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文公有《观书有感》二首,其一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乃《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妙解,且较《易》语更明澈醒豁,包孕亦广,故千古流传,洵可取也。其二云:“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是乃暗袭禅宗由渐到顿之意,与其解经“一旦忽然贯通”之说相表里,足为其理之巧喻说明,而别无所加焉。文公又有《春日》诗云:“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悟理亦同斯旨,以阐“万物皆备于我之旨”,亦深沉精妙。后唯彭尺木警之曰:“莫眼花”,则更进一层。虽然,亦不能据此而遂以其无哲理之寄寓也。
又程明道之《偶成》,以入选《千家诗》七绝首篇,知者遂广。现据《河南程氏文集》卷三校正录之曰:“云淡风清近午天,望花随柳过前川。旁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自抒自得,生欢喜心,未克浑然忘我,于道终隔一间。是有理趣而境地未超者,则于理也遂亦不能当也。若文公诸诗,则可谓为哲理之诠言,尚未许与所宗尚之哲理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有如曲园之诗者然也。
又罗洪先有《遣兴》诗云:“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闲?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古古今今多改变,贫贫富富有循环。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总一般。”亦唯教人安分耳,不得言齐物也。且语遇其量,未能执中。遂于理亦未达一间。陶元亮《饮酒二十首》之一有云:“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夫贫而填沟壑者众矣,岂惟夷叔!更焉论转而成富哉#┼苦甜甜,宁无差别乎哉!故至终乃流为叠字之游戏以立空言,而不得以哲理诗言之也。
四曰赏诗者会心独远以情志之抒为哲理之发者。后之赏析者,多注目于陶元亮、杜少陵、石曼卿三诗人之个别诗篇,此须分别言之。
元亮《饮酒二十首》之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自东坡以其为寄意之作、知道之言始,遂多共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语为悟道之言。此实受禅宗顿悟之说有以附会之。顾此诗能物与神会,鉴诸魏晋玄风,彼此原有默会之所在。虽不中,亦不远矣。若进而谓其已知几得一,则非元亮其时所能参会,要之,“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而已。
少陵有《绝句二首》,其一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二《春风花草》条云:“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以异。余曰:不然,上二句是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意亦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泼。”如此说诗,恐少陵命笔之际,尚未尝措意及之也。
少陵又有《江亭》诗云:“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沈归愚于《唐诗别裁》卷十批颔联云:“不着理语,自足理趣。”又于末联后批云:“与上六句似不合。”盖不知此乃诗人反衬之笔,意谓物皆得所,己独无依,纯是抒情,非专在明道也。断章取之,遂难通贯,亦失少陵之本怀矣。后复有以此乃少陵悟道之征者,失之弥远,解遂成魔,不可不知也。
石曼卿有《题张氏园亭》云:“亭馆连城敌谢家,四时园色斗明霞。富迎西渭封侯竹,地接东邻隐士瓜。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纵游会得无留事,醉待参横落日斜。”诗确是好诗,阅题自知其情志之所在。而程明道乃称其颈联“形容得浩然之气”,张师雍即尝以此语问伊川;伊川素来非难作诗,且以少陵所作为“闲言语”,乃亦沉吟而称“好”。(见《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而朱文公亦赞之为“方严缜密”。(见《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一。)自有诗人之诗以来,能得道学家如此称许者,可谓绝无仅有矣。然而此岂作诗之人本意所在哉!
要而论之,倘论诗之是否具有哲理,首当明作诗者作诗时之切实感受,而不得捉影捕风,见风即雨。倘以参悟论,庄生已言在在皆道,禅师亦谓事事能参。审是以观,则《西游》、《封神》,《道藏》可入;《西厢》、《红楼》,《大藏》须收矣。所欲既可随心,尚何取于类聚群分哉!
五日诘难旧有哲理或故实而拓展成诗者。如白香山《读老子》云:“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着五千文?”此意甚得,而诗情则未备,此意亦人所易得也。又《读庄子》云:“庄生齐物同归一,我道同中有不同。遂性逍遥虽一致,鸾凰终校胜蛇虫。”此则已复回于世俗之见,虽不作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