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昌中女校,是戊申下学期创办的,校中主持人,却是一位似玉如花,已故道台的侧室,名唤金燕姊。燕姊自小被无赖金某卖入勾栏,苍芳群中,艳帜树第一,其时津海关道回某,方去任钱南,侨居沪上,一见大赏识,乃出巨金为燕娘脱籍,蔡家中故有大妇,然无子,纳燕后,始连举两雄。未几,钱夫妇相继死,一切家政经纪,悉归燕姊掌握。蔡素以宦囊已丰裕着,产业地皮,多至盈千累万。女界交际场中莫不擅附蚁趋,争仰望燕夫人颜色,惟有某宫保、某大臣、某某诸观察之夫人女公子终因他出身污贱,鄙不与齿,燕姊愤愤道:“彼何等大人物,敢小觑我,拼丧番饼两万枚,为我二子各捐一道员,便红顶花瓴的太夫人了。再不然抵庄撵金钱,入京大运动,安见我家襁褓小儿,不可以立致督抚呢。”燕姊且愤且语,居常郁郁,回转来一想,瞧瞧现今世界,做官也没甚希奇,不论上下流社会,说起了官,总骂得他狗血喷头,比强盗都胜三分咧,倒勿如寻个机会,做些大众有益的新事业,或者能振起名誉来呢。想定了主见,却并没有什么事儿可做。可巧那一天他带领二子,到虹口博物院去逛逛,路过黄浦江边陡见素车白马,冠盖如云,一连串从对面来,最后一乘轿式轻车,车中端拱一轴铅笔画像,皤然一老,活脱如生。车旁数起军乐队,尽是学生模样,铜鼓咚咚,喇叭呜呜,追挽歌,哀悼歌,声惨惨似抱痛无涯的。燕姊谛听之,方知是工界伟人杨斯盛之出殡,一时胸中顿打动了兴学的观念,喜极。归与婢商,婢迎合意旨,竭力赞成,议既决,慌忙部署开办。就将西门外旧有别墅,改作校舍,稍加以扩充,便像了个新学堂样儿。其他聘请教习,购买图书,更加不费吹灰之力,概可立刻办到的。通通预备好了,随即印刷招生启事,遍贴城厢内外。不上一个月,竟热热闹闹的开校了。香海道以下,都亲临观礼,远近学生考验入校,统计只二十四名,各科教员到差不多有十来位。燕姊观此现状,很不满意,只好将就开了学再招罢。岂知横也招,竖也招,勉强凑足三十之数,真真报浪底说头学生荒年咧。燕卿想办学堂的,最要紧便是学生,学生既少,面子上已觉不好看,怎能办得起色呢?听听他们务本女塾里,学生动辄逾额,相形见绌,心里越发不快活,思来想去,并无罗致学生的妙法,没奈何就裁免了学膳宿费,缩短些卒业年限,重订招生新章,广登各报,效学那辈做买卖的,减价招徕,谅来可以招得足额了。果然这信息传到苏州府底下,一个小小市镇上,便触动了一尊半旧不新的顽固老,那老人姓于,别号夫之。这夫之两字,从王船山先生传里偷袭得来的。于夫之年近花甲,癖嗜科举,连应了十七八回童子试,一领破碎青衿,还没挣得到手,到后来压末那科,唐学台怜他老迈,取了个末世的额外秀才,他就喜出望外,发报单,悬匾额,开筵宴客,做了一对乙已科佾舞生的衔牌执事,高插大门。看官们,你道可笑不可笑呢。这是闲话,不必细表。
且说那于夫之家计小康,单生一女,小字唤做莺娘,年十九,貌颇少好,亭亭玉立,幼稚时也曾上过五六年的学,半本《列女传》还读剩三四页咧。齿既长,针黹女工,了不措意,最欢喜向苏州、上海,结女伴作无事逍遥游。于老钟爱过甚,不忍稍加羁勒,而听其自由。心又不安,因私下和老妻商议,妻笑道:“只是很容易的,何不送他到女学堂里去,一来可检束他的情性,二来可增长些学问,岂非一举两善呢?”夫之绉着眉头道:“好是好的,单怕他沾染了学堂习气,好端端女儿,造就成功个女革命党,这不是顽耍的。”妻点头道:“是。”他们老夫妇正在密议,不提防隔窗有耳,却被掌珠似的爱女莺娘听得明明白白,一字不遗,就跑进房来,和他老子闹个不了,说道:“我决要读书去的。”双老拗他不过,也便依允。恰好那日于老在街坊上买了一张新闻报回来,无意之间,瞧见了论前告白上载着昌中女学校招生,仔细一看,学费也不收,卒业也迅速,便禁不住的哈哈大笑道:“真我儿之幸也,原有这种便宜货呢。”慌即说与莺娘知道,莺娘快乐非凡,似乎道有志向学个面孔。于老赶赶紧紧先写了一纸报名条寄沪,再将入学的事,一庄庄的端整起来,然后选个吉日,搭汽车亲送莺娘到校。
父女临别,于老又叮嘱了三仲大事:第一件是别学那秋瑾女子,开口革命,闭口革命,可知闯出事来,连我白发老翁的胡子,都被你割了呢。第二件是一双剔透玲珑的小脚,你当初不知哭了多少眼泪,才缠得这样的纤小可玩,切记这国粹,千万要保存牢的。第三件务须注重中文,先把已读未完的《列女传》接续念下去,至于美术唱歌,大概是游戏东西,就研究精了,也值不得一文钱咧,你也不犯着白白的糟塌脑力了。莺娘闻言,连道了几声遵命,于老也再不多嘱,当日便赶回唯亭去了。
莺娘既入校,揖见在校职员和诸女同学问问他们校中的规矩,及学科的门类,方知做学生的,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三小时的课,可也算得特别幸福呢。问了一会儿,忽瞧着那壁厢走过一位神采秀逸的艳人来,向莺娘上下周身瞧了几瞧,便扑嗤一声的笑道:“这位姊姊,莫非就是新入校的莺娘么?”莺娘慌鞠着躬答道:“正是。”那女子坐了下来,莺娘也转询他的姓名,那女于含羞带涩道:“贱名狂妄得紧,说出来你别取笑。”莺娘道:“岂有此理。”那女子方将自己姓名说了,原来他姓谢,闺名就叫沉鱼,莺娘听了便极口的赞道:
“好名儿,好名儿。”那狂妄不狂妄的道理,他却意会不出,只索付之不求甚解的了。沉鱼又徐徐道:“莺娘姊,咱们入了新学堂,最当着意的只有个新字,怎么你一切旧装饰,还不扫除净尽呢?我劝你把足儿放大了,揣摩些新风气罢。”莺娘道:“原是呢,这表面上的新,我也很愿意做的。”说着,忽又愁闷起来,要知他愁闷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