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次,有七龄小竖,并一垂髫女年可十二三,共扛冷灰一篝,息肩几前。竖指守罗汉者,顾谓女曰:“两颊鬑鬑,形似韩伯也。”女曰:“毋妄言,
韩伯眇一日,此老不类也。”竖又指铸像曰:“此万佛楼罗汉也,今设于此,其殆募化者乎?”女曰:“谬矣,翁固华发髟髟,无木鱼,无缘簿、钵盂,岂募化者?
是为油漆匠,缮补金身缺坏耳。”竖否之,曰:“金完如故,奚待更新?汝目且盲耶?”口中叨叨,早手罗汉起,将以示女。女怒批竖颊,曰:“小家子,手痒乃
尔!”竖被击,手惊,失罗汉堕于灰。女急掏出之,拂试还几上,即整理篝绳,加担竖肩,口犹痛诋不已。竖肩灰,且泣且走以去。
俄而,骗伙持罗汉至,谓某曰:“是非君几上物耶?君诚长者,竟为乳臭儿所卖,无烦七日矣。”某大奇之,即以罗汉饷骗儿。骗儿不受,相与嘲笑而去。
箨园氏曰:似此行骗,法不甚奇。惟出于七龄小竖,则大奇矣l以其齿稚,不足以有为,故为人之所不介意焉。天下正惟此不足介意之人,最宜加诸意也:介意之人,只可以欺浅人;不足介意之人,且可以欺深人。
洪乡老洪乡老者,金陵之东境人也。乡镇无巨富,岁蓄谷数百石,居然殷实家矣。洪世力农,有田数百亩,一家聚食,每岁积有赢馀,而性甚鄙吝,喜占便宜。
一日入城粜米,计算前筹,结找洋蚨十数元,款段而归。中途息足茶棚下,烹茗就啜。东来一少年,趋步跷捷,汗流被面,状甚窘急。略一拱手,即问
翁行道中,可遇有十三四岁小孺子否。洪言无之,少年唧唧自讼,踌躇起坐,焦燥若无所可。亦烹茶一瓯,随坐翁侧,诘翁所往,翁以村告。少年曰:“其村既翁珂
罩,当烦踪迹之。”具言小孺子身材几许,衣履状貌若何:“异乡童稚,人地生疏,无门投趾。惟贵乡东街中,香蜡铺主田翁,是有瓜葛者。舍此,他无可窜也去。
翁往询,苟得之,即携送城内怀清桥某号南货铺,当饷重金以酬。”
翁问所以追觅之故,少年曰:“小孺陈姓,太郡当涂人。姊嫁老虎桥施某,即南货铺之肆主也。孺子三年前,来铺学艺。少不更事,喜顽戏,受人欺
骗。南货铺山珍海错,未可陋时稽察。孺辄剽窃私鬻,铺主尚未悉知。近复假铺撮空五十馀金,铺主恶其髫龄巨胆,将欲遣令归休。孺父御子严,归恐受重责,情急
无计,遂盗姊妆奁,席卷钗钿数十事,冒晓冲出。别无他径,必适贵乡田铺。顷余访诸其家,犹尚未至。想必误披荆棘,岐路有岐,多致行程阻滞也。务乞留心密
察,软语导回。不然干金奁赠,尽付东流矣!”啜茶一过,切嘱数语,匆匆以去。
洪亦振策上道。更行十馀里,遇一孺,神疲足蹇,手挈洋布重裹,问某村去路。洪审其状,必陈氏子也。问:“将何作?”孺曰:“将赴田某香蜡铺耳。”洪曰:“汝固陈姓乎?”孺问:“何由识之?”洪曰:“愿得暂憩片时,我明告子。”相与扫苔坐石上,为述少年追觅语。
孺闻言战栗,面无人色,崩角哀恳,言:“不舍己,万无生理。”随解袱布,内一长衫、两布裆,层层缠扎。缓结褫数绳,则璨璨然黄金铣耀,尽闺阁
中插戴物。孺沉吟半晌,撤出金指环一事,以贿洪翁,期无见执也。洪曰:“似此重赂,非敢轻受。虽然,我纵见怜,不忍毙汝性命;奈一条生路,已为贵居停所
觉,其可终往乎?”孺泣下,谓翁曰:“蹙蹙靡聘,更欲投生远方,苦无盘串。袱中钗钏,未审值价几许。况携此急求出脱,最易露眼。倘遇歹人,吾事败矣!翁若
慈悲救我,愿以贱价出售。”
洪曰:“汝意欲获价几何?恐非行道中所能给也。”孺曰:“我本欲典入质库,恐为居停预嘱,则又自投罗网矣。万难之际,若得花边三十元,当尽
货之。”洪曰:“行囊羞涩,止花边十五枚,青钱五百文耳。”孺曰:“跨下长耳公,尚堪作抵否?”洪曰:“是驴虽无捷足,然老人得此代步,缓辔徐行,心念良
惬。若议去此,是断吾胫矣。兹欲推情拯济,不得不拌割爱。据论原价,曾费蚨缠万计。今并所著羔羊套马,一并推解,别无可赠矣。”孺曰:“幸荷怜救,岂宜屑
屑争较?行囊既罄,谨当遵教。”因即计点金钿,尽纳洪翁,乃策蹇谢去。
洪以无故获金数十两,喜不自胜;又恐少年知其里居,将有追赃之患。归家后,犹经月不出。久之,度无顾司者,始稍稍出其金。询请冶人,伪物
也。洪大骇,乃尽携所有,以示识者:物皆铜质,而薄贴金箔耳。始悟小孺乃钓帛骗党,向谙乃翁溺利贪得;且田舍翁两睫朦胧,不辨黄白真伪。故先假少年下种,
使投饵即便吞钩也。北道谓诳骗家曰“念秧”,南人刚谓之“钓帛”。使翁不贪饵,虽有钓帛者,又何处下钩哉!
箨园氏曰:古今来小竖之受欺于人,及人之见欺于小竖者,虽豪杰在所不免,况田舍奴之粗浅者哉?
充之所以见欺于童稚者,皆其欲欺藐兹之一念,有以召之也。故欲知作骗者之用人,当先知作骗者之用意;知作骗者之用意,当先知我之被骗者所受病。人能自知其病,其人已不可欺矣。
杨小么儿杨小么儿者,任邱人。父母相继亡,家无他丁,惟祖母仅存。又有庶祖母,曰郑二妈,年三十以来。以贫故,佣于近村,每一月一返其家,辄携青蚨数
百,翼以佐两人薪米,并私蓄残膏剩旨,为大母润吻。小么儿年已近冠,而身材藐弱,才如十一二龄小竖。家虽窭贫,然亦殷富之后,室庐颇不湫隘,连闼四五椽,
老姥雏孙,得以共庇风雨。杨大母老,不能执爨,藉小么儿为司晨夕炊。
一日,二妈归省大母,晚宿于家。其夜盗发,杀大母、二母于室,缚小么儿,置宅中井上,若将投诸水者。井阑窄狭,两膊横架于上,身悬不得下。
诘朝,官验两尸并小么儿缚状,而寻视出入路,无可踪迹者。官问杨曰:“杀汝两母者,谁耶?”曰:“盗也。”曰:“其状若何,乃知其为盗也?”曰:“涂脸挂
须,明炬执刃,真盗装束也。”曰:“盗几人?”曰:“五人焉。”曰:“何不杀汝?“曰:“小人长跪乞哀,言家中有无,非小人所预,故许全小人尸身,缚而投
诸井。”曰:“大母、二母,则谁先受刃者?”曰:“刃先大母,次乃及二母也。”曰:“汝方被缚,且投诸井上,何由知大母之先杀也?”曰:“小人虽见缚,然
既杀两母,而后投小人于井,是以知之也。”曰:“汝家徒四壁,室无升斗之储,非能诲盗者。岂乡里悉谙其惫,而盗独愦愦耶?”曰:“是不然。二母出入朱门,
归必重裹以来。或传其资蓄甚完,则诲盗之由也。”
频问不能决,乃散衙,与诸幕共详之。咸曰:“贫儿室如悬罄,盗劫理所必无。但二妈托身豪家,日与诸仆辈共役,奸邪之事,恐所不免,情皆足以召衅。然妒奸仇怨,忿恨无过二母,何遽毙及大母?况大母乃先撄刃者,若又结束作盗状,团聚至四五人,则必非妒奸仇怨之故矣。或者小孺子窥长者缄固私积,不与沾润,激而起意,亦理或然也。且阅小竖堂供,语言颇有经纬,似非稚齿人所能裁答。人虽纤细,年或不止是耶?
小么儿必有蹊跷,当详加研诘,毋为乳臭子所卖。昨者,小么儿之出井上也,其手缚或前,或后?为单扣,为双扣?则情可知矣。”召解缚者而问之,则手非反结,且单扣也。乃立唤小么儿而覆讯之,曰:“昨
者汝缚何单扣也?”杨甚惶窘,急顾其手,曰:“似双扣耶。”再四穷诘,觉当为淫贾祸。因复验其下体,则郎当下垂,顺已身非童子矣。惧以刑而严鞫之,始吐其实。
盖大母性严,御杨多厉色,为杨所素惮。其夜,二妈与大母闲话,至二鼓方就卧闼。小么儿托故入内,牵裾求欢。二妈呵之,为大母所觉,怒声聒自
邻房。杨知必不为大母所容,索得利刃,盛气以往。大母愈益疾詈,遂杀大母,而仍窘二母不已。二母且拒且骂,杨不能堪,并杀二母。乃狡为自缚,托盗以为逃罪
计。而强引绳端,就口扣结,情终非便,卒以此漏破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