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有许多人拿《红楼梦》当作学习北京话的课本。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文艺作品在思想教育而外还有一种责任,就是教给大家怎么写文章和说话。在老年间,绝大多数的文人用文言写作,所以古文古诗就成为后人学习写作的范本;现在,绝大多数的文人用白话写作,所以文艺作品,正像《红楼梦》那样,不但只教给大家怎么写文章,也教给大家怎么说话。
这个责任并不小。一个民族的语言总是越来越趋向统一的。用不着多解释,语言的统一有很大很大的政治作用。历史已经证明,文艺作品会有力地帮助语言的统一。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超叟,和咱们的曹雪芹都在这方面有很大的功绩。
汉语本是统一的。不过,因为汉族人多,分布的地方又非常广阔,于是各地方就难免在发音上有所不同,也难免各有各的土语。我们现在谈汉语的统一就是要在发音上、词汇上,和某一些不同的语法上,要求更进一步的一致。语言越一致,我们自己就团结得越好;兄弟民族和外国朋友学起来也就越省事。作家们在这个运动中应当负起责任,尽到我们推进语言统一的力量;这是个重要的政治任务。
汉语,据语言学家们说,是很进步的语言。可是不幸,汉字却十分难学难记。有那么一天(我自己切盼越早越好),我们会改用拼音文字。为将来推行拼音文字创造条件,我们今天就该下手调整发音,整理词汇和某一些语法上的纷歧。没有这样的准备,拼音的办法就不易下手推行。是嘛,假若我按京音拼,你按厦门音拼,咱们俩就没法子利用拼音文字交流思想。同样的,我说我的土话,你说你的土话,咱们俩的拼音文字恐怕也只好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全不相干。因此,我们现在决定以北京语音为标准进行汉民族共同语的教育工作。为什么用北京语音而不用上海语音作标准?为什么不教大家都干脆说北京话,而教大家说普通话(汉民族共同语)?我不在这里解释,因为我主要地要说说作家对这个运动应取的态度。
我想,就说我自己的态度吧。这么说容易亲切一些。我写过一些小说和剧本。从思想上和艺术上看,我的作品都不很高明。可是,在语言上,因为我的普通话还写得不算太坏,我占了点便宜。有二十多年了,我的作品曾经先后在不同的地方被利用为“官话”课本。我很高兴:我的不甚高明的作品能够有些实际用处。
可是,即使专从语言上说,我从前的作品也还有点毛病:我往往爱用北京的土话。近二年来,我开始控制自己,少用土语方言。为什么呢?第一,土话给我招来许多麻烦:出南海北的读者常常来信问这个词怎么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得一一回信解答。第二,以剧本来说,土话太多,远离北京的地方就不易上演。照原词说吧,听众不懂;改成本地话吧,又不易找到恰好相同的成语;于是,只好拉倒,不去上演。在国内既已如此,赶到译为外文的时候,不难想到就一定更麻烦。###第2章
我以前爱用土语不是没有道理的。某些土语的表现力强啊。可是,经验把我的道理碰回来了。表现力强吗?人家不懂!不懂可还有什么表现力可言呢?作品本是为教育人民的,可是因为土语太多,剧本没人演,小说读不明白,岂不弄巧成拙,反倒减少了宣传教育的效用么?
根据上述的经验,从今以后我希望能注意到:(一)不用土语撑门面。这就是说,我将尽量地选用普通的词汇,不故意卖弄土语。我应当把卖弄自己改为替群众服务。假若“油条”比“油炸鬼”更普通一些,我就用“油条”。同样的,假若“墙角”比“嘎栏儿”更普通,我就用“墙角”。地方色彩并不仗着几个方言中的词汇支持着。不深入一个地方的生活,而只用几个地方上的特殊字眼儿,如“油炸鬼”和“嘎栏儿”之类去支持,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它们适足以增加语言的混乱与纷歧。
这样作,会不会使语言枯窘,不丰富呢?我看不会。就拿北京话来说,在过去的四五十年里就有很大的变化:我幼年听惯说惯的词汇有许多许多已经死去了。这衰死的原因一来是大家的生活起了变化,老的词汇就不能不引退;二来是全国各地的人来到北京,听不懂北京的土话,北京人自己也就不得不适应情况,把得不到外方人支持的话收起去。这样减少了词汇,北京话是不是因而枯窘死板了呢?不是。新的生活和新的事物带来了新的词汇。好多这种新词汇并非土生土长,而是由四面八方的人共同创造的。于是,北京话就变了样:四五十年来,它越变越语文一致,越富有普遍性了。普遍性必然地战胜地方性:几十年来除了“压根儿”、“没落”少数北京特有的词汇得到较比广泛的承认,很多的地道土话都先后死去。
今天,我们正全国一心地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文化生活,和科学知识都一天比一天丰富,那么我们的语言也必然地越来越丰富。眼睛看着明天,我们大可不必依依不舍地恋惜一些地方上的、有可能被淘汰的词汇。
(二)选择地运用土语。举例说明:“蹲”和“站”都是普通字,我无须节外生枝地去另找土语代替它们;即使找到了,也还不过是说明“蹲”和“站”这么两个姿态,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力,只是教许多人不懂而已。可是,在“蹲”和“站”之外,还有个“骑马蹲裆式”;它既非“蹲”,也非“站”,而是另一个姿态——半蹲半站。北京话里还没有一个能够概括地形容出这个姿态的字。我们只能说“骑马蹲裆式”,别无办法。假若我能够在北京的土语中找到这么一个字,我一定利用它,因为它具有足以形容既非“蹲”又非“站”的姿态的特殊能力。同一理由,假若我在别的方言中找到这么一个字,我也会借用过来,介绍到普通话里去。
上述的例子说明了我个人以后怎么选择地运用土语。这是说,我不再随便乱用我所熟悉的土语,而要经过考虑,决定何去何取。这也说明,我并不一笔抹杀一切土语,而要披沙拣金地把值得保存的保存下来。作家们要是都这么作,就能洗炼出许多生动的,明确的,和富于表现力的词汇,丰富我们的语言。提倡普通话并非要求大家因陋就简,写出千篇一律的呆板文章,而是一方面要使语言纯洁,不许土语方言泛滥成灾;另一方面要使语言更丰富更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