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铭挑拨赵自极和文世勋内讧后,他也受了牵连,被关进石料场,几乎没命。当然若把眼光放的长远点,他在石料场的这段磨难,反倒是件好事,若干年后纵横天下的陇西党,其核心骨干都是他在那个时候结识的。但就当时而言,这确实是场苦难。李久铭把他救出来时,他已经脱了人形,奄奄待毙了。
  李少冲是不是“十八好汉”,我想应该不是,如果他是“好汉”之一,李久铭一定会亲自把他推荐给我,无论他如何转弯抹角,他都是会亲自推荐给我的,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人事都是大事,再小也马虎不得。
  不管先前的境遇怎样,到了落髻山都得从头开始,举荐之功即是首功。这个道理李久铭如何不懂。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就是李少冲是借穆晓霞之手由邵玉清引入堂的,引路者即为宗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拭剑堂里派系林立,彼此间阵营之明,隔阂之深,让初入堂的人不禁感叹:名为一统周天下,实则诸侯数百家。
  我是在复核执法堂呈报的《苗赵逆党迫害人员名册》里发现他的名字的,在他名字之后还附着他的一份履历,写明了他曾在洪湖派做卧底三年,时间正是我推荐他去穆英那前后,加之年龄和相貌的描述,我一眼就认定,这个李少冲就是我认识的李少冲。
  被苗剑芳关在石料场的人,我的意见是先甄别,再释放。毕竟这里面有许多人,任谁做府主都要把他们关进去的。
  但李久铭不同意,他说值此破旧立新之际,自然是争取的人越多越好,这些人即使不全是苗剑芳他们关进去的,但我们籍此机会把他们放出来,则我们就是他们的恩人,何愁他们不感恩戴德,不死心塌地地追随我们。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以前尽管我们的意见常常不一致,但多数情况下都能妥协而不起争执,而且多数时候都是他主动向我妥协。这次争执的结果是我做出了让步,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让步,此后不久,我就没有资格再与他争锋了,上线传来临安的决定:李久铭任我的顶头上司,我的一切都必须向他禀报。
  为了安抚我,李久铭亲自去大牢里接出了李少冲。他一定知道我跟李少冲是旧相识,也一定知道李少冲是拭剑堂的黑子,但他未见得知道我也是知道李少冲的真实身份的。
  李少冲出狱那天,我设宴为他压惊,席间只让李久铭一人作陪。李久铭跟我说他和李少冲在洪湖县时有些误会,虽然彼时各为其主,但还是希望我能从中帮着化解。我想这算不了什么,李少冲是个识时务的人,他一定会谅解这些的,果然我刚对他说:“此次若非久铭兄眼明手快,哪还有你的命在。”他就慌忙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说:“久铭兄,昔日小弟有对不住的地方,谨以此酒谢罪,祈请海涵。”他饮尽杯中酒,离席深深拜了下去,李久铭赶忙回了礼,说:“彼时大家各为其主,有误会,没仇恨。”
  两人对饮了一杯,相拥哈哈大笑,一段恩怨就此化解了。
  对于如何安置李少冲,我和李久铭稍稍起了点争执,这回是他主动让步,于是李少冲就以铁心堂主事的身份取代他暂摄执法堂事务,而李久铭则调入了他梦寐以求的中枢堂。中枢堂地位冲要,堂主大权在握,比一般的风衣府副主还要吃重,和他搭档的副堂主是杨清亲自指定的一个大胡子的西山人。
  西山人是天火教创教初始从西域来的吐火罗人之后,赤发碧瞳,身材常较中原人高大,向来以创世元勋自居,在教中一向专横跋扈。让他制约李久铭吧,谁让你不服管束呢。那一刻,我体会到了运用权力的微妙和魅力所在,一度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李少冲的精明干练很快就表现了出来,他成功说服文世勋跟我们合作,深度揭发赵自极的问题,赵自极已经倒台,但此人根基颇深,且做事又滴水不漏,我们抓不住他大的把柄,不断有人为他说情开脱,外面舆情纷纷,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杀他名不正言不顺,放他又无异于纵虎归山,老虎不死究竟还是老虎,是老虎就要吃人。
  现在李少冲找到了杀虎的利器,在铁证面前,赵自极必死无疑,杀他杀的光明正大,杀的众人心服口服。
  但李少冲终究还是太年轻,他还不足以驾驭整个执法堂,这从他主张释放文世勋一事上就可以看出端倪。文世勋在揭发赵自极一事上是有功,但他毕竟也有罪,不杀他,判个终身囚禁,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但李少冲主张放人,说此人揭发有功,应无罪,外贬。他既然还顾念着旧情和承诺,那他就不适合当执法堂的堂主,在这件事上我和李久铭倒是一致的。
  几天后,杨清下旨:苗剑芳、赵自极以谋叛罪就地处决;文世勋揭发有功,免死,戴罪贬往滇南总舵;顾青阳加持右使节杖;李九铭以风衣府中枢堂堂主兼摄执法堂事务;李少冲协理办案有功,升任铁心堂副堂主。
  李久铭重返执法堂,挥舞法杖为自己清扫阻碍,安插党羽。李少冲去了铁心堂,做了有名无实的副堂主。
  铁心堂担负落髻山守备警戒之责,堂主是三朝元老司空束,其下有副堂主四人,参赞、总教头各八人,下设前、后、左、右、中五军,各军设统领一人,副统领三人,教头、书记各三人。每军设六标,每标设标头一人,标副一人,同知、书记各四人,标下设十小队,每队十一人,由队主统领。风衣府、清议院、育生院、内务府四处侍卫也挂名在铁心堂,人数一百至三百人不等。中宫监内卫直隶教主,武功院健儿营归属育生院。
  李少冲在四位副堂主中排名最末。铁心堂的规矩是无战事时,四位副堂主轮流当值,每人当值一季。他入堂时恰逢春末夏初,司空束将夏季政务交由他主持,再三叮嘱他督促各军操练。李少冲领命出巡,在出巡途中结识了董先成。
  董先成出身天赐子,在荆湖、金陵、川中等地做了十七年教头,调回落髻山后任内务府主事三年,后自请改任铁心堂中军第一标标主。二十八年未得任何升迁。究其原因,无非是他性子太直,太过较真,开罪的人太多,但他毕竟做了二十八年的第一标标主,铁心堂五品以上主官半数都是他的门生故旧,历任堂主上任,都要亲自前往拜谒他。
  后人评论李少冲从陇西发迹短短十数年间纵横天下的原因时,常常忽略董先成这个人。即使提到他,也不过把他当成了李少冲手里众多傀儡中的一个。其实董先成才是送他直上九重的大贵人。
  李少冲不久就将董先成定为右军统领第一人选,报司空束照准,李久铭复核,呈我用印。按说选定右军统领人选也不是件小事,但我那时正忙的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就打发案前执事去铁心堂问了问,执事去了一天回来说董先成忠勇可嘉,资历也够,早该做统领了。我听了这话就没多问,让掌印执事用了印。一个月后董先成走马上任。
  到秋风见凉时,李少冲卸下政务,闲着没事干,我就邀请他来书房帮办政务,那时李久铭正忙着“十八好汉”的安排,对我的事无心过问。有李少冲帮忙我轻松了许多,一日午后,外面下着雨,我看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邀他来喝杯酒,期间我问他:“铁心堂积弊甚重,此次中州解围,表现乏善可陈。你在外面做过教头,又当了一个夏天的家,你说说这症结在哪里?”他思索片刻道:“一言半语也难说的清,容我几日,我上一道表议。”
  表议者,上表议论之意。下属将自己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形诸文字上呈上司即为表议,公私兼用,多用于私。李少冲上的这个表议名叫《二十条革新兵务议》,我匆匆看了一遍,对其中一条‘五军宜择冲要驻防,务使常临战阵,以保锐气’,印象极深,就夸赞说:“仅此一条就足可让老朽们目瞪口呆,急的跳脚。”说过这句话,我心情澎湃,接着说:“重病须用猛药,这份表议我请九铭兄看过就上奏教主。”
  我原以为李久铭看了这份表议后会大加赞赏,谁他看完后,脸色变了,嘴也歪了,气咻咻地往桌上一拍,说:“这简直是胡闹嘛!你当天火右使是不是当上瘾了?他要讨好那黄毛丫头,你也跟着胡闹?”我被他奚落的无地自容,就说:“她如今对我越来越不放心,不想想办法挽回她的信任,只怕……”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夸张地尖叫起来,用令人厌恶的嘲讽口吻说:“她对你还不信任?她就差没把寝宫搬到风衣府来吧。”
  我愕然无语,这件事他怎么知道?两天前,因为一件紧急的事,我深夜去见杨清,夜里天冷,她不愿意起床,就坐在床上跟我商量,事情商量完,天都快亮了,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开玩笑地跟我说以后我干脆把寝宫搬去风衣府好了,省得你深更半夜的往这跑。我听了自然十分尴尬,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