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园师《论诗绝句》有云:“唐音宋理元丰致,下逮明清格遂卑。赖有亭林作砥柱,平生不作等闲诗。”首句评惊最善,后三句未敢苟同。然各有说焉。
唐诗不论初盛中晚,音皆可吟。初唐颇具情韵,体多疏而事多虚。虽有浮藻而不致若齐、梁、隋、陈之伤骨,缘调多流转足补其气,然长篇多有部伍凌乱处,若骆宾王之《帝京篇》,卢照邻之《长安古意》,虽风靡一时,足为典则,而此病未除也。
盛唐之诗,韵厚而深,声宏而壮。诗圣少陵,诗佛摩诘,诗仙太白,固足觇儒、释、道三家之迹;而少陵沉郁,时多放语,或流于粗;摩诘清雅,神韵悠长,而律未细;太白飘逸,俊逸清新,或流于率。然大体而论,皆阳刚之气也。明人“诗必盛唐”之说,虽偏执偏好,而同声共震,代不乏人。盖若论诗,宗唐者终必当以盛唐为归;若扌舍盛唐而言唐诗,犹大厦之失梁栋也,奚所状其阔大哉?
中唐之诗,骨格渐弱,韵少而浅,对仗趋巧,沈归愚谓律诗往往后幅不振,可谓知言。然不论元、白、刘,抑或韩、孟、韦、柳,音仍可取,未尝失之瘠哑也。
晚唐之诗,义山、牧之,称小李杜,一秾丽、一清丽也。又义山与飞卿称温李,温则艳丽也。又合冬郎称温、李、冬郎者,冬郎则婉丽也。顾此乃就其主要风格而言之,非谓诸家之诗,篇篇皆如是也。此四家诗,实晚唐之主流,皆韵长而弱,已渐向词化,则一时风会所趋。或有使气而着力者,终欠浑厚,若许丁卯、赵倚楼、许洞庭是已。尝有多人诗重盛唐而独非中晚者,亦有诗重盛中而不齿初晚者,皆偏执过甚。定公云:“我论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最获我心。工感慨而愤激者,其唯罗江东乎!
初唐之诗,有近晚唐者。若杜必简《赠苏绾书记》云:“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又《渡湘江》云:“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岂不近晚唐乎?
宋诗之言理,乃事理、条理、哲理之谓也,故较唐诗为密。唯其文理密察,故近于文。导源亦杜陵,于元白亦有潜流通贯,人或未之知也。
宋诗宗派亦多,而人之恒言宋诗者,但专指江西诗派言之耳,此言唐诗之有时专指盛唐而言同一揆也。不明此旨而浑言唐宋,往往胶葛不通。
北宋自以苏黄为大师。两家皆好用典故。王而农《姜斋诗话》云:“人讥‘西昆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鳍鲨也。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颇中其失。顾后人之诗,能不用一典而成者有几何哉!要之,熟典可用,僻典荆┥少用,或能不用即不用,即熟典亦不当滥用。且今时异世殊,博通典籍者已鲜,诗文用典及于经史,在昔为常谈,于今已生僻。无已,则稍加小注说明,以便导读,亦势所必然。若效毛西河讥顾宁人作诗注《北史》出处之为,则非揆时达变之道矣。
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记山谷之言云:“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一作窥入)其意而形容之,为之夺胎法。”此山谷之所得也。唯所举例,未荆ǐ当,致人易于淆混,故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八《辨证类》非之,乃以山谷言是而觉范之举证为非,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亦误以夺胎为换骨,杨万里《诚斋诗话》、刘埙《隐居通议》卷十一遂混言夺胎换骨。窃以觉范所记,意本不误,倘稍作铨释,以警策之例明之,则醒豁而易悟矣。
夫换骨者,乃炼句之一法也。如陶隐居《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李太白《山中问答》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笑而不答”,隐居先已代言之矣。诗之取意,机杼全同。又太白《秋下荆门》云:“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则从正面落笔,貌异心同,斯又换骨之另一技法也。又山谷《戏呈孔毅父》诗中之名句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似亦从杜陵《天末怀李白》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变化而来,皆谓文士怀才,终归蹭蹬,亦《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之意也。惟杜语沉郁之至,亦悲愤之至。而山谷多用典实拼凑斩合。“管城子”用昌黎《毛颖传》典,指笔,借喻文土。“食肉相”用《后汉书班超传》典,借喻贵。“孔方兄”乃钱,用《晋书?鲁褒?钱神论》典,借喻富。“《绝交书》”用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典。虽独具匠心,而感慨则浅,题曰“戏呈”,得其实矣。且声律呕哑,难于吟诵,遂失唐音。顾意大同而词大异,不能不谓之换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