏的掩体。但是,因为它十分恐怖,它那小小的身体颤抖、声音也嘶哑了。尽管它因为恐怖几乎要死,但是它依旧豁出命地抗争不已。
在它的眼里,那狗该是多么大的怪物啊。即使如此,它也不能站在绝对安全的高高的树枝上不动。是远比祈求安全的愿望更加强大的那股力量,促使它飞下来的。”
千枝子渐渐地被她读的文章所吸引,声音也加进了力量,她无意中抬头时,发现荣子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得:
“啊。荣子你哭啦?”
“怪可怜的嘛!”
“不管多么可怜,考场上哭了可要落榜的呀!”
“怪可怜的嘛!”
“不行啊。不可怜!是勇敢,是个打动人心的鸟妈妈!”
“呶,后来怎么样啦?鸟妈妈和它的孩子全被狗吃啦?”
千枝子摇了摇头,接着念后边的:
“比希望安全更加强大的力量,促使它飞扑下来。我的狗停住了。然后往后缩着退。肯定它也是承认了这种力量。我赶紧把惊慌失措的狗招呼回来,悄然无声地躲开那里而去。爱比死、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我不能不因为对于这小鸟的悲壮态度,对于它因爱而油然而生的虔敬力量而深深打动。”
觉得心中的荣子等到千枝子念完,这时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啊,太好了!”
“鸟妈妈豁出命庇护孩子哪!”
“狗往后缩着退,而且惊慌失措啦,多么奇怪呀。即使一只小鸟如果这样豁出命干到底,也够可怕的呀。连狗也抵挡不住小鸟哪。”
“不错。所以嘛,要是像这个小鸟这样认真,入学考试还有什么难的?
毫无问题!”
千枝子加重了语气,荣子一听“入学考试”又突然感到泄了气:
“那是当然啦。”
“就是嘛。所以就得再下大力气用功。”
“是!”
“没精打彩的,怎么啦?打起精神来嘛!哪儿不舒服?”
“什么事也没有。”
“你荣子如果垂头丧气,我也就没心思用功了。”
千枝子说着,不无担心地注视着荣子的脸。
荣子笑了。但是方才曾经噙着泪花的眼睛,此刻又湿了。
“没事。已经好了。那小鸟太可怜了。”
“要是那样,当然好啦。”
千枝子改变了想法似地说:
“仅仅因为小鸟太可怜,这说不过去吧。这是考试的问题呀!”
“考试问题?”
荣子这样反问了一句,所以千枝子十分惊讶,她说:
“啊,不是说了,这是女子师范的国语么?不是说了,这是你荣子的志愿学校么?你没有听么?”
“啊,对,是这样。”
千枝子看到荣子张惶失措,已经怒不可遏了。她说:
“我不管啦。真烦。不学啦!”
“请原谅!”
荣子道歉。而且轻轻闭上眼睛,擦擦湿了的睫毛,仿佛清醒过来似地,表情爽朗地说:
“已经有精神了,开始学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读的时候你听啦?”
“对,听啦!”
“再马马虎虎可不行!”
千枝子改了态度,她说:
“读了方才的文章,就是让你写出小鸟妈妈和狗的争斗,以及看了这些描绘,写出文章作者是怎样感受的。你看!”
千枝子在荣子面前打开书给她看。
那本书题名是:《东京府女子中等学校入学考试问题及模范解答》。
荣子把这篇文章再看了一遍之后说:
“说说关于作者感觉到的,这是最难的呀。”
“对。爱比死更强有力,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所以我对小鸟妈妈实在佩服。”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也不怕。因为她是母亲嘛。即使像麻雀这般大小的小鸟,作了母亲就强大无比。人的母亲更加强大。对,就是这样,只要把对于亲子之爱的感受写出来就行。”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千枝子点了两三次头。
于是这两个人各自回忆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虽然好,可是我觉得朋友也很好。”
千枝子注视着荣子说:
“入学考试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如果出个’朋友‘该多好。我就写荣子你,全篇就写一个荣子。”
“我也是,要写千枝子,我一定写得很好。”
“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和我考同一个学校吧。从女中毕业之后就不能进师范了么?好久以来就在一起学习,干嘛现在分开各上各的学校?”
“话虽然那么说”
荣子语塞。似乎又有什么伤怀的事涌上心头。
“真想活回去当婴儿。”
千枝子用荣子的大宽袖子缠上自己的手,而且绕得层数很多。她接着说:
“那样就能等待荣子。你荣不是要当老师么。那时候我是小小的一年生吧?跟荣子老师学习,一定喜欢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听老师的话,净淘气,让老师心疼。”
“我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孩子,所以也就不头疼。”
荣子一笑,千枝子松开她那袖子。说:
“我看哪,没什么意思,还是别当婴儿啦。”
“废话停止,用功吧。”
荣子看书“第二题是:记下下列语句的意思。念啦!’醉生梦死‘、’返回国史‘、’琴瑟相和‘”
正念到这里,“唧,唧,唧”
随着高嗓门的尖叫声,一只伯劳从院子飞来,冷不丁地落在荣子头上。
“哎呀。讨厌,讨厌!”
荣子缩着脖子抱着头。伯劳下来,落到桌子上,摇了两三次尾巴,然后飞到千枝子肩上。而且叨住她的刘海,想把头发捋下来似地硬扯。
这时,政雄出现在院子的山茶树之间,他仿佛要冲破矮墙似地用双肩分开树枝而来,以致山茶花纷纷落地。
政雄拾起一朵落花朝着千枝子砸来,连房檐处也没有达到。但是,伯劳却被吓飞了,藏在桌子下面,依旧高声鸣叫。
“政雄,你真是胡来。你那身西服全沾上士了。”
千枝子虽然申斥他,可是政雄充耳不闻,他两眼望着房顶,嘴里感波、波、波。
他一呼唤,七八只鸽子飘然而下,其中有三只落在政雄的肩上。
别妨碍我们温习功课,打扫一下鸽子案吧。“千枝子完全是一派姐姐气势。但政雄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说:”入学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到了今天才着急温习,没用啦!“他说着话就坐上旁边的秋千。他一摇荡把鸽子吓得纷纷飞起。
荣子把书扣上,望着秋千那边。大街鳞次栉比的屋顶前方,海港广阔。
离得远些看,政雄的身体就像在海上摇晃一样。下午阳光下的大海熠熠闪光。
那海的颜色显示了春天已到。一艘白色小蒸汽船进港来了。
荣子朝近海望去,她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千枝子!“她叫了一声千枝子,想把伤心的事挑明,但她没有说。
伯劳抓住千枝子的制服前胸处,使劲扯她水兵服前胸的飘带。
鱼笼码得山一般高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往前开。
庆祝海产丰收的红旗在晨风中飘动。那旗下,桃花盛开。”姐姐,把鸽子给弄病了可不答应你!“政雄对于姐姐千枝子东京之行,入学考试,毫不关主,他担心的只是信鸽。他接着说:”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信鸽就受罪啦,所以还是不放飞好。风大大也不行啊。信筒拴在信鸽的右腿上哪!“”知道啦!可是姐姐我要到叔父家里去呀。你政雄的信鸽是从叔叔那里要来的吧。关于信鸽的事,叔叔比你政雄内行得多。鸽子我就交给叔叔啦,你放心好了。“千枝子笑了,政雄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看了看鸽笼里的鸽子,亲切地对姐姐说:”听着,别输给叔叔那里的鸽子,认认真真地好好干哪。东京远着呢,千万别迷路,平安回来。入学考试落榜的消息,那就不送为妙。“”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
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
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
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啊!你在那儿哪,荣子!“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
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
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嗯!“”眼睛有些红呢。“”是么?“”真不愿意和你分手!“”分手?“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嘛。假如你和我有一个人落榜,那才是分手“不是这样的事,你千枝子准考上。”
“我想你更没问题。”
这时,千枝子母亲也从候车室出来。
“荣子姑娘,大清早你还跑来送她,谢谢啦!”
千枝子母亲先道一声谢。接着说:
“就说去了东京吧,也还是和荣子姑娘在一起,千枝子可高兴了,以为两个互相照应,胆子壮。可是真遗憾哪。入学考试之前,彼此那么互相鼓舞,我们千枝子如果考上,那就是多亏了荣子姑娘的帮助啦。荣子姑娘也赶快去吧,千枝子在东京等着你哪!”
“是”
“晚到四五天,我在东京等着你也未尝不可,只是千枝子生在乡下,如果不让她稍微熟识一下东京,让她好好看看作考场的学校,到时候一怯场就糟了。所以,提前一点带她去。”
荣子默默地点点头,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司机和女售票员从里边出来。
“我等着你哪,快来。”
千枝子上了汽车之后还反复这么说。
荣子抓住车窗:
“照片带着哪?”
“我和你俩人一起照的?确确实实在这儿哪!”
千枝子敲敲自己的手提包给她看。
“加油开!”
荣子握住千枝子的手。汽车开动了,但她们不愿离开。
千枝子从车窗探出头来:
“荣子,我等着你哪。快点儿来呀!”
她挥动帽子。但是荣子非常激动,呆立不动。
“到了东京之后,立刻放一只。从东京站放一只,到叔叔家再放一只!”
政雄从现在起就高兴地等待他的信鸽回来。
鸥群浮在海面上。仿佛波浪上遍开白色的花。也像怒绽的棉花。汽车傍海而行,近岸处的海鸥就像白色花瓣飘摇直上,那翅膀在旭日之下闪闪发光。大型长途汽车的车顶,在拐过海角的道路时,光辉耀眼。
大慨是眼里潴留了眼泪的关系吧,荣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冷不了地跑了出去。
政雄吃了一惊。他想,荣子如果这样边哭边跑,看起来似乎要掉进海里,所以撒脚就追了下去。
“怎么啦?”
政雄从后边抓住荣子的肩膀,荣子把他甩开,又跑了下去。
政雄立刻赶上了她。他说:
“真浑!也真窝囊!”
政雄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憎恶。他说:
“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东京了么?”
政雄的意思是说,你也去了东京,不就见到千枝子了么?两人都是满怀希望之光的人,哪里有什么可悲伤的?女孩子就是窝囊!
但是荣子的眼泪擦也擦不完。
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只好说:
“我骗了千枝子,骗了她呀!”
荣子大声地这么说。她那认真的腔调,使政雄大为吃惊:
“骗了她?骗了她什么?”
“我撒谎了。我呀,去不了东京。说考师范,纯粹是谎话。”
政雄百思不解地:
“可是你那么温习功课准备考试的呀!”
“温习,确实温习啦!”
说到这里,荣子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已经到了非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可的时候了。她说:
“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骗千枝子。也没骗,是隐瞒。没法挑明。可是,早就说好两个人一起去东京,所以两人要拼命温习功课,我突然说自己不去东京了,这话没法说。”
“为什么?”
“千核子会因此悲观哪,会泄气呀,她会可怜我,因此沉不下心来温习功课了。
一个人温习功课会觉得没意思。”嗯!“政雄感动了,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开始理解荣子为朋友着想的心,以及她悲伤的内心活动。”我母亲也这么说,入学考试结束之前绝对不能说。不然就会让千枝子分心,妨碍她温习功课,那可就不好了。“”嗯!“政雄更加感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荣子的脸。
荣子不再哭了。虽然眼睫毛还是湿的,但那双黑眼睛就像春天的海映着阳光一般明澈。”我不是骗了千枝子,只是隐瞒,是错了吧?“”哪里算错呢!“政雄坚定地说下去:”这事我姐姐一点也不知道?“”对!“”我姐真够浑的!“”为什么这么说?“”你看,你为了我姐,操这么大的心,忍受着悲伤的折磨,可是我姐姐自己却自我感觉良好!“”不是这样。是我不该隐瞒这事。“荣子如此安慰政雄,政雄也为荣子这么理解自己的心情而高兴。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沉湎于养信鸽、养伯劳,不该甘当不务正事的孩子,应该做一个前途有望的人。”我立刻写信给姐姐,告诉她这件事。用信鸽快,可是我的鸽子只能飞单程。
能够从东京飞到我家,却不能从我家飞东京。如果写信,什么时候能到呢?“政雄这么一说,荣子却着了急:”不行啊,政雄。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什么也别说。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刻,所以不能让千枝子分一点心!“”也许是这样,可是那也太对不住你啦。“”谈不到对不住!“荣子说着就搂住政雄的肩。尽管政雄比自己小两岁,但个头儿却和荣子一般高。
所以荣子此刻觉得政雄十分可爱,把他看作弟弟的心情油然而生。”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去东京啦?“”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没办法。“”情况不允许,什么情况?“”情况就是情况呗。跟你政雄说你也不懂。“”懂。情况没什么可怕的。什么情况我全包啦!“”就凭你政雄?“荣子吃了一惊。”不行,不管你政雄多么摆威风。“”没什么’不行‘的。我回去和我父亲商量嘛!“”我不愿意。这事还要跟你父亲说,我可不愿意。“”荣子虽然板起面孔又摇头,但是政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再见!”
道了一声再见他就跑了。
政雄的身影消失在梅林的花荫之中了。从旁边的石崖上飘来瑞香花的香气。
荣子经过政雄一番劝解,心胸开朗了,她回到海滨的家时,正赶上她母亲在院子晾晒竹荚鱼的鱼干。
“妈!”
“啊,回来啦。”
她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当她看到荣子比她想的还有精神,似乎放下心来,微笑着说:
“没能够和千枝子一起去,我们都觉得怪可怜的,可是你也不必因此就泄气。
你爹一定想尽办法,也许能让你晚几天去东京。”
“没关系,妈!”
“说到底,还是两个人认认真真地在一起用过功的呀!”
“不论入学考试多么难,千枝子一定能考得上。”
“你没有报考什么也用功温习功课了,一定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嗯”
荣子点点头。她说:
“政雄同情我,说是和他爹商量去。还说他全包了,真有意思。”
“你跟政雄说啦?”
她母亲问了一句之后就思索起来,然后说:说不定政雄的父亲提出来,要借给你学费,但是,为这件事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对,如果不能上师范,我就去东京工作。”
荣子表明了她那值得称道的决心。
“你用不着操心,妈一定想办法。”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下决心满足荣子的愿望。
荣子的你父亲有两艘和出色的汽船不相上下的渔船,在海上打渔。一月月底他上了船,前往远海的时候,遭遇了没有想到暴风雨,好不容易开到近海一个海岛的海港避难,也好不容易保住了船员们的命,但是两艘船毁坏到毫无利用价值的程度了。船必须修理,对于雇的渔夫们,必须付给养家费,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还必须体渔,三项加在一起,那损失实在太大了。
因此,荣子的学费就拿不出了。和千枝子两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用功温习功课的荣子,未免太可怜了。家里的损失还必须补上,她父亲想,只好把现存在本港的干鱼、海藻类统统一干二净地销出去,为此去了东京。但是很难推销。因此,也就很难把荣子送进师范了。
千枝子带去的五只信鸽,越过遥远的大海和高山,相继带着好消息平平安安地回到故乡海港。
第一只信鸽带来的信是说平安抵达叔叔家里了。
第二只鸽子带来的信,说的是去看了那所报考的学校。讲了从家里出发到达学校的时间,半路上换乘什么电车,考场的情况,等等。信上说,如果不预先调查清楚,到了考试那天,说不定走错了路,或者沉不下心来,弄得着急心烦。千枝子去的时候,正赶上学校放学,学校门口碰上的好像是高年级学生。信上说乡村出身的千枝子站在路旁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校门前的光景。但是,即使这封短信里,也充分地表达了千枝干的憧憬和希望。此刻的千枝子好像还没闲暇逛东京,每天只是温课。
第三只信鸽带来的信,是入学考试那天,她先把信鸽交给陪她去考场的母亲拿着,考试一完,立刻放飞。当然,那信上写的就是那天的考题。
政雄的鸽子棚有落脚台,台上装铃,鸽子一到,又先站在台板上,这时铃就响了,政雄立刻去屋顶,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给鸽子饵料和水,和往常一样,跑到荣子家里。
“啊,考题!”
荣子从铝制小筒里取出通信纸,连忙打开:
“是算术题:姐妹三人年龄之和为56,次女与三女年龄之和为33,相差为6。姐妹各几岁?啊,容易的很!”
她立刻拿出笔记本,仿佛自己身在考场一般,专心致志地解答问题。
“连我都能答得出,千枝子一定是满分!”
然后她把地理、历史、物理的问题也一一作出解答。
“唧,唧,唧”
政雄养的伯劳叫得吵人,荣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明白了此处并非考场,想到了自己没能参加入学考试,心情很凄凉。
伯劳从政雄后面飞来。它已经驯养得很熟了。
和千枝子一起用功的时候,政雄养的这个伯劳就叫,荣子想到这些,自然难免凄惶,但是想到千枝子考得一定很好,就把自己不如意的事忘了而是十分高兴。
第四封信是通知考上了的可喜可贺的消息。
第五只信鸽翅膀带来的消息是,千枝子一定回来参加故乡渔港的高级小学的毕业典礼。
海滨暖和,花开得早。
盛开的樱花凋谢了,落英缤纷,落在千枝子她们这群毕业生的肩上。
千枝子被投考的女学校录取是喜事,故乡小学举行毕业典礼也是喜事。
但是,这些喜事和荣子无法联在一起,所以也就大打折扣,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
荣子不能报考师范,但是却隐瞒不说,鼓励千枝子还不算,而且还陪她温习功课,这件事从政雄那里听说的时候,千枝子多么吃惊是可想而知的。
“呶,爸爸,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去东京。对不起荣子。你让荣子进师范吧!”
她这样央求父亲。她父亲颇感为难地:
“嗯,政雄也这么说。和荣子母亲商量过啦,她说,难得一番好意,但是帮助学费什么的,碍难接受,因为不能让荣子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我去找荣子,硬劝她接受,行么?”
“行啊!”
但是,千枝子没有见到荣子。荣子也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
向荣子母亲一打听才知道,荣子去了东京。
“啊,去参加入学考试?”
千枝子惊喜地这么问。
“不!”
她母亲只是摇摇头,然后什么也没说。
“荣子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她一定写信告诉你!”
“是么?那么说,荣子准是把给我的信寄到我叔叔家啦。”
“对!”
因为她母亲点过头,所以千枝子就为此而高高兴兴地回了东京,但是,荣子没有任何音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人在东京,却连个住处也不告诉一声!”
千枝子为这件事恨荣子,但是她只是个女中的一年级学生,又是刚刚从乡下来到东京,想找荣子,也没有一点线索可循。
过了四月,一进五月就在新的女学校结识了新的朋友。
星期天傍晚,高年级的同学带她去了百货店。一进食堂,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服务员坐在窗前,她立刻认出:
“啊,荣子!”
千枝子用足以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的高嗓门喊了一声,就跑上前去。
荣子穿一件白罩衫,后边打了一个蝴蝶结,她在这里当服务员,白罩衫就是制服。荣子第一次看见身穿女校制服的千枝子。
“很想念你呀,总想见你一面。真对不起你,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你陪我那么坚持温习功课考上女校,完全托你的福呢。”
“嗯,这几招考,我考上了,也多亏和你千枝子在一起温习功课啦!”
“我父亲说了,如果见到荣子,就劝她报考师范好啦!”
“不必啦,在这儿干活我还是照旧学习下去呢。”
“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我叔叔家,行么?”
“活儿还没完哪!”
“我等着你。我先给我叔叔家挂个电话,就说带个朋友回去,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
千枝子用百货店的公用电话和叔叔家一联系,却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
原来,荣子的父亲用修好的渔船出海,结果是海产大丰收。这样,从明年起荣子也能上师范了。
还有,荣子父亲借了政雄的信鸽,带它上海出海。尽快地用信鸽向渔港报告收获情况,便于出售海产。这样,渔船回港之前就能和海产市场订下合同。
千枝子的婶母在电话里说,这信是千枝子母亲写来的。
荣子高兴得连蹦带跳。她说:
“还是上师范,虽然晚了一年,可是在这儿干活,肯定也是一种学习呢。”
她愉快地这么说。千枝子突然想起来似地:
“偏巧政雄的信鸽飞到我叔叔家来了。这就是说能够往返通信了。我们俩立刻写信放它飞回去,政雄一定高兴。”
波斯菊的朋友川端康成一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优美温柔的波斯菊愿你常留芳香弱茎托着花朵你高高开放深知秋意的波斯菊呀总是擎着轻轻的粉红仰头望着秋阳道代用清脆的声音唱这首歌。
“啊,挺好的歌呀!”
“在哪儿学的!”
“教给我嘛!”
四五个人这么说,都想和道代一起唱,但是不容易唱,连口型也学不好。
(这个歌是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词,宫城道雄作曲,用筝和尺八伴奏。
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唱它,过于困难。)“连我也唱不好。只是凑合着唱哪。”
道你也这么说。
但是民枝特别起劲:
“波斯菊之歌这个歌呀,怎么也得把它学好。教给我吧。”
“嗯”
道代点头,但是有些得意地说:
“波斯菊,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净废话。波斯菊就是波斯菊呗。”
“嗯,我问的是波斯菊这话的意思!”
“波斯菊这种花的名字。”
“据说,波斯菊是译名,原名为柯斯莫斯,意思是美好,是希腊语。”
道代大摆一付“柯斯莫斯专家”的派头,这时,信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啦!”
“啊,怎么啦!真吓人!”
道代她们一齐扭头看着她。
“真的不得了啦。波斯菊呀,那花被人割了许多呀!”
“啊,波斯菊?”
“对,花坛给弄个乱七八糟。太野蛮啦。而且还”
信子悲不自胜,紧着说:
“不仅割了花,枝叶也统统被割光,剃光头啦。本来长得那么茂盛,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像个波斯病美人了。”
“啊,给糟蹋得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去看看就知道啦。”
“去看看吧!”
大家立刻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而去。
存放运动器械的仓库后边有一小块空地。这年春天,按老师的指示,六年级学生总动员,翻了土修了花坛,播下种子。后来勤于管理,终见效果,波斯菊的芽日渐长大,夏天酷热也没有一片枯叶,秋季一到,枝叶更加繁茂,美丽的花陆续绽放。
六年级学生无不兴高采烈。
“我们的花!我们创造的花!”
不约而同地这么说。休息时间都集于花坛,看着一天一个样地长起来的花,十分高兴,在学校里以此为自豪呢。道代想把她唱的《波斯菊之歌》
不论多么难也要教会大家,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来这里一看是什么样子了呢。信子大吃一惊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波斯菊花茎被割了个七零八落。它那细长而柔软的叶子,本来是茂盛得挤在一起的,现在茎与茎之间显得稀稀拉拉。
“昨天哪,开了28朵,现在数了数,只有16朵了,被偷走12朵。”
“成了一派荒凉的花坛,没个看头儿啦。”
彼此面面相觑,说起话来都一脸的怆然。
想起费那么大力气和精神让它开了花,大家都来高高兴兴地看花,所以对于偷花的人恨得没法说。
“偷的是花,用不着把秆也给割了嘛。”
“就是嘛!这人好像不是喜欢花而是恨花呢。”
“谁干的?男孩子之中也不会有这么浑这么蛮干的吧?”
“首先要想的该是:这是校内的人干的呢,还是校外的人干的混帐事?”
一位喜欢装腔作势硬充侦探的人,开始琢磨起犯人来了。他接着说:
“其次是必须查明被割的时间。”
“民枝和信子说,昨天她们到花坛这儿来的时候还什么事也没有呢。”
“今天午间休息时也什么事儿没有嘛。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跑到这儿来,藏在花荫里了。”
一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的芳子终于开口了。
“那么说,也就是今天的事儿啦,从午间休息到我发现,这段时间之内发生的。”
信子作了这样的判断,据此可以推断花被盗的时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大家只有呆呆地看着那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花坛了。
这时,老实厚道的芳子仿佛悄声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叫澄子的,就那个这学期转校过来的澄子,她最近这几天总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波斯菊的花骨朵。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也就是10天之前的事吧。”
“要说澄子嘛,我也看见过她。”
民枝想起来似地接着说:
“也是昨天,她呆呆地看着这儿的花。”
“真奇怪,澄子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玩。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啊?”
信子这么一说,大家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家都觉得这事可能就是澄子干的,怀疑的念头涌上心来,只是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因为都觉得那样不好。但是民枝终于下了决心似地:
“说不定就是澄子弄的花!”
她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随声附合道:
“也许就是她!”
“一连几次,只是她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波斯菊,这可是怪事。”
“就是嘛。大家费好大劲才使它开了花,偷花的人不可能是六年级的。
只有澄一千一个人是最近从别处转来的,和这里的波斯菊没有关系。”
如果这么说,那就是这里的波斯菊完全是六年级生共同努力种的花,也就是友谊之花。澄子还没有熟悉新到的学校,似乎还没有合群,所以,可能由于感到孤零,或者嫉妒大家非常和睦,就把作为友谊标志的波斯菊当作泄愤的出气筒,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想到这些,只能加深了怀疑。
但是,只有班长道代一个人一直一声不响地思索,民枝似乎是诱导她表态:
“道代也觉得澄子值得怀疑吧!”
“我不觉得。”
道代坚定地摇摇头。她说:
“这事不能成为怀疑澄子的理由。”
“可是,到波斯菊花坛那里悄悄地去了两三次,这是为什么?”
“因为喜欢呗。就跟我们喜欢波斯菊一样,澄子也喜欢这种花。好看的花谁都想看哪。澄子来看花不是坏事吧?”
“这是当然的啦。不过,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看。根本用不着一个人来看嘛。”
“那么说可就显得我们心眼儿不好了。是我们没有和澄子处好,好到能和我们大家一起活动一起看花,错在我们。动不动就怀疑人可不美,为了美好的名字的花而起了坏心,花是要哭的呀!”
道代边说边伤心,就像她自己快要和那花一起哭一番似的。诚恳的态度和通情达理的语言,使大家深受感动。
但是,民枝好像并没有完全打消疑点。她说:
“可是,关于澄子,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哪。”
“传闻什么的,特别是那样的传闻,根本不可信。”
道代仿佛要把此事压下去一样这么说了一句。
不过,人散了之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忽然有什么担心事而面露愁容。
因为尽管她纠正了同学们无关紧要的疑问,但是道代自己对于澄子的怀疑并未消除,而且越想越觉得可疑。
二那还是这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
一位据说转校未的少女进了教室。
“她是新参加你们这个班的坂本澄子。”
班主任吉田老师作了这样的介绍。澄子往讲台上一站,简直就是汗在黑板前的一朵波斯菊。
“好像是个挺厚道的人哪!”
“真漂亮!”
“不过有些冷漠!”
“不过有些冷漠!”
就在大家悄悄的评论声中,澄子白净的脸好像一朵波斯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睫毛后面浓黑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地低垂着。
“坂本君从遥远地地方来,一切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不要让她感到孤单冷清,大家都和她成为好朋友才好。”
用不着老师嘱咐,每个同学无不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她的好朋友,并且为此而兴奋、紧张。
但是,不论谁邀她,澄子一概不参加任何伙伴们的游戏。这方面本来是盛情相邀,表示了不凡的友谊,对方却是扭过头去,躲得很远。澄子和大家概不亲近,吉回老师也很担心,每当道代去教员室的时候,总是作为一个女老师亲切地对道代说:
“坂本好像不和大家在一起玩。原因可能还和大家不熟,但你是班长,这事你应该特别注意。”
老师也这么说了,所以道代对澄子总是倍加亲切,澄子也对道代敲开胸怀,上一周的周六还去了道代家玩过。那首《波斯菊之歌》,就是道代在澄子家学来的。
这样,澄子和波斯菊的关系,道代就远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虽然不像民枝她们那样草率,但是对于偷花人说不定就是澄子,这种怀疑,也在胸中掠过。
上周六早晨,道代比往常到校稍早,因为她想知道开了几朵花,就去了后院。
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澄子一个人站在地藏菩萨前,她就蹑着脚她后边靠上前去。
“澄子!”
她敲着澄子肩头叫了一声。
“啊!”
澄子啊地一声差点儿跳起来,显然她吓了一大跳。更吃惊的不是澄子而是道代。
“怎么啦?澄子!”
“什么事儿也没有。”
“哭啦?”
“嗯。”
“生气哪?”
“嗯”
“你对地藏菩萨许愿啦什么?”
澄子不回答。
“你伤心啦?”
仍然不回答。
澄子的脸既像哭,也像愤怒,又像对佛像祈祷。肯定是有什么隐密的思绪涌上心头,道代突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作了错事。
“请原谅!”
“嗯。”
“来看波斯菊?”
“对!”
“你喜欢波斯菊?”
“对!以前我家的院子里,开满了波斯菊哪!”
说完这话,仿佛处在梦境一般地接着说:
“那是我姐姐喜欢的花。”
“啊,澄子还有姐姐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姐姐也和你一起转校到东京的哪个女子中学吧?”
澄子又低头不语了。
“怎么啦!把你姐姐一个人留在青森了,她一个人准寂寞吧?”
“这事,我以后告诉你!”
“好,现在不问。”
道代明白一定有什么原因,似乎安慰澄子,搂住她的肩头说:
“到那边去。我们相好吧。”
澄子坦率地点点头,但立刻就结结巴巴地:
“可是”
“’可是‘,怎么啦,别说’可是‘吧。”
“可是,我和谁都不交朋友!”
“哎呀,真浑!干嘛那么别扭?”
“不是别扭!”
“你,刚才不是说了那奇怪的话了么?”
“就算奇怪吧,现在就是不行嘛。”
“为什么?”
“我们已经说定了。”
“说定了?那种让人讨厌的口头约定,谁让你那么干的?你姐姐吧?”
“嗯。”
道代看看澄子好像伤心的面孔,仿佛勉励她似地:
“那种约定,我给你打破!”
“现在不行,稍微等一等。”
“行啊,你澄子不把我当成朋友,可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行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澄子也无话可说了,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露出感谢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道代。道代乐呵呵地:
“今天上澄子家去玩儿哪。”
“好。”
澄子点点头。与其说她同意,不如说她无可奈何更恰当。
道代从学校先回一趟家,得到母亲允许之后再往澄子家跑。
坐电车也就是一站之遥,所以徒步也很快就到。
一进澄子家门,就听见唱盘在放歌曲。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优美温柔的波斯菊愿你常留芳香“我来啦!”
道代完全像个熟朋友一般这么喊了一声。然后说:
“是波斯菊之歌吧。你那么喜欢波斯菊?”
唱片的歌声是从澄子的学习房间传来的。
道代看到桌子有一张少女的相片,她漫不经心地边凑上前去边说:
“你姐姐?”
“嗯。”
“照片前插着波斯菊,所以我想可能是你姐姐。仔细看哪,一点儿也不像你。
朋友?”
“是”也喜欢波斯菊?“”对,因为是我的朋友,所以每天到我家来。我姐挺喜欢她。我姐喜欢的花她喜欢上了。“”啊,明白啦。和你约定的,就是这个人吧?“道代不由得加大了声音,更近地窥视那张照片。”有点像信子。很精神,很可爱的人呢。看不出就是她让你同意那种心术不良的口头约定。“”不是心术不良啊。“”嫉妒心特厉害?“”也不是。这么说吧,约定啊,是这么个内容:要是交新朋友,希望先和她商量一下。详细介绍你情况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我信上说,现在我想和这个人交朋友,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原来这么回事?那就马上商量吧。如果回信说不行,我再写信。“”没法商量了。“澄子那悲伤的心情,不由得感染了道代,她问:”是么?死啦?“”哎呀,讨厌,讨厌!“澄子带着哭腔说罢,就激烈得摇晃着道子的身体说:”收回吧,啊,你收回吧!“澄子急急忙忙地这么说,睫毛已经湿了。道代这时非常激动,她抓信澄子的手说:”收回了,收回了!“”再别说那讨厌的话啦!“”是!“道代连连点头,一声没响。
镶在绿色镜框里的照片上的少女,肯定是澄子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跟她商量,得到她赞成之前决不交新朋友,这是多么深的友谊啊!从遥远的地方转校而来,即使如此,澄子依旧坚决遵守彼此之间的约定,这两人之间的友情是多么深哪!
道代被澄子的痴情打动了心,想到和这样的人才值得建立起友谊,但是仍然有未解之谜。
如果是关系那么好的朋友,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住处,那么,照片上的少女还能是死的么?照片上花瓶里的波斯菊,总觉得像佛前的供花一样,那么虚幻,那么无常。
如果对方已死,每当回忆友谊之情时总是伤痛很深,所以,这种约定也许直到今天依然坚守如初。道代漫不经心地问她:
“死了吗?”
当时澄子坚决要求撤消这话。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这话触到了她自己的悲伤之处而感到痛楚的缘故。
“这事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过了一会儿道代这样问她时,澄子也恢复了平静,微笑着说:
“好,最近就谈。”
“好,现在不听,我想听唱片。既然是波斯菊之歌,我就想把它学会了。”
“好!”
结果两个人反复听了几遍那首歌,然后是两人合唱。
三柯斯莫斯在希腊语中是美丽的意思,是道代上周六听澄子说的。
澄子是从姐姐那里现趸现卖的。
道代又把它转手倒卖给民枝她们了。时间是唱从澄子家学来的《波斯菊之歌》时,谈起了偷花人那件事的时候,也就是周六后的第三天周二那天的事。
道代之所以怀疑澄子,是比其他人多知道澄子和波斯菊如此这般的关系。
也许是波斯菊之花引起了澄子对和照片上少女友谊的回忆,现在再看一看新学校,仍然把波斯菊之花当作六年生的友谊标志,可能由于澄子的心已经紊乱,或者偷了花,或者肆意糟蹋了吧。
澄子家的那张照片前边,如果今天插上许多波斯菊,肯定会以为那犯人就是澄子无疑了,道代想去实地看一看,但是又怕去看,拿不定主意,定不下何去何从。
第二天早晨,因为担心得不得了,所以道代比平常早到学校,绕到后院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非常安静,草木上朝露未干,地藏菩萨石像的头还是湿的。看那心境坦然的石菩萨,真想双手合十向它祈祷,保佑偷花犯人千万别是澄子。
“啊,道代,你真早啊!”
有人招呼,她便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信子。
“你也来啦?”
“是,如果今天也来偷,我想一定碰见他呢。波斯菊没有变化?”
“是,跟昨天一样。”
这时,民枝来了。
过了一阵,芳子和礼子一起来了。
“啊!”
“啊!”
少女们无不感到大家的精神是一致的,互相报以明朗的微笑。大家喜欢用自己的手种的花,这种心情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花蕾这么大了。花被偷去一些也不要紧,陆续地开哪。”
道代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从仓库后面传来好大的脚步声。大家彼此看了看对方,一时想起应该藏在石头地藏菩萨像那边的树荫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啊,你们真早!”
来的是满脸笑容的大泽老师,他一出现,大家立刻一脸茫然,有些发呆。
大泽老师是六年级男生的班主任。他大概是来巡视花坛的吧,一只手拿着打虫子药的喷雾器,不穿上衣只穿衬衫,而且两只袖子全卷得老高,认认真真干一番活的架势。
“老师早上好!”
道代她们行礼的时候还一直担心,老师发现波斯菊被偷会说什么呢?
“波斯菊开得挺好呢!”
老师心平气和的面孔。说完这句话之后接着说:
“帮帮忙好吧。到杂役室,我喷壶和水桶,统统灌上水提来。带把扫帚来更好。
还有,找一些细竹子,锯,绑花的细绳。波斯菊的杆软哪,不绑个什么扶它一扶不行。”
她们五个人跑到杂役室把工具全弄回来了。老师照着波斯菊的杆定下尺寸,然后用锯截竹子,往花上绑就是道代她们的活了。
“啊,辛苦啦。这么弄一弄,就是有点儿风雨花也不致于倒啦。”
老师说完直起身来活动活动腰,看了一阵经过修整的花之后说:
“嗯,还是稍微剪短些好!”
他边说边从皮带上取下剪枝的剪子,毫不可惜地把挺好的花杆也剪下去了。
“哎呀!”
“哎呀!”
“哎呀!老师!”
大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发出喊声,可是老师根本不当回事似地:
“嗯,不这么适当地人去掉一些枝子不行。过于茂盛了杆就软,很不好看,只会这样,没别的好处。花也是这样,让它随便开,杆马上就软了,开不出好花来。
要想让它开的花漂亮,花期又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修剪。昨天下课之后我就剪了剪枝,还得剪去一些才行哪。”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同时又绕着花坛恰到好处地剪短那些过于繁茂的枝干。
少女们面面相视。然后是彼此相视,彼此灿然一笑。
“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
“怀疑到澄子头上,大错特错了。”
大家都放下心来似地小声谈论着,这时传来轻轻的皮鞋声,原来澄子来了。
和往常不同,今天早晨的澄子神采奕奕,什么原因却无人知道。就像波斯菊的花朵映在秋光里一般,脸色是那么莹润,水灵。就说那脚步声吧,也和昨天大不相同。
“澄子,澄子来啦!”
道代说着跑上前去握住澄子的手。她说:
“有个事我得向你道歉。这里的花被人拿走了,偏巧就怀疑到你。现在明白了,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请原谅吧。”
“嗯,这算不了什么,有个事可是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姐姐来信了,信上说,照片上那位朋友的病快要好了。”
“哎呀,是病么?怎么说没有商量啦?难怪嘛,我问死了么就太不应该了。”
“是的,那时候,是活着呢还是死啦还不知道呢。好,算啦,事情已经过去。
我只要告诉已经有了许多好朋友,她一定高高兴兴地写回信来呢。”
她谈得很愉快。澄子头一回挑明的事是:澄子的父亲调工作前来东京,所以邀请朋友参加告别宴会,但是没想到澄子的姐姐得了伤寒,她的朋友也因为同一种病而病例。两个人都人了医院,姐姐较快地见好,可那朋友却一直处于病重状态。澄子和姐姐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当她想到那病也许是自己家传染上的,就更加痛苦了。澄子甚至哭着下了决心,朋友如果死了,她就一辈子也不交朋友了。
“你说等哪天告诉我的,就是这事?”
“对!所以现在我说了。”
澄子说话的声调和昨天完全不同,声音非常爽朗清脆。道代把澄子这“波斯菊的友谊”对民枝和信子一说,她们完全激动了。她们对大泽老师说:
“老师,剪下来的花给我行么?”
“啊,当然行!”
“和澄子的姐姐做朋友啦。”
“不能送花,只好在图画时间大家一起写生波斯菊,把这些画送到医院去吧。”
喜欢波斯菊的少女们,就像那花的名称一样,现在心里也开了美丽的花。大家手挽着手,道代和澄子合唱《波斯菊之歌》: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夏季的友谊川端康成“妈妈,对门的前田先生,还有,天野先生、原先生,大家已经到了。
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最早的哪,结果是今年谁家都早啦。”
和子今天早晨刚刚到达彻底打扫过的别墅,立刻换上衬衣。短裤,骑上自行车转了一圈,向坐在面向草坪的阳台上的母亲报告近邻各幢别墅的情况。
“是么?是今年突然热起来的缘故吧。”
母亲面对和子完全夏季装束的身姿微笑着说:
“到各处走走,还有老爷子那里,都去看看,见见面嘛。”
虽然不是往常来往,但是每年夏天到海边来的家族们,在住别墅的夏季,倒是彼此相当亲密的。
这也是避暑地具有的开放性气氛造成的。
所以,附近只需有一家不开门的别墅,大家就放心不下,总是不约而同地念叨:
“怎么回事?”
本地街上的情况,一年之间变化很大,尽管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但是每年夏季必然是夸大的谈个没完的话题。
特别好动的和子,一来到别墅,仿佛身体忽然轻了。她再也不把在东京时那些麻烦烦人的规矩看作什么天下的好事,如果那样,根本就别想消停一会儿了。
喝完茶就去跳绳,边跳绳边沿着草坪的小径跑出去了。
含着海潮的风掠过松林,亲吻人们的皮肤,使皮肤略有湿意。
上了新换过草席的客厅,只见母亲正展开罗纱刺绣的饰带仔细观看。
后院晾晒着刚从被褥罩子里拿出来的被褥和蚊帐,它们散发着因棉花被晒得膨胀而冒出来的那种气味。那上面落着晴蜒。
母亲安安静静地在思考什么,这时和子从后院的木门进来。
“妈!”
匆匆忙忙,仿佛前来报告一件什么大事。
“我跟你说,后边的酒井先生的别墅啊,挂上了新的名叫’芦庵‘的姓名牌。
院子里的布局也变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老太婆在打扫前边的道,也听不到容子的钢琴声了。”
母亲颇感奇怪地皱起眉头。她说:
“没看见他们家里的人?奇怪呀。容子如果不在,头一个感到难受的就是你和子,只要有她一个人,别人就都高兴。那样的什么都拿得起的人物,实在不多见哪。”
“是啊。就说前田家的小家伙吧,说得好好的,说明年把他的快艇换上新帆,一定请你坐上出海,可是”
“啊,过几天就到吧。”
看来她母亲并不想停下手,又开始把她的罗纱刺绣往木框上绷。
和子躺在藤躺椅上,眺望海上夏季云彩,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夏季一直在一起畅游的容子的影象。
沙滩上排列整齐的遮阳伞阴凉里,每年夏季都能碰头的一家一户,总是过了一年又在此亲切地相会。
这些家庭的小姐们之中,声誉最高的是酒井家的容子,因为她一直还没有露面,相识的人们似乎失掉了她们的中心,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容子到来。
“容子怎么啦?”
“是不是进山避暑去啦。”
有的人这样议论。
“问问和子大概就能知道吧。”
“对!和子,你知道不?”
刚从海里出来,忙着用沙子埋自己而且已经埋上一半的和子,默不作声,只是摇头。
“连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让人感到有些凄凉?”
“不是有些凄凉,而是最大的不够意思,本来嘛,俩人的关系那么好。
和子一定是隐瞒了什么。”
从旁插上一杠子的是龙子。她话里带刺。不过和子老实厚道。她说:
“你那可是说歪理儿。我和容子就像七夕的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之间只有夏季才见上一面。其余的秋冬春三季,她容子有什么事我可没法知道。”
“得了吧,够啦,够啦。除了夏季之外,不是都在东京么?并不是见不着面吧,你们没有书信来往?你们俩是书信概不来往那种程度的友谊么?”
和子紧紧咬着嘴唇,浓密的睫毛仿佛颤抖一般地扇动着,强压着一股火,终于从沙子里猛地站起,跑进大海。
“哎呀,和子发火啦。”
留在伞里的三个人不由得互相看着。不过。好像龙子也怒不可遏似地:
“好!让她在海里说实话。”
说完就一拍胸脯,扔下她们俩踢着细浪追下去了。
和子已经朝深处游去,只看得见她那顶红帽子飘浮在波浪的起伏之中龙子往前游,可是和子却很快地游向远处。
龙子在沙滩上的两位朋友面前,想赶快抓住和子,但在游泳的本领上毕竟赶不上和子。
过了一阵,和子发觉龙子追来,好像淘气孩子一般,在波浪上举起两手,向龙子示意“过来,过来!”大概她知道龙子游不到那里,所以故意取笑她。
“啊,真可恨!”
龙子勃然大怒的同时也大吃一惊,因为她感到要沉下去。
不仅现在的遗憾,龙子也回忆起去年夏季甚至前年夏季的遗憾。
龙子同和子不在同一女校学习,龙子比和子大一岁,今年是三年生,她为了要得到这一带海滨女王一般的容子的友谊,内心深处下定决心要和容子争个高低,但是,每年夏季总是败下阵来。
龙子想,自己游得比和子还差呢。
容子或者和子,她们总是穿着鲜艳的游泳衣游到远处,自由自在地戏水。被留在浅处的龙子想:
“哪怕淹死也行,真想游到那里去。”
她为此不知道怀着羡慕的心情眺望过多少次。
她想,现在是只有和子一个人知道容子为什么今年还没来,她一个人在远处欣赏个秘密的乐趣呢。想到这里就想必须游到和子那里,问个清楚。
但是,手脚疲乏,不听使唤,毫无办法。
她仰在水面上休息,累得直喘粗气的时候,拖着一条白色水花的小艇开到她跟前:
“怎么啦?原来是龙子啊。我以为快淹死了哪!”
来者是前田的好哥们儿。
“啊,真费劲!”
小艇一靠近,龙子就想起腰来。
“让我上小艇吧,我去追和子!”
“还在欺负和子?”
“哎呀,在水里我是挨欺负的。陆上的敌人还能对付。”
“这可活该呢。既然这样,你还上小艇,那不显得太不光明正大了么!”
可是龙子不管这些,依旧攀着船舷爬上了小艇。
“让我来划!”
她接过弟弟的船桨,急忙把船头调到朝向和子的方向。
和子离得老远看着这边,她决定浮在平静的波浪之间,微笑着等待她们。
“用不着那么拚命着急划,和子跑不了。你追她干什么?”
前田家的那位哥哥颇觉奇怪地问。
“对!”
龙子扭头朝后面看看:
“可是,她一直在跑哪。不管她和子游泳上多么高明,她也快不过小艇。”
“你们为什么又吵架啦?”
“嗯,因为容子的事儿。”
“因为容子?”
“真讨厌!”
龙子停下手里的桨:
“一提容子立刻脸就通红啦?”
兄弟俩的脸稍微红了一些。他们说:
“没有王后,牌就没意思了嘛。”
和子想通了,别等着让龙子抓住,自己主动上了小艇,对于龙子的提问,一概大大方方地痛快回答。
“真的。除了到这儿的别墅来的时间以外的容子,我根本一无所知。只有夏季这个时间我们还算得上朋友间的关系。”
“你们二位的耐性可真好。要是我,凡是我和我相好的朋友,一年到头如果不是每天见面,那就放心不下。光一个夏季的友谊,算得上友谊?”
龙子这么一说,和子也静静地点点头。她随后说:
“可是容子说,这样更好,她说,一年之中只在夏季这个短暂时刻亲亲热热,显得俏皮你想一想看,平常是忍耐着的,忍一年再相逢的时候那个高兴劲。远比一年到头天天相逢好得多哪。”
“是么?那么说,也许就是那么回事。”
前田兄弟中的那位哥哥似乎深有所感地:
“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梦啊。”
“女孩子?容子可比你年纪大着呢。”
经和子这么一说,那位中学生缩了缩脖子。
容子是前年女校毕业的小姐。
龙子现在相信和子的话似乎言之有理,可是又有些冷嘲热讽地:
“不过也得记住,一年固然有一个必然到来的夏季,但是也有见不到人的时候。”
不过龙子说这话的时候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凄凉的。
对容子寄以含有憧憬的友情,龙子丝毫不劣于和子,所以,容子不来,龙子就总是念念不忘,容子的形象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于里。
四人无可解释地望着远处的海面。
仿佛容子朝着水平线的远处一直地走去,直到消失。
也像容子从水平线后面遥远之处,恰如一个美丽的幻影,越来越清晰地姗姗而来。
小艇任凭波浪摇荡,不知来自何处带有秋日气息的海上微风频频吹来。
“口头约定这东西不可靠啊!”
“没那回事儿!”
母亲为了鼓舞和子这么说。
“相信一定能见到的人,有的时候却见不到,这事是有的呢。”
“你还在想容子的事?对方也有自己的情况嘛。”
“情况,什么事情?”
“说不定有什么事呗。”
“妈,我问的是你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你净强人所难。人是没法知道什么时候会怎么样的。”
“我可讨厌人的这些事。我已经懒得听人这么的那么的了。约定啦,友谊啦,不是比这情况那情况更重要么?”
和子和母亲每天几乎总要念叨念叨这些事才算过日子似的。某一天,酒井家别墅管院子的老爷子,穿着印着店名的新外衣,忽然到和子家的别墅来了。
和子连忙抢在母亲之前跑了出去。
“啊,老爷子,大家到啦?容子呢?”
老头只顾行礼,行了三四次礼之后才对和子母亲说:
“啊,总得到您关怀,谢谢。东家已经把别墅出手啦。”
“啊?!”和子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发颤,她抓住母亲的袖子,和母亲对视着。
她母亲担心地问: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们这些人难以知道”老头子噤声不语,俯视地面,然后说:
“酒井先生说,你对新的房主仍然给以关照,一切仍如既往。”
“是么,那可是”
母亲好像有些泄气似地说。
老头子也讪讪地说:
“酒井家小姐叫我给府上的小姐带来口信说的是院子里栽的树,一直到去年为止,两位小姐总在一起赏花,府上的小姐喜欢那里一的棵老百日红,还有一棵合欢树,说是如果对府上的别墅没什么妨碍,就移栽到这边院子里”
老头子回头瞧了瞧,顺着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原来门前的板车上已经把两棵树给运来了。
老头子递给和子一个白信封。
那是容子给和子的信。
和子:
我们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只有夏季才能有极其愉快的相约,几年来我们都是如约完成,但是那样的梦已经消失了。
希望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责备我。
人的命运这种东西,直到你撞上它的那一瞬间之前,那是谁也无法知道的。
它是什么呢?即使和你说你也是不懂的。为了不使你和子天真烂漫的心蒙上一层阴影,我只能怀抱着在海滨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默默地向你道别。
我确信,等你更大一些的时候,一定会有彼此互相安慰的时候。从年龄说,本来差不了几岁,可是我却必须生活在另一种心灵的世界里其次,要送给你的是这两棵花树。
作为我们两个人夏日相聚的纪念,愿它能久久地在你身旁,得到你的培育。
像柔软的梦一般的含欢花,像在强烈的阳光之下燃烧起来的百日红,从此以后每年夏天都要代替我同和子相会吧。
和子靠着游廊的排柱,看着老头在傍晚的院子栽那两棵花树,同时一任思惟驰向遥远。好像生下以来的第一次用被纯洁无垢的眼泪濡湿的眼睛真心眺望这广阔的人间世界,以及与生俱长的年龄之为何物。
考试时川端康成“啊!”
“这是油炸蔬菜呀!”
“我太喜欢吃啦。辛苦啦!”
花代痛痛快快地低头行礼,然后立刻把脖子一缩笑了。细想一下,为了不被和子看破不过此时和子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所以对于花代的脸色什么的似乎没有太注意。
“刚才妈妈招呼了吧,知道为什么吗?”
“有事?”
“不是。过盂兰节穿的衣服做出来了。为了看肩头褶子①的尺寸合不合适,想让你穿起来试试。”
①儿童衣服肩上的褶子。目的是儿童长大时放开,增加袖子的长度。
“啊!”
花代不由得眼光一亮。
“已经做完啦?既然这样,刚才要是说清楚,我不就下去了么立刻收拾桌子,辟登扑登地下去了。”妈,妈,让我穿上看看嘛!“在厨房劳作的母亲,站在那口中国锅前,那张总是青壶壶的脸被炉火烤得略显红润,她说:”已经完啦?本来想让你高高兴兴,因为看你好像正在做功课“”已经完啦。在哪儿?“”现在不行,油翻滚呢。等以后再说,等以后“母亲忙着操厨,花代的要求没法答应。”呶,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嘛!“花代先跟母亲打个招呼就去了卧室,看见挂在衣架上的已经做好的衣服。”啊,长长的袖子!“她刚想用手摸摸看,忽然皱起眉头,呆呆地站在那里,踌躇不前了。”那件事干完之前,不穿也罢。“她不怎么痛快地这样自言自语。
然后她用下巴颏按住衣服领子,两手抓住两个袖口,两臂伸直,拿衣服和身体比较,只是这样比着站在镜子前看看而已。
紫色的箭状花样的布,花样清爽,对于皮肤略黑,长得漂亮眼睛又大的花代来说,是非常合适的。”真好!“不知道和子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就站在旁边。”我也穿上试试。“她从衣服浅盘①里拿来衣服。
①木制涂漆托盘形状,用以盛衣服的家具。摆放暂时脱下的或者即将着用的衣物。
立刻穿上,站在镜子前,左右看看,扭着看看后面,摆出各种姿式对着镜子看。”啊,你为什么不穿起来?“”不为什么“”不穿上看就不知道合适不。妈说,肩上的褶子要定下尺寸的呀!“”可是我可不愿意穿没有肩头褶子的衣服。“”为什么?“”都说不吉利。“花代撒个谎逃避了追问,但那声音没有力气。
这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她们。”和子,花代,给端走吧!“”好——咧!“两人赶快把衣服挂在衣裳架上,然后快步去了厨房。”这么热的天气,穿着旧衣服试新的,真够辛苦啦。“母亲笑着让她俩往桌子上摆盘碗。”啊,已经过了六点。爸爸还不回来。
“我可饿啦。”
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家在饭厅里坐等。
“呶,花代,你没有精神哪,怎么啦?”
“嗯,什么事儿也没有。”
“可是跟往常不一样呀!”
和子盯着花代仔细地看她。“”什么事儿也没有。“花代依然顽固相抗,她躲着和子的眼睛低下头来,突然撒娇的情绪和委曲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一双大眼睛也湿了。”跟谁吵架啦?“花代一声不吱,只是摇摇头。但是她终于控制不住而哭了。
今天花代在学校发生的事是:
那是第三堂课英语考试时发生的事。
不论花代如何思考,那篇文章就是译不出来。她明明知道,这个字和那个字在一起,如果翻译成一个成语,那意思就通了,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大概因为记得不牢靠的缘故吧。结果是前后意思无论如何也联不起来。别的文章都顺利地完成了,但只有在这儿给卡住了。
花代被难住了,她只好把它往后推,把第四部分的译单词提到前边来。
单词这方面,刚才测览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全会,太放心了,所以立刻动手,该埋怨的是程度过于简单。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掉过头来重新看第三部分的文章并加以修改的时候,后座位的同学扯了花代的裙子。
坐在后边的是本班和花代最要好的同学野田雪子。
她想,为什么事儿呢?有答不出来的?还是已经全部答完了的信号?
就在她花代聚精会神地想成语之时,后面扯裙子扯得更厉害了,花代不由得扭过头去:”什么事儿?“当然是用眼睛这么问”答出来啦?“对方当然也是用眼睛说的。”现在是考试呀!“仍然是用眼色责备对方之后扭回头来恢复原来姿势。大家明白,做得出做不出,彼此都无能为力不晓得最后能不能答出第三部分。
这部分成语只要弄错,就要扣九八或者八分。她正在心算能得多少分的时候,突然好像有个小纸条进了衣领。
瞥了一眼讲台上的外籍老师杰克逊小姐,只见她很不轻松地在读一本书。
花代提心吊胆地伸手去摸领子。
那纸块夹在水兵服的领子里了。
留心邻座的同学,悄悄打开那纸块。
那上面只写着:”译、三、不懂。“第三部分的翻译,即使她花代也正在发愁呢。
就在这时,以为讲台上的杰克逊只是稍微动了动身体,没料到她却问道:”井上君,什么?干什么哪?“她谈话声音很高,说完立刻站起,慢慢地朝花代跟前走来。
花代丧魂失魄一般,只是低着头。
杰克逊小姐一言不发,从花代的课桌上抬起团成小纸团的那个纸条,转身大步回到讲台上去了。
班里同学吃了一惊,像是表示哀怜似地一齐望着花代,但同时又各自继续写自己的答案,没有一个人小声地说一句话。
杰克逊小姐无表情地打开她没收的纸条,看了一眼,眼眉只是稍稍动了动,立刻又安安静静地看她的书。
花代仿佛胸部被捆得紧紧的,简直失去了把答卷送到讲坛上去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花代的脚好像颤抖着走过来。”好,到时间了。把答卷送来。“杰克逊小姐对剩下的学生们说完,便过来收答案。她对花代说:”井上君,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说完她就和花代一起走出教室。”这是怎么回事?“杰克逊小姐用流畅的日语开门见山地问花代。她把雪子给花代的纸条桶在她的眼前花代抬头瞥了一下,但她立刻低下头来。站着的脚感到直打软儿。
怎么回答才好?她自己根本没做什么错事。
但是,为了托词支吾过去,就必须把最好的朋友雪子的名字说出来,这样的事她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况且,过去考试时雪子决没有干过这种事,这回是怎么啦?
花代一直沉默着。”你承认这个吗?“杰克逊小姐用有些着急的声调重复说了一遍。
老师问的是你承认吗?花代想,承认,是什么意思。是承认自己写了?
承认做了错事?
花代依然沉默。”不是我写的!“她想明确地这么说,但是话没说出来。
花代小小的胸膛已经是满怀决心战斗到底,木然而立。”为什么不回答?好,井上君,你这回没分,零分。我最讨厌不诚实,好好想想吧!“杰克逊小姐紧皱着眉头,开始整理桌子上的什么。
这时,下一节课的铃声响了。”好,先好好想想!“老师又说了一遍。
花代行了礼板着脸走出屋子。
那天是周六,二年级的课到此结束。
花代回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有雪子和值日生。”请原谅,呶,因为我,你挨了申斥吧?是我,这你说了吗?“雪子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呶,我去认错。受申斥的应该是我。“她此刻已是十分颓丧。
花代看到瘦瘦的雪子脸色发青,觉得雪子够可怜的。
1不公平。
但是,杰克逊不问青红皂白,不弄清事实真相,就想当然地觉得该由自己一人负责。
想到这儿,花代忽然坚强起来,但似乎为了让雪子放心安慰她说:”别那么操心吧。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我可太对不住你了。“”要是那么想,那就从此以后在考试的时间里不干那种事。这不就完了么?“”那么说,你没提我啦?“雪子吃惊地望着花代。
让你也挨一番申斥,那就没必要了。那道题我也没做出来。因为没有做出来,就以为是我写的,所以,再分辨也没用啦。那道题呀,连我也想悄悄地问问你呢。”
“哎呀,我不是为了向你请教问题才写的呀。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心里挺难过,无缘无故地就做不出来。”
“就算是那样吧,老师不明白这种事,被怀疑成什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也是。”
雪子尽管这么说了,但是她好像下了决心地说:
“错在我这里,我去老师那里说说这事。”
说完,她一个人出了教室。
“啊,等等,等等。”
花代追了出来,制止雪子。
“你认为那是不对的,这就足够了。其余的我一个人处理吧。”
“可是”
“好啦!”
花代紧紧搂住雪子的肩膀。
雪子有几分担心,但是,对于爱护自己爱护到这个地步的花代,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几乎落泪。
“总而言之,今天回家。我也想想。即使对老师认错,也许还有个方法上的问题。怎么认错好,留待星期天去想吧。”
花代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然而雪子仍旧不死心地说:
“可是,可是,让你一个人当坏人,我决不干那种事。”
花代显出生气的样子,故意快步走出校门。
雪子立刻追上前来。
星期天早晨,和往常一样,花代同和子去了教会。
礼拜之后听牧师讲,要爱邻人,自己负罪等等的话,今天觉得那话句句有深意,昨天好样庇护雪子,和牧师讲话的内容完全相符,所以花代得到安慰。
花代想,为了雪子,无过而遭斥责,虽然令人深感遗憾,但是因为这遗憾就把雪子牵连进去,自己就心安理得了么?
从昨天起,净想这回事,有心帮助朋友一类的英雄气概充满脑子。今天早晨听了牧师讲话,就觉得:
“自己的所作所为,够可以的了。”
于是心也平静下来,心情舒畅。
花代甚至于对亲姐姐和子也没提一句学校里发生的事,而是艰难地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从下午开始,姐妹打扫院子。
“花代,你拔从枫树到何树那里的草,我管从紫阳花到杜鹃这一段。”
划定两人分担区域,两人便开始拔草坪里的杂草。
这年春天,小保姆阿正嫁了人,从她走后母亲就没有再雇人,什么活都是自己干。
“非得人照顾不可的人没有啦。正好当作很好的运动。妈妈乐意干,觉得满有趣。她说,你们也开始学着干干吧,权当见习,帮帮忙吧。”
活忽然多起来了,看着每天忙忙碌碌的母亲,姐妹俩他觉得不能坐着不动了。
“瞧这草,小小的个头儿,可是根子倒壮实,真讨厌!”
“草是越小越难拔。”
“唐菖蒲已经开得这么旺啦,星期一带到学校去一些,好不?”
花代这么说。她今天情绪很好。
“对,对!明天上家政课。还实习洗涤。花代,你的围裙沾上绘画颜料,已经掉不了啦。把它拿学校去用漂白粉漂漂试试看。”
拔草坪上的杂草这活大体上干完,两人去了客厅,母亲正在做水果冻。
“让我造型!”
“我也干!”
水果冻造型很有趣。
姐妹两人在左右,母亲居中,欣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草坪,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午的茶点。
星期一早晨,花代刚到学校,仿佛等她多时的雪子跑来了。
“前天礼貌不周,请多多原谅。我回家以后,虽然难以说出口,可我还是告诉我姐姐了。”
“是么?我可是一声也没吱。”
花代心平气和地说。
“结果呢”
雪子着急似地说下去:
“今天姐姐和我一起去了杰克逊小姐的办公室认错。我觉得还是让老师知道那是我干的比较好。花代君的友谊的确让我高兴。但是,即使从回报恩情意义来说,也希望她知道我很看重友谊。”
雪子这么一说,花代又想起了周六的事,心灵不免阴霾重重,但是雪子坦然承认做了错事的态度,是令人振奋的。
实际上,花代内心深处也期待雪子这样对待这个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瞧她一贯高傲的态度,目前的举措就更可贵了。
“是么,既然雪子那么说了,就那么办吧,我也到老师那里去。”
雪子姐姐,在四年生之中,外语成绩极好,杰克逊小姐、史密斯小姐这些年轻老师,都喜欢她。
二年级的英语是今天的下午,所以两个人打算午休时间去,她们焦急地等待这个时间。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希望尽快地把事情原委和老师说清楚,让彼此的心情畅快。
两人很快地吃完盒饭,等待姐姐道子出来。
雪子握着花代的手说:
“我的确懦弱无能啊!你受责备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立刻站出来?还不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所以采取佯装不知道的态度。请原谅。”
“别说啦。净是认错、道歉,已经够了。那种时候,不论是谁,都不能立刻拿得出那么大的勇气。不管怎么说,首先考虑的就是太难为情了,如果能做到,真想设法掩盖。我也许就那么干。不过,我被老师申斥的过程中心胸在渐渐扩大,自始至终要庇护你。”
“啊,花代!”
雪子又眼含热泪了。
这时,雪子的姐姐道子急匆匆地出来。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朝走廊走去。操场上的喧嚣仿佛离得很远了。
杰克逊小姐的房间就在学生宿舍尽头处。
道子上前敲门。
“请进!”
得到明确的回答,道子走在前面开门。
杰克逊小姐用颇感意外的表情注视着进来的三个人。
“怎么样啦?井上君,明白了错在哪里了吗?”
她面带笑容地这样问。
道子行个礼便走到老师跟前,她说:
“老师,井上君没错。考试中写那个纸条的是我的妹妹雪子。”
杰克逊小姐的眉根动了动。
“那为什么不马上说?”
这位老师既不看花代也不看雪子,而是好像望着天空一般这么说。
“害臊没能说。真是错上加错。”
雪子看着老师的眼睛这样回答问话,简真快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好!井上君,你以为只要你一个人挨老师的申斥,事情就算完了么?”
花代似乎考虑了一小会儿,小声地但是很平静说:
“如果能完,我当然希望它完结。我只是想庇护雪子。这也是为了平素的友谊,我一个承担下来了。”
“就是这样,老师!她们俩确实关系挺好哪!”
道子从旁插嘴作了补充。
“雪子并不是企图让花代教给她如何翻译第三部分,只是想告诉要好的同学,那问题自己没有答出来,井上花代毫无过错,所以要求对她的答卷给分。”
杰克逊小姐认认真真地听三个人的陈述。然后她说:
“我明白拉。非常清楚。你们很好,这种精神要保持下去,永不放弃,长久地互相关心吧。雪子也罢,花代也罢,都有错误之处,但是这种精神,表明了彼此深厚的友谊,即使英语稍差一些也无关紧要。愿谅你们。所以希望你们更加勤奋,这类错误不犯第二次。答不出来也不要紧,只要正确地学习下去”
三个人松了一大口气,非常激动,几乎要哭出声。
只是重复地行礼。
然后是兴高采烈地走出屋子。
“我回来啦!”
花代非常精神地进了门厅,居然忘了放下书包,跑进母亲的房间。
“啊!什么事儿那么慌慌张张的”
她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在身旁,满脸微笑地望着她。
“我说我说”
花代有些不好意思,说话吞吞吐吐。
“呶,有非常好的事哪。”
“考试完啦?”
“不是这种事儿。我呀,和雪子的关系特别好,双方态度坚决,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呢。”
“过去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相好呢!”
“虽然不是这样,可是现在就像物理实验一样,明确地证明了这件事。”
“是么?”
母亲没有流露出以为这事多么奇怪的表情,又开始做她的针线活。
花代还不够满足,她说:
“妈!你拉倒吧!”
“本来嘛,我没做过那种实验。一切我都不知道嘛!”
“可是,反正我很高兴,请妈和我一起高兴吧。”
“干嘛那么严重?”
她笑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代。
“还有什么好事吧?”
“对”
“对,对!”
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
“把盂兰节穿的衣服穿上看看吧。就要缝褶子啦。”
花代立刻从衣柜拿出新衣服,站在镜子前穿了起来,然后就从前窗跳到院子里。
她对着使人为之目眩的夏日晴空,在梅雨初晴的此刻想放声高呼万岁。
花代被认为考试舞弊,所以她周六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事不解决坚决不穿新衣服。
哥哥的遗曲川端康成一早晨,和往常一样上学,到了学校要换鞋,房枝打开自己的鞋箱取鞋,意外地发现那里有一封信。
那信上写的是:
为了庆祝3月的展览会上曾经提高了整个学校声誉的西川佐纪子那幅油画《拿花篮的少女》获得成功,我想下一个星期天举办西川拥护者茶会。请你无论如何给以支持。
不过,对于你,还有特别相求的事。
这就是,在那天的集会上,请你演奏享誉已久的您的大作《春天的少女》。
茶会的参加者除了我们A班的拥护者之外,还有B班以及你们C班各两三位,总共15位左右,纯粹属好朋友的集会。
祝贺堪称我们A班荣誉的西川君的油画成功,如果再有一向被誉为C班之花的你的音乐让我们大家聆听,那就是我们最大的高兴。也是一桩了不起的美谈吧。
还有,为了把这事详细地说一说,请你今天午休时到大礼堂后面来,请一定来才好。
《拿花蓝的少女》小组房枝边读边觉得脸发红。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游戏工作竟然受到这么有声有色的欢迎。
本年春季,期终考试之前,为了欢送毕业生而举行的学生作品展览会上,三年(当时是二年)A班的西川佐纪子以她的《拿花蓝的少女》参展。
本校的老师、学生是不需说的了,即使前来参观的学生父母兄妹们,无不以惊异的眼光看着这幅画。因为,在全是水彩画的展品中,这个作品是惟一的镶上画框的油画,凭这一点就十分醒目,何况此画不论笔触、色彩都十分出色,画面也很大,谁都想象不到这竟然出自一位女学生的手笔。最终的结论是作者将来一定是位着名的女画家,这是从展览会结束到新学年开始的现在,校内一致的评价。平素在班里就人缘极佳的佐纪子,再加上绘画的天赋,她那些要好的朋友们无不以身为她的朋友而自豪,为了表现这种自豪才决心搞这次活动。
虽然房枝和佐纪子不是同班,但她们都在园艺部,在交际来往上对佐纪子充满敬意,现在,以她为中心的这个小组特意邀请自己,房枝该多么高兴啊!
“可是,我悄悄地学了钢琴,别人怎么知道的?”
她对于这一点特别感到奇怪。
房枝的姐姐是幼儿园的幼教老师。经过她姐姐启蒙,好不容易刚刚到会弹奏歌曲的程度。在人前“演奏”什么的,还根本谈不到,实在害臊。
但是,对方如此盛情邀情,自己也实在不愿意拒绝,因为实在是盛情难却。佐纪子很喜欢自己,她也许想听听幼稚的钢琴声呢。她突然觉得,错过这种幸福的机会,反倒成了“对于佐纪子很不礼貌!”
房枝心里决定,精心地好好弹弹自己喜欢的《军舰进行曲》。《荒城之月》,用以祝贺佐纪子的油画成功。
但是,那天的午休,接到物理老师的命令,要和班长一起帮着准备下午物理课的实验设备,因而去了物理教室。想起等着自己的同学,着急的不得了,但是毫无办法。
已经是快要上下午课的时间了,她跑到大礼堂后面。
果然,A班的野泽明子和大井和子如约来到,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房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说,而且心跳得很厉害。
尽管面孔是常见的,但都没有亲切交谈过的人。
“我迟到了,让大家久等”
房枝红着脸这么说。
“啊?!”
两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的样子而且两个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神态,看得出她们俩肯定是在等谁,但等的肯定不是房枝。
房枝忽然想到,说不定等她的不是她俩。所以她向她们:
“上午那个信”
“嗯?”
“谢谢!”
她从上衣胸部口袋拿出信来给她们看,两人的脸色骤变,忙说:
“啊,放在你的鞋箱啦?”
“对!”
“哎呀!”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然后说:
“那是弄错了。以为那是原田美也子的鞋箱呢,所以换鞋的时候就把它放进去了。”
和子说着话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她说:
“我怎么办!”
但是,难受的是房枝,过于荒唐的错误,把房枝弄得四肢乏力,两腿倦怠。真想捂上脸立刻坐下来。
一看房枝发青的脸,和子才意识到由于自己粗枝大叶以致出了大事,所以觉得很不是滋味,一声不吱了。
三个人木然地站着不动。
过了一阵,明子为了调和气氛似地说:
“可是请这位顶美也子参加也行嘛,你也会弹琴吧?”
“……会。”
“好,还有什么拿手的?”
房枝仓猝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无所措手。
偏巧这时的上课铃响了,她好像得救一般。
“再”
寒喧的话没等说完就跑开了。
二后来一想,的确是一封奇奇怪怪的信。自己并不是因为弹一手漂亮的钢琴而为人所知的人。所以也就无望能在那种隆重的场合演奏。本来顶多也就是弹个学校唱的歌那类曲子而已,然而她却想得很简单,情绪极佳,甚至为此而觉得不好意思。
可悲。
本来,同班的原田美也子和她常常被人们弄错,原因是同姓,鞋箱又紧挨着。
这个原因美也子才是被人们誉为音乐天才的少女,信上提到的《春天的少女》,是和美也子渊缘很深的曲子。和绘画展览会日期大致相同的音乐会上,美也子的钢琴博得了不亚于西川佐纪子的《拿花蓝的少女》的评价。
这件事,学校是不会忘的。
美也子的钢琴,也使音乐会场的人们大为惊异。舒伯特的《摇篮曲》
之外,还演奏了两个小曲。始终不出是个女学生演奏的,与会者纷纷议论,演奏者极具将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素质。
不仅美也子是这样,她的哥哥就曾经作为小提琴新星,作为今年春季集会,他本人举行了第一次演奏会,光临音乐会的行家们都认为他的未来很值得期待。
美也子在谈什么问题时谈到她这位哥哥,颇引以为自豪。
为惟一的妹妹,哥哥正在为《春天的少女》作曲。这是一个对妹妹倾注了全部的爱的曲子,是少女的节日那天送给妹妹的礼物。这个曲子发表时特别由美也子担任钢琴伴奏。哥哥的心意是和自己的小提琴一起介绍妹妹的钢琴。
和学校谈这个计划的时候,美也子的脸上显得特别美,神采飞扬,好像音乐女神附体一般。
但是,美也子的梦悲惨地破灭了。正在演奏会一天比一天临近的时候,美也子的哥哥得了肺炎,四五天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美也子的悲痛,怎么能用言语形容?她那么热爱,同时也极为自豪的音乐话题,从此绝口不提了。
“不过,你哥哥的《春天的少女》已经完成了吧?”
同学们这样问的时候,美也子只是凄凉地轻轻一笑而低头不语。
她此刻和从前截然不同,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了。
不过,希望用美也子的钢琴祝贺佐纪子的油画获得成功,也是理所当然的。
房枝看那信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呢?到后来一想,非常明显,就是看错一个鞋箱而已。
“一时马虎,造成大错!”
这话说了无数次,毕竟是追悔莫及的事情。
房枝自从学钢琴之后就想,应该设法接近美也子,请她指教。给房枝当老师的姐姐和美也子不是同一档次的。
房枝的家是母亲、姐姐和她三个人。为了给家里增加一点收入,姐姐勇敢地当了幼儿园的老师。
为了教幼儿游戏,家里有预习童谣用的钢琴。房枝想先请她姐姐用这种廉价的钢琴教她一遍她该学的,然后再学更难的,这更难的就请美也子帮忙了,房枝等待的就是能接近美也子的机会。
但是,碰上现在这样的事,多少也会让美也子厌烦。如果求美也子帮这个忙,她一定觉得这纯粹是作弄人。而且首先会觉得别以为自己无能而恼火。
“阿房,我今天带回来新的童谣,等一下和我一起唱。”
姐姐像往常一样这么说。可是今天房枝却把头一扭不理不睬。
姐姐为了让幼儿园的孩子高兴,总是认真地搜集新童谣。如果是往常,房枝总是高兴地和姐姐换着班地又弹又唱帮姐姐的忙,并且以此为乐。
但是今天却不同了。她说:
“我讨厌!童谣这玩意儿不是音乐!”
“啊!”
她姐姐政子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她问:
“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提到音乐啦?”
“我说的是真正称得上音乐的音乐。不过,没有更好的钢琴是不行的。”
“哎呀,这样的钢琴对我们家来说就够奢侈的了,可你还说这不行。”
姐姐政子大为恼火,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人声:
“房枝在家吗?”
原来是住在左近的姑娘敏子。她总是和房枝同路上下学,相处很好,而且也在一起温习功课,互相勉励。
“啊,欢迎,今天也温习?”
她姐姐替她应答。因为房枝此刻正在闷气呢。
“对,我是来和房枝商量明天的作业哪。”
“是么?请上来吧!”
政子高兴地邀请敏子进来。她说:
“我们家的天才正为难哪。气势汹汹,说童谣什么的讨厌,不是高雅的音乐,所以就不弹了。”
敏子听房枝的姐姐这么说,仿佛想起来似地:
“啊,对,对。她对美也子说你会弹钢琴。她这么一说,美也子就说咱们一起学吧。”
如果是以前的房枝,她高兴得可能跳起来。
“不行啊,我可不行!”
房枝这么说。她低着头,咬着下唇。
敏子说:
“房枝很喜欢音乐,记性也好,童谣嘛,知道得也多。还有,她一说她最喜欢《荒城之月》,美也子就说她也喜欢《荒城之月》。”
房枝插嘴道:
“我不再喜欢那东西了。我想弹肖邦或者舒伯特!”
“啊!”
敏子看着方枝姐姐的脸,好像莫名其妙。
三第二天早晨,房枝和敏子结伴上学的路上,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突然碰上了美也子。
“早上好,原田!”
敏子忙打招呼。
“啊,敏子和房枝!”
美也子笑眯眯地一溜小跑奔了过来,和她俩并肩而行。
“昨天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
“嗯,有一道题非常麻烦!”
“是第三道吧?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快告诉我吧!”
美也子诚恳地提出要求。
“我也让它给难住了,跑到房枝家求教,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开了。”
“是啊,房枝在教学上就是棒。也教给我吧!呶!”
美也子仿佛一心取悦于房枝似地窥视着她的脸。
但是房枝故意不理她,扭过脸去概不回答。
眼看就要出现尴尬的局面,敏子忙说:
“那也好,你就教她钢琴吧。最近她弹得很好。她说,她想更难的曲子。”
“哎呀,我教不了呀,可是,先到我家来一趟吧,对,就这个星期天吧,我在家等你。”
没有想到,敏子亲切的话,使现在的房枝更加难过。
“好吧。”
房枝只是无精打彩地表了一下态,低头看着脚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副惨象。
“房枝君,听说你喜欢《荒城之月》。我也非常喜欢它。一弹起它,心就觉静下来。因为从小的时候就喜欢它”
“可是,她说从昨天起一切音乐她都讨厌了。”
敏子从旁插嘴说。这时,“啊,没这回事儿,撒谎!”
房枝这才开了口。
“你不是昨天还说从今以后只弹肖邦或者舒伯特么?”
敏子从旁打趣地这么说。
“美也子,肖邦啦,舒伯特啦,你会?”
“不行,我嘛”
美也子谦逊地微笑着说:
“我哥哥只把他喜欢的教给我一两个而已。”
“你哥哥喜欢什么呢?”
“问他喜欢什么?他也喜欢舒伯特什么的。沉静的,深刻的。小说也一样,他说他非常喜欢歌德、托尔斯泰,可惜还没有读呢。”
房枝听了美也子的话,心里的结也溶化了。
她觉得美也子确实是一个身处令人憧憬的遥远地方,有着清澈的眼睛,柔软的四肢,音乐才能丰富的少女。
房枝的头脑里还浮现出今年春季音乐会的情形:美也子的钢琴,亲切而平静地把坐满大堂的人们的心抓住了。想起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想到传说他哥哥的遗作《春天的少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曲子?想到这里,听听究竟如何的愿望不禁油然而起,她问:
“美也子,你打算将来当音乐家?”
“对。有一阵也确实有这种想法。不过,现在这种意思已经一干二净了,从我哥哥去世开始的吧!”
“啊,真可惜!”
敏子突然疯狂地叫喊:
“可是,A班的佐纪子啊,她立志当画家得到极好的评价。西门佐纪子能当画家,你也能当出色的音乐家。别输给谁,好好地干,呶,房枝!”
好这么一说,也得到了房枝的赞同。
“对,谢谢。不过我常听我哥哥说,艺术不是简单、普通的事物。光凭一点小聪明,就定下巨大的希望可不行。女孩子也想着这些事啊,是不幸的”
“太谦虚啦。可是,A班那边,大家对佐纪子的画十分热衷,说是这回要开庆祝佐纪子前途的会哪!”
“啊,是么?”
美也子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地惊呼了一声。敏子却对房枝说:
“呶,房枝,有这种传说,你没听说?”
“我没听说!”
房枝又低下头来,她感到胸口堵得慌,眼泪快出来了。
不知不觉到了校门口。美也子忽然想起似地:
“哎呀,我忘个一干二净。房枝,第三道作业题教给我呀,还有,星期天一定来,呶!”
“作业的事我教给敏子。我就先走啦。”
房枝留下这些话,便先她们俩跑进学校去了。
四“美也子,我特别担心呢。房枝突然跑开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倒也没什么。难道我就那么可笑?”
“是,还不仅仅这样,开头就觉得奇怪。不过,这事儿啊,随它去吧,怎么都行。这个星期天哪,去不去听美也子的钢琴?”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房枝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敏子心里纳闷,不停地给她打气。
但是房枝情绪上的芥蒂依旧未消。
“不知道这些天来美也子是不是摆架子,可是根本不提音乐啦。讨厌!
净说些谦虚话。”
“那只是因为不像从前那么骄傲自满了。”
“也许!”
“你房枝如果去,她一定高高兴兴地给你弹,因为她本人说得那么坚定嘛。”
“那个《春天的少女》也弹给我听?”
“啊,那个嘛,可就不知道如何啦。因为像那么拿手的作品,她后来连提也不提了。原因就一个:她哥哥的遗作。”
就在谈这话的过程中,有人在后边招呼。
“原因!是不是原田?”
“啊,是西门!”
房枝一回头,原来佐纪子跑过来了。
“房枝,方才和四年级的同学们商量了,温室的花全满了,而且一齐开,想整理整理。能不能在周六下课之后,把能挤出时间的人集中在一起帮帮忙。”
“好。”
“四年级的同学说星期天也来运花坛的土。”
“对,星期天我也来帮忙吧。”
“好,你如果能来,四年级的同学一定高兴。”
“不过,也许因为有事来不了。”
这么一说,房枝的话立刻显得苍白无力了。
看到房枝似乎不高兴,佐纪子也绷起脸不言不语。
“好,刚才说的事就拜托啦!”
说完这句话就赶快走开了。
“啊,房枝,你这不也是”
房枝装作没有听见,迈出两三步,过去之后扭过头来说:
“我说呀,后天星期天我不去美也子家啦!”
“哎呀,为什么?花坛的活儿,交给四年级的同学干,你不就没必要勉强去了吗?”
“去不去都没关系,不过,美也子星期天一定不在家。”
“不可能。邀请我们去,到时候自己不在家?那可奇怪啦。”
“一定是你敏子听错了,想错了。”
“没那回事儿,一定在家。”
“一定不在,无论如何不在。不在就不在的原因嘛。”
说得非常果断的房枝,那声音有些发颤。
敏子有些畏缩了。
“为了弄个明白,咱们一起去一趟吧。”
“可是,她不在家岂不糟糕?”
“不可能不在家嘛!”
敏子也没有认输,忽然她想出了好主意似地:
“假如我们去了,她不在家,那我们就去学校,和你一起运花坛的土。
正好美也子的家就在去学校的路上,顺便探访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就这么办吧。”
敏子这么说了,房枝也觉得自己太犟了,便说:
“好吧。”
“但是,如果美也子在家”
“如果在,对,我就能想尽办法清也弹《春天的少女》。”
房枝也这么说。
“好,说定了,说话算数呀!”
两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
五星期天。也就是为庆祝佐纪子的画而聚会的星期天。
刚过正午,按约定的时间敏于前来叫房枝。
房枝想到美也子此时此刻在那个集会上正满怀自豪感地弹奏《春天的少女》,便说:
“她肯定不在家,所以实在是不想去呢。”
房枝无精打采地这么说。
“还说这个哪?适可而止吧!”
“敏子倒是准备运土呢。”
各有自信,互不相让。准备好之后来到外面。一路上,美也子在家啦;不,一定不在家,如此等等吵吵嚷嚷争论不休,仿佛为了赌个胜败而去的。
就在大家闷着头往前走的时候,从对面走来一个人,越看越像佐纪子。
“啊,佐纪子!怎么的啦?去哪里?”
“你这个房枝!真讨厌,那么大惊小怪的!我这正是去你家哪。帮忙运花坛的土,想跟你一起干!”
“啊!”
房枝张开的嘴好像再也闭不上似的,紧眨着眼注视着佐纪子的面孔。“(祝贺佐纪子绘画的集会本来确定在今天)”佐纪子,今天不是有集会么?“”啊,你说的是那个?“佐纪子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啊,那个呀?拉倒了。我父亲说,充其量不过是一幅女学生的画罢咧,大张旗鼓,过分张扬,实在可笑,结果是挨了一顿申斥。我本来以为他会高兴的,这可好。我讨厌极了。“在叙述之中,佐纪子仿佛吃惊地觉察到了什么便说:”这事对房枝来说很失礼啦,请原谅!“”不,还谈不到哪。“房枝有些举止失措地说:”对,那集会取消了么?“”已经道过歉了。“”是么?“说完,房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佐纪子。她想,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人哪。
那美丽的眼睛,让人想到一定充满对我房枝的关怀。”她可能想到我可怜,所以才取消了庆祝活动的吧?对不起!“房枝心里这么说,忽然感到脸上发热。
不论来自班内还是班外的对她的爱慕,都是当之无愧的。惟独自己硬是不甘拜下风,执拗地拒绝承认事实,实在觉得害臊。
心胸开阔了,情绪高昂而明朗了。”我们现在就去美也子那里听钢琴,佐纪子一起去好不?“敏子提出这样的邀请之后,房枝忽然激动地握住两人的手急着说:”对,对,花坛的活儿,以后再帮忙也行!敏子,刚才胜负已定啦,以我的大败告终,大败呀!“美也子也在等待房枝她们来,因为没有想到佐纪子也来了,所以更加高兴。
敏子说是她和房枝在吵吵闹闹之中把她带来的。房枝的脸红了,她仰起脸来,果断地谈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对三个朋友大大方方地道了歉。”是么?我的《春天的少女》造成了这样的罪过?“她微笑着想了一会儿,说:”这么着吧,我弹一次。倒也不是故意藏起来不露,因为,这个曲子呀,让我想起我的哥哥来,我心里很难过。“美也子神情严肃地站起来,走近窗前的钢琴。
乍一看这架小型朴素的钢琴,虽然的和房枝姐姐的那架相差无几,但是打开盖子,美也子手指一碰它,的确不愧是音乐家哥哥的妹妹,那美丽清澈的音色绝对与从不同。
《春天的少女》让人从音乐中幻想出仿佛绽放于深山幽谷溪流岸边的花一般的一位纯洁的春天的少女,然后是英年早逝的天才怀念他惟一的妹妹,深深哀怜亲人的爱情充盈篇章。
房枝偶然仰起脸来,但见美也子的眼泪叭哒叭哒地滴在她那跃动的手指和琴键上。”到这儿就完了,曲子写到这里哥哥就病了,未完成的作品呀!“美也子的手骤然停下,仰头望着挂在钢琴前方墙上的哥哥的肖像,任脸颊上的泪水缓缓流淌静听弹奏的三位少女也不由得仰头望着她哥哥的肖像。瘦瘦的脸颊,炯炯的目光,脸上荡漾着淡淡的哀愁《春天的少女》余韵未绝,仿佛是美也子哥哥的灵魂在低声吟唱。三位少女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她们在由衷地为英年早逝的艺术家祈祷。
肩扛恩师的灵柩川端康成一宿舍是每天早晨由室长带着室员们去舍监室行朝礼。”啊!好大的霜!“室员小田喊了一声。”室长,快点吧。今天我们是第一呀!“按照行朝礼的顺序,舍监日记上要记下谁是第一个起床的,谁是第二个起床的,宿舍有十二三个房间,都在竞争早起。
小田说的就是指这桩事。
我的房间里,小田总是起得最早。
小田一起来立刻就从窗户看室外的草坪。
草坪在校舍建筑物的背阴,只有草坪的尽头处才沾一点旭日的光。随着太阳升起,太阳照到的部分逐渐扩大,所以,草坪在早晨这段时间里起着钟表的作用。
今天早晨这片草坪上霜柱够厉害的。”比打野兔那天早晨还冷哪!“小田这么说。
别的室员们也起来了,边叠被边说:”天越冷越能打得到兔子?“”今天早晨喝兔肉汤?“”兔肉汤没什么好喝的,炖兔肉倒不错。“打野兔那天是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一。
因为上山打野兔,所以脚有些疼。想赶快穿上裤子,脚更疼了。
感觉疼的脚走在冰凉的走廊上,特别冻得慌。
一进舍监室,只见舍监宫田老师把两脚架在四方的火槽边上,头低向两膝。
我和三个室员站成一排:”第五室,早上好!“这是室长的问候。
但是老师的脸仍是朝旁边扭着,而且低着头。
老师那耳垂特大的耳朵很红,好像有些颤抖。
因为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只好在桌子前面站着不动。
等了好久老师才抬起头来,这时我们看到他眼里有泪。
老师沉痛地说:”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了!“”啊!“我们一惊,注视着老师的面孔。”零晨两点去世的。他家人送来通知。“”凌晨?“”所以,宿舍这么安静。“老师说完又低下头来。他又掉泪了。
我的胸口有些堵。安安静静地走出舍监室。因为悲伤,感到天气特虽冷。
二年级学生的室员和作为这个室长的五年生的,对于仓木老师之死而感到的悲哀,在程度上是不同的。
仓木老师是我们五年级总的班主任。对我们关怀五年,现在我们快要毕业了。其次是他教了我们五年英语。我们把他看作五年学生的老师。
在宿舍,各室的室长都由五年生担任。我到各室去告诉大家:”仓木老师去世啦!“”宫田老师在哭哪!“像个橡皮人一样胖胖的,脸上总带欢悦神情的宫田老师居然哭了,这是想象不到的。
从宫田老师也哭了这一事实,可以最清楚不过地知道,我们对于仓木老师的逝世是如何悲痛了。
早饭的铃响了。去食堂的路上,人们谈的全是仓木老师的事。”打野兔的时候,他还上了山,很精神哪。“”据说很不舒服,没等打完就回去了。“二舍监宫田老师眼睛红红的,呆呆地吃着饭,住宿学生们静悄悄地吃饭。
我的头脑里浮现出仓木老师的形象。
铁边的近视眼镜——这眼镜挂在老师的大脸上,总是让人担心它马上就要掉下来。
同时它那斑斑铁锈也让人感到那是一副古老眼镜。”这是服务20年的眼镜哪!“我们大家都这么说。
老师从到这个学校任教到现在已经20年了。他那皮肤粗糙的脸。也使人感到和那眼镜的铁边非常相似。
全校最胖的就是仓木老师和宫田老师,宫田老师的脸光光滑滑的发光,肌理细。但仓木老师的脸似乎皮肤特别厚,因此也就让人觉得那颜色重而且深。
个头也是仓木老师高,腰围也粗。
仓木老师的西服上的某此地方总少不了烟灰,也总是那么散散漫漫,那身西服我们看它看了5年,非常熟识。
但是他下腹部肥大,体格魁伟,丝毫也没有乡村学校老师的寒酸气和生活的疲劳相。
走出食堂,对面木板墙根处全是霜。
那板墙就在稍高的堤上。那是河堤。
我看见河堤,想到仓木老师的小女儿,她此刻多么悲伤啊!
在这个河堤上,我和老师家的小姑娘玩过。
我常常越过那板墙,躺在河岸的草原上读书。
有一次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在那里,我就跟她打招呼:”你一个人玩儿哪?“那是一位有一双溜圆溜圆眼睛的孩子。
从简单的几句对话中就知道,原来她是仓木老师的小女儿。
仓木老师有三个子女,长子在东京上大学。长女上了师范学校,住宿。
留在家里的只有最小的她一个。
可能因为父亲是中学老师吧,这孩子对中学生有亲近感。我一喊她,她就来到我的跟前。”你在家怕你父亲么?“我先这样问了问她。”不怕!“”可是在学校我们都怕他呀!“”为什么怕他?“”你问为什么吗?大概因为他有本事吧!“”你挨他尅了?“”不挨他尅也怕他呀。“就在和孩子说些闲言碎语之中,我把她抱在膝头上。”你长得不像你爹。“我仔细看着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确实溜圆溜圆的,然而仓木老师上下眼睑却是膨胀的,因而眼睛细长。
大眼眉,脸上的肉厚,给人以厚重之感。
从那以后我在那河岸见到小姑娘两三次,每次都是她一个人。
尽管那河岸本来是街道上的孩子们游憩之所,但是我总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到这里来,末免冷清弧单吧。不过她可一点儿也没有寂寞冷清的样子。
仓木老师逝世的时候,可能只有这个小姑娘在旁。
我想到这里,小姑娘明朗爽快的面孔浮上心头,令人不胜同情之至。
我想,那小姑娘再也不会到河岸来了吧?
打野兔那天正好是周六、老师的长女从师范学校回来。据说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就让她回了学校。
还听说,仓木老师打兔子那天回来之后就病倒,他的长女想延期回去,照顾他,带他去看病。”教师的女儿这样可不行。爹娘稍微有一点病就不上学,对于他所教的学生那是说不过去的。“就这样,他还是按往常的办法,严格要求自己,不忘教师的立场。
据说他大女曾经坚决不愿意抛下得病的父亲回到学校去。大概有什么预兆吧。
三那天早晨,我比往常较早地到校。
因为想到走读生也许还不知道仓木老师去世,所以我想尽早告诉他们。
但是,学生休息室内揭示板上已经贴出了黑框告示。
两耳冻得通红的走读生陆续到校了。”仓木老师去世了?“这么一说,不论谁,无不大吃一惊。”啊!“地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些一直被看作不良少年,也一直被仓木老师训诫的学生们,无不变颜变色,沉默无言。大概正因为他们平素往往挨申斥,所以此刻听了仓木老师逝世的消息,心灵的感触可能较多吧。
不论多么差的学生,对于老师发自肺腑的语言,他们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
当他把浓眉一皱的时候,有谁再敢看看老师的脸。
仓木老师斜眼瞧谁一下,学生们无不主刻明白应该如何,所以他担任了风纪监督。
副监督是教地理的砂田老师。这位老师有些神经质,略瘦,一眼就看得出头脑机灵。
砂田老师健说,相反,仓木老师却不善词令。不过,他说的虽然少,但他的话是颇有分量的。
胖子仓木老师和瘦子砂田老师一起在校园里转悠的时候,那对照是很有趣的。”老仓来啦!“”老仓来啦!“学生们小声传话,立刻非常安静。
老仓,是对仓木老师的爱称,决不是外号。
学校里只有仓木老师没有外号。淘气的学生们抓住老师的某些特征或缺点,只要想给某位老师取个什么外号,那就一定取得出来。她们之所以没给仓木老师取,是因为老师德高望重,没有给仓木老师起外号的情绪。
仓木老师之德,在老师们之间也是受到敬重的。
上课之前,把全校学生召集在礼堂,由校长,副校长,砂田老师作悼念仓木老师之死为内容的讲话。”不论从私人的交往来说,也不论从学校的公事来说,我失去了30
年的良友,我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我失掉手臂,今后将怎样工作下去?“矮个的校长的声音,被眼泪濡湿,所以听不清。”诸君当然知道,仓木老师是最早来本校任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建校的元老。仓木老师是我的手杖,是学校的柱子。我把本校的许多工作放在仓木老师的肩上了。学校的日常锁事也大多由仓木老师按他的考虑处理。教员之间的感情纠葛,也大多溶解于仓木老师广阔胸怀。仓木老师这样的德与力,你们学生尽管不太清楚,但毕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诸君对仓木老师逝世必然痛上加痛。“校长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讲了下面的话:”仓木老师不计自身的名利,为这所中学献出了他的一生。仓木老师不停不息地在这里工作了10
多年,并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呆着不动,以仓木老师的学问,埋没于这个乡间中学,实在是莫大的浪费。许多大专学校聘他去当教师。他本来有很多大大发展的机会,但是由于他对本校的热爱,对于我的友谊,始终没动,终老于此。“仓木老师拒绝大专院校招聘的事,我们都知道。关于老师的学术实力,我们也听过多次。
我们中学使用的英语读本就是仓木老师编的。这个读本由东京出版,但是老师没有署名,但实际上是他编的。
在火车里我们看到其他中学学生翻开仓木老师的读本时,我们是很以此为自豪的。
还有,本镇有个小小的报馆,我到他们记者那里去玩的时候,也提到仓木老师。”你们中学有位听仓木的老师吧?“”那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么?你现在学哪?那很好。不过,他的本领你们中学生还不容易懂吧。他关于英国文学的知识,那可是很了不起呀。实在是惊人哪。我到这地方来之后,很快就认识了他,成了足可长谈的朋友。没想到,在这乡野之地能遇上那样的人。让他在中学教师这个位置上窝着,实在可惜。“这位记者是东京某大学英文系毕业,刚到此地不久。”中学老师里没有那样出类拔萃的藏书家的。他不仅读了英国文学的书,日本文学,汉文学的着作也读了许多。只是听仓木老师讲话就是我的一大乐趣。因为他是一位饱学之士,所以呆在这样编僻之地也没什么不满。我以为你们有这样一位老师是很值得庆幸的。“副校长由教历史的天川老师担任,仓木老师做他的副职。原因是天川老师是大学毕业,仓木老师却是自学成材的。
但是天川老师疾病缠身,经常告假,所以仓木老师的工作量远比副校长大得多。
四教地理课的砂田老师在乡村中学任职也未免屈才。我们用的就是砂田老师编的地图。
着者的名字是东京某大学教授的,但它却是砂田老师编写的。这个地理附图,许多中学都在用它。
校长讲话之后接着讲的是砂田老师。他称仓木老师逝世使他在学问之途上失去了一位同伴,说到这里,他的心境是凄凉的。他也详细谈了仓木老师平素待人接物,以及为人处世的情况。”诸位,周六打野兔是见仓木老师的最后一面。现在还有谁记得那时仓木老师的情况么?我记得他当时和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脸色有些不好。他是那么胖,心脏当然好不了。周六的早晨,从出发之前开始,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倦怠,即使没有这些现象,爬山这种活动对他也是应该禁止的,所以我们劝他回家休息。但是他说,全校的学生这么高兴,这么气壮,自己哪怕参加围猎一个山头也好。但是真的上山就不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提前回来了。“我们中学每年从一月到二月这期间有打野兔活动。
先在小山顶上张好网,从山麓往上回追野免。
有的小山要用全校学生围猎。有的把全部人马分成两三拨,各围一个山头。”仓木老师回家之前还对我们说,四年级学生西村患脚气病也参加了,是不是挺得住,请你们特别注意他,仓木老师总是这样待人。我们满以为仓木老师只要回家休息,一定能立刻会好,所以就没有特别注意,可是万没料到这竟成了永别。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让周六从师范学校宿舍回来的长女回去了。但是傍晚他就突然病情恶化,等校长和我赶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临终之前还担心西村。对于学校的事,留下不少遗言,关于他自己和他的子女们的事,却什么没说。三个子女之中惟有最小的小女儿在家却不在身旁,即使这样也没有说一句感到凄凉寂寞的话,只是说她正在学校里呢。他儿子在东京上大学,大女儿今年春天从师范学校毕业。仓木老师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这最小女儿吧。“大礼堂十分安静:砂田老师的声音低沉下来。
那天照常上课。
但是不论哪门课哪位老师,全是讲仓木老师。
为人忠厚稍有口吃的国语老师冰岛说:”仓木老师是个好老师呀“他只说到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嘴唇活动,只好沉默不语。
他转身面向黑板。用颤抖的手写了下面这道古歌,又默不作声了。
有人在世间,盛德高行无人念,甚或招人怨。
一旦撒手离尘寰,顿悟其人实可恋。
第四堂课是仓木老师的英语课只好自习。
负责体操的松木以监督的身份说:”仓木老师的英语课时永远没了。这个钟点先自习英语,同时回忆仓木老师吧!“他接着说:”仓木老师只是为学校,为学生而活着的人。其他的老师们无不佩服他。
仓木老师不论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说,他只谈教育。星期天我去拜访他,可是他说的只是从某些特别学生的事到对于每个特别学生的特别教育方法。为此花了好长时间。这个班里有没有特别学生啦,成绩特别不好啦,品行特别不好啦,等等。“松木老师环顾教室,他说:”我举一个例子。讨论你们从三年升级到四年的会议上,在有的学生是让他升级还是留级这个问题上,老师们的意见很难取得一致,为了这一个人,一直讨论到夜深。又饿又累。这时,有一位老师说了,讨论就到此为止吧,是行,还是不行,赶快决定算啦。
仓木老师一听脸色骤变。他说,既然如此珍惜时间,那就请回吧,请回吧。如果属于非留级不可的学生,那没有办法,也只好让他留级,但是我们还得好好想想,因为这个学生留了级,本人的精神受到折磨,家庭以为蒙羞。而且这个学生还得浪费一年的时间,浪费不少的费用。一个学生升级当然是不能轻率决定的问题,必须自始至终认真考虑。
哪位嫌问题讨论得过长了,那就请先回去好啦。结果呢,谁也没有先走。仓木老师为人处世总是这样子。由于仓木老师的爱护。免于退学,不被留级的学生,究竟有多少,你们大概很清楚吧?“有的学生当初抬不起头,此刻他会想起仓木老师曾是多么爱护过他。
五第六堂课是体操,这个时间用来作为五年级的级会。
五年级会,是松木老师常常匀出体操时间而开的会。
我们五年级的学作为最高年级的学生,当然有他们的问题,比如毕业后的问题等等,自由地讨论下去,就是这个会的内容。
松木老师担任联系人这个角色,讨论全部交学生们展示,他自己不发表意见。
我们在两天操场上坐个大圆圈,甲班班长担任主席。他站起来说:”今天的五年级会,因为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由松木老师负责这个会。“松木老师点点头。”我们今天只能思考仓木老师生前的事。别的事也谈不出来。干脆就开一个谈论仓木老师的会吧。“”赞成!“反响热烈。”不过,也没有必要只谈对仓木老师的回忆。我想,不妨利用这个时间也谈论一下我们该做什么和怎么做。我们是最高年级的学生。同时也不仅学了5
年英语。而且也受到年级监督的关怀。仓木老师逝世,我们比低年级学生更哀痛。因我们受其恩惠更深。
当然,学校对于我们应该如何等等,必有命令。我们当然认真地执行命令,但是,如果可能,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仓木老师主动地干些什么?“”就该这样!“松木老师这时插话。他接着说:”你们是最高年级学生。所以,你们的态度好坏都会影响全校学生,因此,你们要慎重对待。“一个学生站起来说:”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毕业了。仓木老师来不及欢送我们毕业,这实在是遗憾之至,我们在学校只能呆上五六十天了,所以,在这期间我们必须遵守老师的教导,做老师最后负责的学生,每个人都以很好的成绩毕业。即使毕业之后也决不忘仓木老师教诲之思毕业之后才能报师恩,我们从现在起商量一下毕业以后的事好不?“”主席!“”主席!“举手的人不少。
有的建议,他们毕业之后的同窗会起名叫”仓木会“。
有的说,是否借用仓木老师的名字,给学校留下一项纪念事业。
有的学生提议,仓木老师虽然远离大家,但是希望老师的遗嘱永远住在这里,虽然毕业了,凡是本街的人,在此地有家的人,要通力合作照顾好老师家属。
这项提义的赞成者较多。
也有人提议在此地给老师立碑。
总而言之,方案不少。
也有单凭一个中学生无法办到的提议。
一个学生站起来喊着说:”我想再见一次仓木老师。“”可是老师不在了!“”不,在!“”不是已经去世了么?“”去世啦!但是还在。还没有火葬嘛!“会场突然静下来。”想不想再见老师一面作一次告别?“”想,想啊!“”同感!“”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我到仓木老师家吊唁一下,就能见到老师,但是这种愿望谁都有,五年生想集体前去告别!“”松木老师,让我们到仓木老师家上香去吧!“有一个提出这个建议。”方才谈的,从师生之情来说,我以为是合情合理的。“松木老师说这么说。他接着说:”但是,你们上百人哪,这得问问家属才能定。我和校长商量一下,然后向遗族提出要求吧。你们的愿望大概能得到满足。“这时,名叫冈岛的落后生站起来说:”我们大家抬老师的棺材好不好?“大家一笑。”笑什么!“冈岛喊了一声。他说:”抬老师之棺,难道不是弟子之礼么?日本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是因为我一直挨仓木老师的申斥说这话可笑呢,还是抬棺这件事本身可笑呢?“人们是因为他突发奇想而公之于众所以才笑的。可是此刻他得到了声援:”根本不可笑!“”坚持你的意见!“冈岛接着说:”抬棺,是和逝者关系密切的人,或者受过他恩惠的人干的事。但老师的亲属都远在外地。有资格抬棺,老师也乐于接受的,难道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么?“”对!对!“激动的波浪在我们中间涌起。
有人站起来发言。”让和老师本来没有因缘的殡仪工人抬棺,是我们这些人的耻辱啊。冈岛君确有独到的见解。“”对!仓木老师的葬礼所用劳力,全由我们担任吧,不用别人动一手指头。“”松木老师的意见如何?“”你们美好的愿望使人为这感动。单凭这些言词,仓木老师就很满意了。
不过我不能擅自作主,还必须和学校商量,也得征得家属的同意。总而言之,我一定竭尽全力使你们的美好希望如愿以偿。“这样,松木老师作了许诺。
六学生宿舍例来的习惯是每晚就寝之前,大家集合于一室,静坐30分钟。
目的是让心沉下来,也让心清净。当晚的值班舍监是校长。”今天晚上不论怎么想传这颗心达到无念无想的境界,但是依旧止不住眼泪。“校长说到这里又抽泣起来。他说:”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泪就没有断过!“随后他就谈起对仓木老师的回忆。
——校长在某中学任物理,化学教员时,仓木老师是那个学校的学生。
座位号是二号,校长记得仓木老师比首席学生的成绩还好。因为仓木老师家境并不富裕,即使毕了业也上不起更高的学校,就当了校长的物理化学教室的助手。
不久,仓木老师当了小学教员,经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中学教员资格。
校长调到我们中学任职的时候,他这位校长第一个招聘的教员就是仓木老师。
从那以后22年,仓木老师一直是校长的左右臂。
仓木老师有机会出任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曾有机会被上一级的学校招请去作教师,但仓木老师始终末动。”仓木老师说,校长有恩于他,所以他安于乡居野处。今天的五年级会提出希望,葬礼的劳动他们全部承担下来。自己教的学生抬自己的棺,作为一个从事教育的人来说是无比高兴的事。这也许就是仓木老师在我们这里忍耐下去一直没动的收获吧。“说到这里校长又落泪了。
第二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雪。
冬天的风在天空不停地吼叫。
我们两个建议全被采纳了。
所有的课上完之后,我们站好队列,低着头走出校门。
杉树篱笆里面就是仓木老师简陋的家。
白木的寝棺已经停放在走廊上了。
我们三个人一组走上地板,在遗体跟前跪下行礼。
因为老师是猝死的,看不出枯萎之色,只是脸上呈现略透亮的白色。
大而厚重的脸安详一如生前,但是死气沉沉。
在侧的有他夫人,三个子女,他的胞妹,校长,砂田老师,他们俯首而立。
旁边的屋子是老师的书房,书堆得老高,以致略显黑暗。
因为告别的有一百多人,所以很费时间。
结束之前我们站在院子、想多看一会儿老师。
雪粉落在肩上,把肩头濡湿。
回到学校之后,宣布了明天参加葬礼时所分担的任务。
我是打灯笼的。”我可不愿意打灯笼!“我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我还是希望抬仓木老师的棺材。”你身体比较弱,你就耐心地打灯笼吧!“松木老师这样对我说。
傍晚,舍监稻村老师在宿舍的澡塘里说:”明天很让人痛心,可是一定办成漂亮的葬礼!办成漂亮的葬礼!“他反复地这么说。
七葬礼这天依然是冬季的阴天。
行列走的大街,人们都站在檐下,心里默默地致意。
仓木老师的未加妆点的素棺抬在二三十个中学生的肩上。
周围有三四个人,以便途中换班。
仓木老师的棺完全在由他教的学生们守护之下前进。
棺的前面行进的旗、灯笼、花、花环等等,全是由他的学生们拿着。
我提着一只青竹作柄的白纸灯笼走在前面。
仓木老师的儿子捧着白木的灵牌紧随其后。
四年级以下的全校学生,在寺庙的山门前列队敬候。
我们的行列平静抵达门前时,听到低年级学生的抽泣声。
管理现场的全是五年级学生。
礼毕之后,五年生仍留在棺的周围。
这时,松木老师讲话。他说:”赖诸君之力,葬礼顺利结束,我代表逝者家属和学校对大家致谢。这么完美朴素的葬礼,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无不感动,你们大家主动地为此尽力,更值得佩服。“仓木老师的长女感动得用手帕擦泪。
松木老师接着说:”本来还打算请大家送到火葬场,但是仓木老师的胞兄来了电报,说是因为山阴线大雪而不通的火车刚刚打通,今晚就能抵达这里,所以决定等他哥哥到来,他们虽说是亲兄弟,但是距离很远,十多年不见了,哪怕见上一面也不枉此行,所以向寺院提出要求,请寺院破例,允许遗体存放之期延长一天。寺院也为诸君善行深深感动,慨然答应存放到明天。因此,今天晚上只有我们几位老师留在这里守灵,同时等待他哥哥到来,诸位这就请回吧。
诸君的愿望已经实现,守灵,就不要勉强了。坐火车上学的,离家远的,身体比较弱的,都不必来了吧。“”老师,让我们来吧。“”来,当然是令人感动的,无奈夜里很冷,寺庙大殿没有防寒设备,大家感冒了就不能上课,那样,反而违背了仓木老师的意愿。还有,今天晚上守灵的人明大9
点也必须照常上课,这就支持不住了。好,解散吧。辛苦啦!
已经定下来守灵的人,先别管形象如何,首先是多穿,穿暖了而且带毛毯来。“住宿舍的五年生当然全去了。
我穿上两件衬衣之后再穿两件和服。室员们都笑了。
夜深之前100多人的五年级学生,一人不缺地陆续到达寺庙。
校长,松木老师无不吃惊,因为不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所以学生们也彼此吃了一惊。
有的赶火车回去一趟。有离家七八公里的也跑了一个来回。
仓木老师的哥哥是乘10点以后的火车到达的。
他比仓木老师个子高,我们得仰脸着他才行,十分魁伟。筋骨紧绷,铁人一般。
他向我们寒喧之后便深致谢意,然后从棺盖上镶的一小块玻璃窗注视他弟弟的脸,他站在棺旁,长久不动。”想再次同老师道别的人,请抓紧时间吧。“松木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大家再次把棺围了起来。
因为这就永别了。
仓木教师的脸已经略显微紫。
过了不久,寒澈的旭日照到放在大殿廊下的棺上。
和昨天一样,我们抬起仓木老师的棺,向火葬场出发了。
出了大街走15分钟的荒郊野路就到了那里。
焚尸炉内墙薰得墨黑墨黑的,像大蛇的肚子一般,而且闪闪地发着油光。
把白棺滑进这黑洞里。
松木老师把妆点白木棺的花环上的花揪下来,给我们每人一朵。
我们手拿白花站成一排,遗属们站在我们对面。
仓木老师的哥哥对我们致谢词,他说:”舍弟生前多蒙格外关怀,一直送他到火葬之地。诸位对舍弟的厚意隆情,以及此次诸般关注,已经听各位老师详细见告了,而且我也亲眼目睹,我已经分不出为我弟弟逝世的悲痛而哭呢,还是为大家的善良之举高兴而哭的?舍弟九泉之下一定心满意足,我们家属也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激之情。根据实际情况,舍弟的孩子们必须离开这值得怀念的地方,但是,不管他们去了那里,不管在哪里生活,决不会忘记诸位以及本地善待他们的厚意。诸位不久就毕业了,即将走上各自理想的道路,由衷地预祝诸位前途成功,谢谢了。“我们为了不误九点的功课,直奔学校。走在荒郊野路上,朝寒清冽而令人神情气爽。
大家人手一朵白花,脚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