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鸾骤闻叫唤,疑虑不前,暗思他莫非为了勾股的游词,特地叫我去挥叱几声呢。想着蹑蹑踽踽,走向讲台前来,说道:“朱先生,有何见谕?”鹤仙道:“你把这算题讲讲看。”喜鸾哑然道:“朱先生,疑我非自出心裁么?”这题儿(12345678910若干)明明一二三四五加六七八九十,得数便是五十五,谁也算不来呢。”鹤仙摇首道:“差差,你个十百千的位数,也没弄明白,岂不笑死人啊。”说着,南党众女生都哄上来看喜鸾的算学卷,笑声呵呵,响彻屋子。鹤仙便在黑版上画一算式,指给喜鸾看道:“你瞧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五和六十七万八千九百十相加起来,得六十九万一千二百五十五,方是毫忽不差的共数咧。”喜鸾微点头,怏怏不乐,默了良久,将近十二点钟光景了,雪雁、沉鱼辈也都缴过卷,退归卧室。喜鸾回首一瞧,见课堂以西,跑得一个不剩,也就步迟迟的下堂去了。
午饭后,南党生都聚在一处,大家取着香皂擦过于手,拿着玉容散粉过于面,便要趁个空儿,打算到马路上玩玩。沉鱼与众姊妹道:“咱们今儿往那里去散散心呢?”雪雁道:“上海的别相景致,尽在咱们的眼中了,还有甚好玩的地方呀?”沉鱼道:“不是这么讲的,咱们整坐了两日,考的困乏了,不拘何处去,寻寻快话,才好把胸膈间的闷气,开豁些儿啊。”莺娘喜道:“鱼姊之言,正合着我的意咧。”沉鱼道:“妹子们想想看,到底有甚好玩的地方呢?”红鹦道:“有的有的,我前天瞧见繁华报的花榜、状元、榜眼都在东荟芳潇湘馆内,可要同去赏识赏识啊?”沉鱼拍手道:“妙妙,就去就去。”莺娘忽脸儿一沉道:“我偏不去。”沉鱼道:“莺孩子,别做神作势了。”
莺娘蹙额道:“求你饶了小妹罢,前番迎春坊,险被花戏鸯窘杀,如今再不钻你的圈啊。”沉鱼笑道:“谁叫你拘拘谨谨,露出乡曲的马脚呢。”莺娘道:“咳,叫声你鱼姊姊了,那风月场中,本非咱们所应到的。”沉鱼道:“哼哼哼,妹子何所见不广啊,可知道鼎鼎有名的某宫保夫人,仿佛以花丛柳窟为消磨岁月的安乐窝呢。”莺娘道:“嗳,越发不对了,他们垂暮余生,借此以聊娱晚景,我辈金闺弱质,方当盛年,那得援以为例呀。”
沉鱼道:“喔唷唷,你这些道学话,说给谁听啊,去去。”说着,强握莺娘手,挈与俱行,旁侧雪雁、红鹦复慇懃劝驾,或挽或推,莺娘身不由主,只得随他们走一遭了。于是鱼雁鹦莺,说说笑笑,一路出昌中校,叫了一乘轿子式的快车,马蹄得意,行驶如飞,不上一刻钟,已到东荟芳的弄口了。雪雁抢在前,惠了马车账,便招姊妹们,慢慢儿走进弄来,到第三石库门外一看正是潇湘馆,林黛螺、薛宝鸳的金字牌儿挂在上首,原像魁占百花的气概。雪雁、沉鱼便做个开路先锋,一脚尖跑将进去,莺鹦两个随之而入。外场龟奴一见也高喊客来,鸨母正从屏门后走出,瞥睹四位女干金身上边都似遇着些外国新气,不觉暗暗纳罕,思量这几位别是济良所女董,来咱们妓院里,查查有无逼娼虐妓的情事么?倒未免有几分心怯咧,等我探探他们口气,再作道理罢。正要开口,一想啊呀且慢,他们多系女流,我和他用那样的称呼才算合式呢?想了一会,嗄,有了,也尊他声女大少,终大差勿差的。沉鱼等踏上阶沿,惟见鸨母呆看他们,并没一句应酬的话头,满心疑愤,便想发作起来,鸨母忽笑问道:“诸位女大少,今日甚好风,吹得你们贵人来呢。”沉鱼道:“长久要来了,你家林薛两姑娘的艳名,是久慕的。”鸨母闻了此话,心下为之一宽,因答道:“蒙大少枉顾,可喜得紧,但可惜事不凑巧,咱们黛螺女儿早看戏去咧。”沉鱼道:“宝鸳呢?”鸨母道:“宝鸳有客在那里,也不容他弃旧怜新的。”说着,外面石库门口恰停下一顶花舆,鸨母见而喜道:“我儿回来咧,好算诸位女大少的福气。”沉鱼向外一望,果见一位体态轻盈的名妓,带着个略有姿色的大姐,先后进屋子里来。鸨母迎上前道:“儿啊,列位女大少候你多时了。”黛螺便和他老妈的调,也撮着笑脸道:“女大少们,请楼上坐坐呢。”沉鱼道:“好啊。”即时四美人跟了一艳妓,向屏后扶梯上一迳上去。大姐抄上一步守在房门根首,揭起门帘,待他一个个跨进房中,黛螺就请他们沿窗坐下,请教大少尊姓,沉鱼等便一一说了;林黛螺又各各敬过瓜子,方才一同上楼的。大姐手捧了金水烟筒,走过来装了几口烟,沉鱼是惯吃雪茄烟的,许多皮丝净丝,都觉得嚼蜡无味,所以一口回绝,经不得他扭扭捏捏的再四歪缠,无奈抽了两口。林黛螺复坐到沉鱼近身,同他扳谈扳谈。沉鱼趁着阳光映照,把他仔细一认,虽非尽属真色,却也秀溢眉宇,知那青莲阁五层楼的拉客野鸡比较比较,差不多天堂地狱了。毕竟花榜第一,也有三分小道理的。瞧了一回,沉鱼便吩咐摆台面,取局票来,莺娘道:“我没局可叫,还怎样呢?”雪雁道:“莺姊姊,我给你代了一个,只是坐场钱要你来的。”莺娘道:“这倒不在乎。”于是雪雁、红鹦都草草不恭的写了局票,大姐接下立着外场去叫。诸事已毕,起手巾大家入席,酒过一巡,四个局儿陆续俱到,彼此略谈了三五句,便相互猜拳,开怀畅饮,各人唱了一出帮子调,清脆喉咙,顿触动他们唱歌的兴致,沉鱼含笑道:“妹子们,咱们何不唱一支歌,来助助兴呢?”雪雁道:“极可使得。”红鹦道:“没有唱歌书,如何唱法?”沉鱼道:“前礼拜所唱的有撰新歌,可记得么?”莺娘道:“可就好女儿呢。”沉鱼道:“便是。”莺娘道:“这却尚堪记忆,总算祖宗有灵。”红鹦道:“还好,这好女儿我也牢牢记着的。”沉鱼道:“即如此,唱唱看呢。”说着又顾谓黛螺道:“烦你潇湘馆主,弹起琵琶来,和和咱们的歌声咧。”林黛螺道:“唱歌是向不擅长的,怎好瞎和。”沉鱼道:“咱们只求热闹些就算了,何必定要拍准扳眼呢。”黛螺推却不脱,只得依儿,沉鱼道:“妹子们那个先唱?”红鹦道:“你鱼姊儿,自然首屈一指的。”沉鱼笑道:“有占有占。”话方毕就想好歌辞,按着独览梅花的腔,拍唱起来道:
好女儿好好好抵制抵制手段十分高拘拘束束不自由毋宁死得早一般规则蹊又跷告白森森令人魂胆销(指第五回金校长之告白)脂粉队娘子军小小团体结得牢
才博得清和迎春笙管听敖曹吐的温叙通宵管什么烛烬三条从今后休再起风潮好好好
唱毕,便挨着莺娘了,莺娘唱道:
好女儿好好好缠足苦恼缠足苦恼盈尺莲船又恐贻人笑怎及得不大不小伸缩自由难画描红的瓶水泛桃绿的瓶雨打蕉此功此效料想世界少点点滴滴杨枝水
远胜那波临顿情天不老(见四月十八时报梅花落小说中)可以处家庭可以入学校攸往咸宜而今而后乐陶陶新也好旧也好好好好
莺娘唱到结穴的好字,雪雁又接唱道:
好女儿好好好二万万同胞废物废物普受了讥和诮不出闺门躬作操没世枉劬劳事事服从自贱自苦还自挠那比得我辈青年表面居然受女教上海兜兜福不小新舞台
陈列所一览无余早经走几遭东西荟芳领略花围与翠绕怕不是新学名誉继长且增高好好好
雪雁也唱完了,红鹦想要轮到我压末的小妹子咧,就按了G字调,高声唱道:
好女儿好好好二十世纪新风气雌伏雄飞端的女中豪某总会品品萧一曲琵琶胜比风琴妙潇湘蘅芜大乔与小乔个中阿娇真个娇我便化作男儿也应魂为销
男女界限破除了运动自由主义坚抱牢酒地花天及时行乐最逍遥偌大幸福大幸福如今分半属吾曹好好好
唱至此,黛螺的琵琶声也戛然而止,一番当歌醉酒,作乐陶情,不知不觉,房间里电灯,渐渐的发亮了。正是酒阑席散时,忽闻一阵子詈骂声,殴拳声,砰砰劈拍,闹得马仰人翻,沉鱼等姊妹四人,不免吃一虚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