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邀惠书[2],省仆动静安否[3],情重辞温,增仆远望。仆自足下北游,沈默闲处,叹在右益少通敏之才[4]、可与之深言文字者,以此私恚[5],他无足怀。
仆八岁入塾,诵四子[6]、六艺之书[7],慨然愿游春秋之世,追陪颜、曾、闽、冉、游、夏之伦[8],执经杏坛[9],觌圣人之德辉[10],沐浴车服礼器之余韵[11];又思游南北宋之世,偕杨、游、黄、蔡诸人[12],立程子、朱子之堂,饫闻其训诫[13];已念二者虽不可得,然乌知今世不有道德渊纯之士[14],聚群讲学,可扶翼我者[15]?
既成童[16],出与乡闾读书之子游,见其所倾向者,无非科举之学,众人一志,传习成风。叩以圣贤之道,则群怪以为狂痴而笑之。退而告诸父兄[17],始知讲道劝学之风,海内衰歇者数十年矣。于是怆然内悲,太息向之所志不度也[18]。
年即壮[19],涉历东越吴楚之交[20],交游日广以远。见有嗜好三代旧章法物[21],以考订为工;有慕秦、汉以来之诗歌古文,以文藻风流相尚,私心喜且慕,谓此虽非吾学所急,抑亦可备斯道什一之资[22],宜以余力讲明其术也[23]。于是或师焉,或友焉。盖自幼至今,同志相导之助,莫盛于此时矣。
今者年已五十,足不涉四方,而四万雄俊之群旧尝假馆于歙者[24],或散或恨,不可复合,无所慰其意。冀得一二秀髦后进[25],与之相劝相成,而来游者,类溺没于科举旧习,而不能为之展其志,拓其才。盖虽考订、辞章之末[26],鲜有能助我者[27],况其他乎?呜呼!幼志不可遂矣[28],即壮岁师友相从之欢亦渺不可复,甚矣[29],岁晚而道益孤也!
今夫积云成露,积霜成雪,积溪涧之水成江河,何者?有所因也[30]。骐骥一跃[31],可方驽马十驾[32];然使欲东而西,欲南而北,则虽骐骥输驽马矣,何者?力虽强,无策之者也[33]。君子之志于道也,合众人之贤明,以群相诱掖[34],虽中材企及之而有余[35],竭一己之私智微能,委曲与道相从[36],虽豪杰有所不足。仆之智不逮中人,而偏违众,有志于道,譬如深居暗室,无人导延,乃欲积跬步以致干里[37],吾知有画地以终焉已[38]。向者仆方稚昧,不自度德薄才庸,奋然以继鲁、邹、洛、闽之传自任[39],其志岂小哉?岁今艾矣[40],而所可者止此[41]。思欲毕智尽才,责功暮齿[42],而独学之苦,反甚于前。遇歧途,畴能指我哉[43]?此所以中夜伏枕太息,而深以不克成其幼稚之志自悲也。
足下少而才,在门墙中最为笃志于学者,因来书念仆勤拳[44],故发愤举仆今昔之恨[45],而一为足下道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