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过了一回,沉鱼道:“如此方称我心咧。”雪雁道:“鱼姊,我预祝你配个如意郎君,百年偕老。”沉鱼羞惭道:“我也祝你金夫玉女,鲽双栖。”雪雁低着香颈道:“那有此福。”说着似闻莺娘叫唤声,沉鱼道:“雁妹子,阿莺来咧,咱们同往休憩室谈谈心罢。”雪雁道:“使得。”他们鱼雁两人,正从满架蔷薇下行近九曲桥头,恰与莺娘劈面相逢,莺娘道:“你们饭也不想吃么?”沉鱼道:“啊哟哟,竟忘怀了。”便三家具入饭堂,见桌子上已吃得杯盘狼藉,仅剩了一星星的残汁粗肴,怎堪下得咽呢。没奈何就叫厨房来添下两碟小荤菜,方勉强把肚子修了一修。
饭罢了沉鱼便和莺雁两妹妹商议选婿格如何发表,莺娘道:“只消刊登各大报,广告天下那瑰奇磊落的新学家,莫不慕名而来咧。”雪雁道:“这话可不对呢,怕传到官场耳朵管里,难保不来干涉。”沉鱼道:“这便怎么处啊?”雪雁道:“我有个不偏不倚的法儿,也不必登什么报的。”沉鱼忙问何法,雪雁道:“何不借校中的钢笔版,把这五项选格,印刷一千或八百张,分送本埠各团体,岂非又省费,又稳当,又能引动无数佳子弟的歆羡呀。”沉鱼连连点首,暗暗道妙。即时去找寻庶务长,借付钢印版来,如法实行。果然那选格单传出昌中,青年志士络绎于门,几有应接不暇之势,无如合格人才,千百中拣不到一个,往往有了这一格,就缺了那一格,求全责备,真个难上加难。便是沉鱼姑娘也弄得心灰意懒,欲思降格选取,又恐被人家嘲笑,只索听天有命罢。
光阴逝水,迅速易过。疏忽间已五月下旬了,毕业大考,匆促告竣。那天正五月二十八日,校长金夫人预备柬请县柬学界诸当道,一时道宪代表文刺史、海防厅查司马、上海县田大令与神学界代表姚子让、李平书、大演说家雷继兴、马湘伯群英荟萃,济济跄跄,颂辞训辞,连续不断。行过正式毕业礼,方按次给文凭,摄影而散。这一番的毕业,北党生心满意足,南党生垂头丧气,一喜一恨,遥遥相对。原来北党生毕业等第非最优等即优等,南党次等居多,还亏着雪雁、红鹦撑撑南党的场面,幸得两个中等,否则竟全军覆没咧。沉鱼、莺娘向来心高气傲,那肯屈居人下,遂纠合鸾蝶、鹦雁私下密商,红鹦道:“鱼姊儿,咱们琐琐裙钗,总万不及男子家的有趣,凭你最优等也得不着一些奖励,仍然是女白丁呢。”沉鱼道:“这可不差,咱们吃丁半年的苦,难道比高等小学中的黄口孺子还输了他处么?怎说他们有个秀才出身,偏是咱们没有啊。”红鹦道:“据小妹的意见,何妨上封要求书,请樊提学比照男界,给预功名呢。”沉鱼道:“很好。”莺娘道:“怕再蹈争选权的覆辙,岂不求荣反唇了。”红鹦道:“庄樊老不准,也无损于咱们。”
说着,迳由红鹦打好草稿,雪雁姑娘暂誊文公,写满了半个白折,插入大官封,邮寄到苏州,一星期,奉到批示一道,上写着:
禀折阅悉,该生等肆业昌中,原为求学起见,乃浮慕虚名,意存尝试,前番电争选举,因无聊之极思。今兹希冀出身,更梦想所不到。习气嚣张,孟浪已极,言之良堪诧叹,试思以泰东西女学之盛,而毕业奖励,博士荣誉,犹不及于闺门以内。诚以男女虽可平权,名器不容轻假,进士不栉,有是言固未尝有是事耳。本司握全省教育行政权,惩劝激扬,责无旁贷,本拟迫夺文凭,聊资儆戒,姑念该生等多系名门淑质,旧族娇娃,举动纵未免太狂,而志气尚不失为上达,宽予批驳,以觇后效。切切此缴。
红鹦接批词展阅一过,即扯作粉碎,付之一炬。沉鱼道:
“妹子空发恨,为大樊老子何?”雪雁接口道:“事在人为,要功名也容易的。”沉鱼道:“阿雁,恐你也没法可施呢。”雪雁道:“哼哼哼,不是我夸张大口,你们听了我,便头品顶戴都做得到咧。”红鹦道:“雁姊儿,你有何法?”雪雁道:“喏,咱们好在业已毕了,普通科学也有一点门径了,过于暑假,咱们姊妹淘里拼凑合三五千银子,立一所中等女学堂,三年之后,包管热心兴学的保举,就有希望了,安见那顶儿红红翎儿花花,必不加诸我辈发团上呢。”沉鱼喜道:“此法大通。”红鹦、鸾娘也随声附和,交口赞成。即日从事组织,预筹开办,便在昌中左近,赁定一座大屋子,仪器书籍抬凳等要用物件,都先时置备,诸事楚楚,连招生告白也已印就,才各离昌中。作避暑计,半载知交,四方云散,轮船的轮船,汽车的汽车,碌碌忙忙,把个昌中校走得空空如也了。
笔术既竟,适余友何君樨仁北来顾余,见而骇曰:“方今女学,正在萌芽,君何心之忍,手之辣不惜破坏女学,贼其萌而遏其芽。”余曰:“否,余正爱女学,重女学,保护女学,成全女学,望女学也深,不觉责女学也切。昌中女校之怪象,特南党一部分,通脱太过之咎,若北党之王沈两女士,虽罗阑维多利,亦何已过。苟当事者管理有法,惩劝兼施,则昌中程度不难与东瀛巢鸭、北美耶尼齐驱而并驾。余故不惮辞费,寓规于讽,冀昌中之若师若弟翻然变计,则改良发达之左券,安知不于此反动力之现形记操之。至妄言妄听,知我罪我,诚非余之所敢计及者矣。”何君然余言。遂为余作序论以冠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