箨园氏曰:谚称三等人不可交,以其耗于财也。货郎贫窭子,无害此矣。乃艳妻在室,而开门揖盗,其死也谁任其咎哉?
况心欲谋妻,密事也,何至糟邱生入夺其魄,辄喋喋不戒于口?财与色、酒与气,四者皆杀身之具,而货郎以全,欲不死也得乎?
祈兰娘祈兰娘者,台州之楢溪孀妇也。少颖慧,善读书,有“女学士”之目。结缡华氏,家巨万,生四子。长曰成礼,次成义,三成廉,四成耻。祈年未四旬即孀,其子最长者,亦年近弱冠。以择配严,俱未婚娶。
天姥峰下苏氏村,有女名眉仙,绝代佳人也。针黹女工,无不精妙,翰墨淹雅,过于兰娘。诸苏皆家产肥饶,惟眉仙少孤贫,依老母拈针线度日。有梅一娘者,惯
为撮合山,欲言苏女于祈,而恐不见信。因思“有真才自邀真赏”,乃盛称天姥之胜,怂恿祈娘踏青其处,冀可一诣苏氏,见眉仙。想似此称心人,定无不入彀者。
祈意亦欲藉春游物色佳妇,听梅言,结期而往。
至天姥,眺览一周,偶思小憩。梅言:“有老姊,佣为苏家灶妇。苏室无男子,母女外,惟婢与吾姊
耳。家虽清贫,而小缩蜗居,颇臻幽雅,请暂临存。”祈颔之。梅导以往,至则虚扃白板,修竹成丛。推门入之,循廊穿槛,有小院落,佳卉三四种,排列妥贴。虾
须帘底,一美女含笑相迎,袅袅如蓬莱中人,盖苏女也。苏母闻客至,亦款步出迓,相将入室,诘家世,叙寒温,果碟茶瓯,礼意殷渥。祈坐移时,不甚留意苏女。
梅亟称女才,并言尚无婿家,冀以挑祈,而祈意终不为动。须臾兴辞,坚留不得,遂去。
按辔行三四里,憩阡陌间,梅询祈曰:“苏氏子有西子、太真
之色,人世难于合璧,故至今无委禽者。娘子守石崇之富,诸公子亭亭玉立,明珠百琲,特患世无云英,不足以当重聘耳。美若苏女而犹不足当青盼,天下女子将无
可云妇矣!”祈曰:“否否,蛾眉皓齿,名曰「伐性之斧」,嫂莽不知书耳,西子、太真信美,然所以亡吴国、祸唐室者也。嫂不闻乎?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尤物
为厉,岂家庭之福哉?”梅曰:“虽然,若娘子之美,亦倾绝尘寰矣。乃长盈署库,膏沃连阡,绕膝团栾,合门平顺。「红颜薄命」之说,固未可尽信也。”祈曰:
“嘻,子固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苟谓我美,则谁而不美者。然而不祥孰甚焉?闺阁中人,齐眉偕老之为瑞。乃欲于孤鸾寡鹄中,推崇五福,不亦过欤?膝下嗷
嗷黄口,皆孤孽也。若箧中黄白物,乃天下流通之宝,不过暂职几时锁钥,知为谁作守藏犬哉?嫂何见之不广”
言次,有馌妇广颡大眼,未老而
槁,跂足道旁,若深味祈语者,乃唐突而进曰:“是言诚然哉!妾质颇陋,恒为择妇老所弃。冰上人绘词虚饰,得适郎氏。合卺之夕,郎子意颇不怿。琴瑟既调,一
匝月而好合无间。子女之祥,占弄璋者五,占弄瓦者再。春莳秋登,充箱溢廪,年逾五十,而夫妇之欢爱不衰。乡里婚嫁之筵,非妾不成礼,取其祥也。夫年长妾二
周,力作尤锐,荷锸陇上。终日不见,妾惓惓如有所失。今兹执榼田间,非子妇婢媪虚无人焉者,良以伉俪之情老而弥笃,藉此亦以敦逑好耳。以娘子如彼,以妾如
此,岂非美者祸而恶者福乎?适闻此嫂啧啧苏女,夫苏女,诚当世美人也。然天下有美如苏女,而年几二八无问鼎者乎?古称遇仙于天台,夫天下岂有神仙?要不过
花妖月魅,勾引痴情男子,沉沦孽海耳。娘子不为妖魅所惑,乃娘子之识力,抑有福儿不应有妖厄也。妾虽田舍家,而室庐新构,连闼洞房,颇不鄙隘。略过丛林一
角,指顾可到。不以污秽为嫌,敬迓香轮,暂谋小住,俾寒门丑婢媪一睹芳范焉。”祈笑而从之。
入一废院,榛莽蓊翳,行数十武,则飞翚华好,不似农家居地。妇长女名珠珠,貌略类母,而鬓发光泽,挽高髻作时世妆,粉黛功深,亦觉“少年无丑妇”矣。祈见珠珠,颇惬心念,陡觉笑容可掬。初问生庚,次问学习,一切闺中琐务,咨考甚勤。
正话言间,又一女至。粗健面麻,鬋发覆额,衣履不甚修洁;而皓质凝霜,肌肤如玉,亦其动人处也。妇曰:“此次女也,名宝姑。夫人巨眼,尚当一盼否?”祈
曰:“适来时,已于大银杏下牛背上见之。年岁许矣?”曰:“十三,较阿姊年逊四筹。”祈曰:“俨然小竖子,不睹双珥,谁知为女子者?他日长成,必巾帼中丈
夫也!”妇曰:“毋过誉,折福矣!然儿性勤,喜任繁赜。每驱牛出,摧枯拉朽,可抵一人樵采。且往往生搏鹿兔,弓箭火枪,俱一发可中,则又儿之绝技也。”祈
笑曰:“古称牧羊龙女,此又牧牛虎子矣。”
谚云:“文章中试官。”人既入选,事事赏心,见慢易则以为率真,见轻浮则以为敏决,见椎鲁则以为庄
重,见刻薄则以为精细。妇知其可动,乃说之曰:“恨女家世力农,门户不足仰攀。虽然,闺帷所尚,纺车汲瓮,刀砧杵臼,乃其正务。「针神」之称,技斯下矣,
况于奇技淫巧乎?妾二女,貌虽不工,然力作任勤,专事节俭,尚不乖于妇道。如夫人名门,不敢妄冀。既蒙缪爱,乞夫人留心,代觅一门户相当者,以完儿终身
事。妾老矣,残年挂心,惟此两孽种,一旦得所付托,则千斤之负释矣!”
祈曰:“家有劣子四人,视与两千金年岁平等者,愿结秦晋之好焉。”妇曰:“嘻,夫人之言真耶?伪耶?
果如是,则老妇不世之福,二女意外之缘矣!毋相戏也!”祈曰:“何谬哉!是妾之本怀耳。”遂脱钏,各赠其一,为长、四两男
订婚。约妇又荐近村文姓者两姊妹,一名丙姑,一名玉姑,其行径亦郎女之亚也。而四子之婚以完,举案以来,中馈尚多安戢。
祈悦珠娘才,无大小,
悉以委之。长礼谓:“刻薄之家,理无久享。”不乐珠娘残忍,稍稍规戒之。珠娘不服,渐而嫌生中间,反目不时,威福交作,而礼势替矣。四妇狼狈为奸,以蛊惑
祈。祈不之察,悉加优宠,而于两郎女尤甚。珠以财利诱祈估计营谋,善权子母。宝虽附珠聚敛,而童稚之年,贞心未固,情尤易染,往往私蓄金帛,作兰芍之赠。
玉姑稍务名,蓄积之术,亦计及锱铢;而门户应酬,尚不过吝私橐。丙姑固涓滴不漏者,然借券贪图重息,恒致颠覆不收。以故华氏家势,外受贪名而中无实际。
祈于诸子中,最钟爱耻。耻虽青春年少,而威重有绳墨,诸妇多严惮之。乃授室未一载,得疾暴亡。祈哀痛成疾,卧床不起。宝性淫纵,耻在时,犹略知嫌忌;及
耻既亡,心益肆。仆从无分可否,沾染几遍。祈病尪羸,经年不视事,由是权归诸妇,日用所需,百索无一应;即饮食,亦多缺如。
祈有侄,名德模,字仲夫,少失怙恃。五岁即依祈,祈爱之如己出,特以其性耽书史,故亦不任以家政。自郎妇专横,德模戢东园数椽老屋,栖息其中,暇则携童挈榼,怡情山水。祈初病时,犹日入问起居。郎妇恐为不利,假祈命拒绝之。是以祈病经年,三子一侄,欲求一面不可得。
病榻之侧,供给无人,症已垂危,而梅媪忽至。见析状不堪,握手涔涔,泣数行下。祈亦泣曰:“嫂从何来,乌得至此?诸妇杀我矣l予病燥,舌本焦枯。水浆不
至者,已两日矣!嫂能为我愈之乎?”梅曰:“藏有甜葡萄,可以已渴。”乃出佩囊哺之。祈甚欣慰,因谓梅曰:“予不听嫂言,致有今日,悔无及矣!大郎二郎,
虚有其表,固无足介怀。廉与德模,精明能事,胡久不见?予抚德模厚,今日之情,深乖予念。廉儿秉彝笃厚,音闻久疏,倘登鬼篆乎?”梅曰:“三郎病躯虽殆,
然不闻有凶耗。华仲夫,秉礼君子也,为诸妇所阻。富贵之家,限于规矩,非插翅所能入也。”
祈曰:“嫂能为我召之乎?”梅曰:“承夫人命,试出
筹之。然能否不敢必也。且夫人何不以手书示之,则仲夫有命可恃矣。”祈曰:“诸妇淫悍不育,嗣续之事,无可望者。德模循谨,可属以家事。虽然,嫂视室中,
落落四壁,安所得有笔砚?”梅曰:“先公之子犹有三人,一旦以亿万之资畀之异体,将何以堵诸妇之口?事必不谐,徒取祸耳。”曰:“然则事已急矣!德模尚未
有室,苏氏子犹可图乎?苟兴华氏宗,何必己出也?”梅曰:“事有今昔之殊,恐难为力矣!”曰:“成则子之德也;苟或不成,殆天数耳!老妇之命,毕于今日。
过此,无相见之期矣。行矣,勉旃!毋俾诸妇知也。”梅潸潸两泪,流连再四而后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