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风寒。
离落霞村最近的一个小镇。
已是深夜,街道漆黑而安静,客栈早已打烊了,可二楼的灯却还寂寞地亮着。
刀,在他的腰间;剑,在他触手可及的红木桌上。
桌上除了剑之外,还有两碟下酒菜,与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案上的蜡烛在默默的燃烧着,那些潸然的蜡泪静静地落满了烛台,仿佛是为这寂寞的饮酒人而怆然。
窗子是大开着的,可以看见外面漆黑如墨的夜。
一阵强风忽然从窗外刮了进来,挟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落在了他的桌前。
桌边的饮酒人没有抬头,泰然为自己斟着洒,也不去看那不速之客。只是平淡地道:“朋友为何而来。”
来人道:“有事相求。”
饮酒人的斟酒的手突然停住了,惊讶地抬起来向来人瞧去,那人穿着漆黑如墨的衣服,原本英气逼人的脸上此刻显得特别地苍白。他似乎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他,所以他的声音里也带满了惊讶:“长秋,你……”
长秋微微一笑,走近桌边与他隔桌而坐。
“两个人喝酒是尽兴,一个人喝酒是驱愁。”长秋边说边拿起桌上的另一只酒杯,道,“我来陪你喝酒吧。”
夜雨看着他拿过酒壶为他自己倒酒,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小雪……公主呢?”
长秋将酒送至唇边一饮而尽,顿觉淡淡的酒香沁人心脾。他抬眼看着夜雨,道:“你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夜雨微怔,也不回答,只是端起面前的杯子默默地继续喝酒。
长秋却笑了,像早已了然,道:“我知道,这二个多月来,你一直守在这里,默默在保护着小雪,也默默地守住我们这二个多月的平静的生活。”
夜雨的确没有离开过,他一直都守住他们,用自已的凌月宝刀与宇文浩教他的剑保护着他们。这两个多月里,风小小已来过几次了,只是每一次都在被夜雨截住后,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退了回去。还有上次长秋从那大户人家带走小婒后,那家人本是要寻他们的麻烦,到了晚上夜雨的刀光一闪,毫不留情地警告道:“我只允许死人去找他们麻烦。”那家人吓得差点搬家,哪里还敢去寻他们麻烦?
所以他们的这两个多月才会如此地平静。
不过,长秋又怎么会知道?于是夜雨问道:“你怎么知道?”
长秋叹了口气,继续倒着酒,也为夜雨的空酒杯满上酒,道:“杀手的直觉很多时候比女人的第六感还要灵。”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抬眼看着夜雨,神情庄重,道:“我该走了,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小雪的,今日来此,便是想将白雪交给你。”
夜雨静静地看着他。
长秋又道:“她还是处子之身。”
夜雨一怔,过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为什么?”
长秋苦笑,道:“因为我知道我是将死之人,我不想让她的幸福葬送在我的身上。”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竟透出一丝感伤,又端起酒杯饮完一那整杯的酒,缓缓道:“何况……她爱的人,一直都是你……”
夜更静。
风涌入房里来,案上的烛火跳跃着。
夜雨一直很安静听着,长秋也不再说话。
“你错了,她爱的人是你。”过了很久,夜雨才感叹似的说道。
长秋苦笑,道:“我了解小雪,她只是依赖我,就像妹妹对哥哥的依赖。她当年在皇宫的时候,皇上和皇后是对她实在太好了,引得她宫里众人的嫉妒,每个人对她只有怕,没有爱。所以当我出现时,她对我的感情也就是像对兄长一样。她是个小傻瓜,她之所以会嫁给我,也只是因为她的心地善良,想用她自己来报答我。其实她真的爱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片刻的沉默后,夜雨才带着些苦笑道:“你错了。有的时候爱上一样人要比忘记一个人容易得多。或许小雪以前是爱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是不是被你的真情所感动,也许她已在不知不觉里爱上你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感情的事情谁又能理得清楚?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真的爱上你了。”
长秋愣愣地看着夜雨。
“无论如何,我已时日无多了。”长秋道,“好好照顾她。”
夜雨没有再说话,长秋也不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在饮着酒,在这被黑暗吞噬的夜里,弥漫着道不尽的凄凉。
天未亮,长秋已走了。
东方渐白,街道上已有些稀稀疏疏的早起的行人了。长秋慢慢地走着,突然一阵小小的风涌了来,还有那一道,久违的,艳丽的,红色身影。
他停住了,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风小小。
风小小的脸色比起以前苍白了许多,她那一贯的微笑也不知遗落在了哪里,只留下期待与怨恨的复杂。
“我在等你。”风小小的声音似乎也没有以前那般甜美,而是凄怆的,悲凉的,甚至有些可怜,“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长秋唇钩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在找你。”
话音刚落,长秋便迈开步子继续走着,黑衣披风在他身后如水波般地荡动。风小小先是微微一惊,然后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穿过了街道,走出这小镇。天已亮了起来,晨雾缭绕,叶上的露珠点点,踏着一路的小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长秋终于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他一停下来,风小小自然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你还没有死。”风小小看着长秋那张苍白的脸,有些感慨地说道。
长秋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是的,我还没有死。不过已不远了。”
风小小眼眶一红,咬咬牙,道:“你变了,你彻底变了。”
“每个人都会变的,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变。”
风小小笑了,凄凉的笑,道:“我变得可怜了,是吗?”
长秋摇摇头,柔声道:“不是,‘影’已经消失了,你自由了,你应该去找寻自己的生活,为自己的理由而活下去。小小,我希望你能明白。”
风小小猛然抬头,长秋叫她“小小”?认识长秋差不多已有十多年了,这是长秋第一次那么亲切地叫她“小小”,心底里流过一阵暖流,连眼睛都有些生生的胀疼。
人自由了,可是心就能自由吗?她的心一直为长秋而锁着,任光阴荏苒,岁月蹉跎。
风小小笑得凄楚,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放过白雪公主是不是?”
长秋道:“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风小小又大笑起来,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笑得那么凄厉而刺耳,仿佛是幽灵鬼泣一般。
“原来,你在生命的最后,想着的还是白雪,你什么都为她想,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我该怎么办?”
“想过。”长秋温和地插入了这两个字。
风小小的笑声顿时止住了,满脸地惊疑与期待,注视着长秋,道:“想过?”
长秋点点头,接着说道:“江淮也是个侠骨柔肠的人物。”
风小小疑道:“江淮?”
长秋瞧着她微微一笑,道:“他喜欢你。”
风小小愣住了。
她想起了那天在“影”部外围,她用短刀刺伤的那名使清风剑的男子来。江淮留给她最深的印象,怕就是他脸上流露出的那份誓死保护宇文浩的决心。
风小小冷冷一笑,道:“你认为天门派的人会喜欢我这样的妖女吗?在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正人君子江湖侠客眼里,我们都是些他们想除之而后快的江湖败类!”
长秋反驳道:“‘天下第一剑’宇文浩岂不是也爱上了江湖上人人闻之怛然失色的魔女“冰凌玄女”冰凌吗?”
“那是你一厢情愿罢了。长秋,你的目的就是要我放过白雪公主,我偏偏不会放过她,不但不放过她,我还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风小小咬牙切齿地说着,眼里露出狠毒之色来。
长秋的脸色变了,一扫刚刚的温和之态,目光冰凉地看向她,道:“夜雨会带着小雪离开,谁也伤害不了她!”
风小小笑了起来,眼里尽不嘲讽:“你莫忘了我还有个二十年前就名霸江湖的父亲,前些日子只因我父亲在与宇文浩对掌中受了伤才没有去找白雪公主的麻烦,现在我父亲伤已痊愈,你永远也不知道,也许我父亲,比我更恨白雪公主!”
长秋目光一凛,手已伸向腰间拔剑,可是他的手还没有摸到剑,风小小的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已如闪电般袭来,瞬间封住他身上的三道大穴。风小小的出手一向很敏捷,加上长秋已身受重伤,所以她很轻易地就制住了长秋,所以她笑得很得意。她说:“长秋,你知道为什么你每次都栽在我手里吗?因为高手是勇夫,而真正的胜利者,往往只须要一个聪明的头脑就够了。”
长秋冷冷地看着她,冷冷一笑,道:“世界上很多的聪明人都败在了他们的聪明上。”
风小小一怔,来不及反应,长秋已将自己的剑抽了出来。
风小小呆了,怎么可能,他明明已被自己封住了穴道!她脑海里闪过一个意像,是了,是了,当初长秋为了冲破她点的穴道,用了绝越三凝,以全身血脉败坏的代价冲破穴道,练了那样的功夫后,全身穴道是可以移动的。她竟然忘记了!
他的剑很快,很准,晨雾已渐渐散尽,风小小身手再如何快也快不过长秋的剑,所以她一时呆立在那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一道雪亮的白光映在她美丽的眸子里,如藏匿在深渊里的冰轮。
这一剑完全可以要了风小小的命。
可是那锋利的剑在削落她的几缕长发后便凝滞不前。
他到底还是下不手了。
这个女人为了自己已接近疯狂了,纵然她再可恶,可是人非草木,怎能无情?所以他手下留了情。
风小小见他停了手,本能地从袖子里飞出一支短刀,正对着长秋的胸口。长秋可以躲过那柄短刀,风小小当然也知道他可以躲过她的短刀,她只是想用玲珑刀逼退长秋,制造安然离开的机会。
可是长秋放下了剑,长长叹了口气。
就这样结束,也好。
他这样想着,便安然地闭了眼,脑海里浮现了白雪那张清纯的笑脸,他的唇边也不由地牵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