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们这些痴人!若是我这等要钱,何不日常里也索搜赚几文?我只因官卑职小,不能申雪冤枉,时以为恨。今幸得上台老爷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风吹火,了我向来心愿,岂以得钱为喜!若是要钱,那没钱的冤枉,毕竟不能出了。”书吏听这说话,口头虽称赞,心里都暗笑道:“那里有不要钱的人?这是人面前撇清的话儿。待他做出来,便见分晓。”遂说道:“老爷既不要钱,老爷知狱中有几个真冤枉?”姚君道:“我一来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时常访问,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迹,数将出来。又道:“你们可将前因后迹,备细开述,叠成文卷,去开释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间有三四个富家,出得起的,你们可对他说,要他一二十两一个,也不为过。”狱吏登时到监中,与那七个人说了。七人感谢不尽,即时着人到家,通了消息,斗起银子,与了吏书。那班吏书又算计道:“本官虽说不要银子,那里便是真心?况且他既晓得三四个是富家,察院老爷又说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几个斗二三千银子在此,待送文卷与他。他若真不要时,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迟延两日,那时便可送进去与他。”大家商量已定,银子已斗端正。过了数日,文案已成,吏书送与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见察院。
那时书吏方知其真不要钱,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开门,传将进去,这番却不是前边见的体统了。一祥一边进去,察院便叫掩门。一祥将文卷呈上,禀道:“知事平日体察狱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实系冤枉,蒙老爷钧谕,敢斗胆开呈,望老爷开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约定释放之日,共谢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报君之德矣。君将此银归家恰老,逍遥林泉之间可也,何必为五斗粟折腰?”一祥领命而出。察院登时批准文书,七人登时出狱。七家家属,扶老携幼,焚香顶礼,涕泣膝行,到衙拜谢,不必说起。但是姚君既对察院说已得七千,其实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银子,申他冤枉,也不为过。即不然富者得银,贫者白说,也便是贤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银子,亦须与上台说明,以见我真实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银子,竟说得了七千,谁肯如此冒空名失实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财,又不邀己之誉,以讨上台的奖赏。岂不大圣人、大菩萨的心肠?只怕这样人,古今来不多见的。次日,姚君即起文书告致仕。察院只道他实实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书,挂冠而归,由是哄动一城。司道府县,无人不钦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贿赂,雪冤理枉,诚有司宪臬所不及。”于是皆厚赠优礼以归。七人族中纠集朋友,到三院动呈,叙其申雪冤狱,不受分文,盛德清风,可为世表,应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实得七千银子,便回去已够了。及见三学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银,真心释冤出枉。大惊异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无二!但是我原思报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误了他的前程。”即时批准,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从来能有几个?此已是为德之报了。及归至家,清风两袖。孙虽入泮,而家业却是萧条。家中大小,多埋怨他无算计,既不赚得银子,又赔了他一个小小前程,岂不是折本的事么?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余岁,忽然一日,梦见五六个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禀道:“某等来迎接老爷。”姚君梦中,也还认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问道:“你们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们蒙老爷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请于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爷寿考,仍令老爷子孙世世贵显。今老爷寿数将终,小的们前来眼侍老爷。外边有轿,请老爷便行。”姚君听罢,便上了轿。众人抬了,走到一衙门前落轿。只见司阍人报将进去。里面一位官员,出来迎接。姚君仔细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却是带冕旒、穿衮龙袍,方才悟道:“是阎罗王了。”阎王便与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厅上。却是先有一位尊官,坐在那里。阎王却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逊不肯坐。阎王道:“君曾闻黄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么?此间论德,非论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阎王道:“君有阴德。昨日天符敕下,请君为太山刑曹。君可归家,料理后事。不久即当奉迎。”遂送了出来。众人仍旧抬了转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次早起来,对家中人道:“我昨得一梦,殆将死矣。但你们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梦中见前时所救冤狱的人来接,说已请命于天帝,令我子孙贵显。”因指其孙道:“兴吾家者其在此子乎?你们可不必忧贫了。”又备述梦中事体。又道:“阎王对我说,不日来迎,一定死期将至。你们可具汤,待我沐浴以俟。”家人如言具汤。姚君浴毕,又道:“迎我者已在门矣。”合家都闻得异香满室,顷刻已逝。其孙名永济,登万历戊戌进士,后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归家。云礽俱有盛德,擅其世业,簪缨正未有艾。七人请命天帝之言,毫厘不爽。德行于阴,报食于显,确确有验。当权君子,能不广行方便,诒厥孙谋乎?诗曰:
尝闻积德胜浮图,况造浮图不胜书。数级已成四十九,积功应准百千余。
真称有谷诒孙子,那不高门建戟。寄语当涂诸达者,好将丹笔换缨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