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合当有事,正广东会馆祀魁之时,大小官员倒先后到了。那康有为欲乘这个机会出个惊人手段,便预早到了。先到大堂,踞了上座。凡有到来的,他却置之不理,亦不招呼,只煌然高坐。不多时,侍读学士李文田到来,突见一人在大堂踞了上位,却不认得是康有为。惟人丛中许多认得他的,倒窃窃议论。李文田以为他是别省什么佳客,急拉一人至僻处问个底细。却答道:“什么佳客!他不过是广东人新到来取应北闱的,名唤康有为便是。”
李文田心中大怒,正要扯他下来,忽报吏部侍郎许应蹼来了,一切人都肃立恭迎,李文田也并出来迎接到里面。本来这个上首位正是许应蹼坐的,李文田便直向康有为道:“这个座位却不是你应坐的,快些下来,免至出丑!”
康有为道:“天下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任你如何老成,我先人为国尽忠,故我也是个难(灰)荫生,又有德之人,三达尊我有其二,尽该坐这位,你不必多管!”
李文田正欲答言,旁边先有一位驳他道:“你昨天才说是不屑求名的自称布衣,今天又夸自己是荫生么?”康有为已满面通红,不能答语。李文田又道:“这里是北京,是朝廷所在,朝廷莫如爵。这广东馆又是同乡聚集地,论乡党又莫如齿,你是无爵无齿之人,若果有德,待你真能辅世长民时再说罢了。”
康有为更不能答,那些鄙他的便一齐扯了康有为下来,然后分坐以次行礼。
那康有为这回当场出丑,更不敢再留在广东馆。快些急步跑出来,垂头丧气回至南海馆里。闭上房门,翻身躺在床上,觉这一口气非同小可。自忖道,不过因姓许的是个侍郎,他们就巴结他,要扯自己下来,让他坐去。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没面目,怎好见人?因此反恨李文田不已。但究竟无可如何,整整在房子里两天也不敢出来,连饭也不敢吃,只在房子里吃些干粮充饥。才两天,连干粮也吃尽了。难道自要饿死?才勉强开门出来,仍低头俯首,不敢像从前傲气。偏那些同寓的人又说三说四,要来嘲讽他,个个把《孟子》书“朝廷莫如爵”
三句当念书一般。又有些说道:“布衣耶,荫生耶?赴北闱耶,不屑求名耶?”
你一言,我一语,气得康有为有气没处伸。康有为自忖如此受辱,料在这里安身不牢。且自己说过不屑求名,又不认是到来应试,将来尽要入场的,岂不是令人知见,如何是好?那时欲要回粤时,又舍不得这场科试,好歹皇天庇佑,要中名举人。若不回去,怕入场时既被人讥讽,若不幸名落孙山,那时更自难堪。想了又想,没奈何,把行李迁至朋友处,然后进场。
已非一日,已是场期,康有为便检执了考篮,进场去了。一连进了三场出来,凡所作的文字,自然心里自赞。有时向人说及场里文章,就自夸道:“可惜顺天乡试历科解元都是直隶的,若不然,我这场文字还不中解元么?但虽不得解元,亦尽中五名前的了。”
这等话逢人便说。自出场后,天天望开榜,更心里形容开榜中了怎么样?簪花拜客怎么样?回籍谒祖怎么样?好似赌仔望赢彩一般。不提防到了开榜之期,那康有为就整夜不睡,听候报喜。不想自第六名起,直至榜尾,总没自己名字。朋友见的因日前他太过夸口,到时也不好意思,只得慰道:“还有经魁五名,尽有分儿的。”康有为道:“不差,我这回定然是经魁的。”
及到天明,不特没康有为名字,连一个康字也没有,康有为好不大失意,忽转念犹望得一名副榜也好,谁想连副榜也不见己名,一场扫兴!虽不中也不打紧,奈自己日前夸大口,皆由望中举人之心热度过甚,到这时更自无味。正要收拾行李回去,忽忆起自己来时,在广东并不认是来赴北闱,若急切回去,怎能避得赴北闱之名?不如暂留京城也好。唯留在京里,凡是广东人都不愿与自己相交,不如结交些外省人,不识得自己底蕴的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