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锦衣是不准借过去的,伏乞钦差降罪。”
狄公心中明白三分,又问康文秀:“四天前午夜,守卫宫墙的岗成有什
么异常。”
康文秀追思片刻,乃答日:“是了,那夜夜半,内宫厨下失火,奉雷公
公之命,宫墙城头的守卒曾分拨一半去救应。”
狄公沉吟不语,又呷啜了几口茶,遂起身传命进内宫。
文东、康文秀引狄公穿过几处水榭亭馆,回廊曲沼,一路华木珍果,团
团簇簇,蝶乱蜂喧,香风温软,看看到了荷花池边的金玉桥下,胖太监率四
名小黄门早匍匐在地,恭候钦差。
狄公命众人在桥下稍候,他自己径去衙斋见雷太监。
雅致的衙斋滨临荷花池,静悄悄空无一人。一阵阵花香熏得人醉意微微。
雷太监站立在水激雕栏边上,望着池中一丛丛冰清玉洁的睡莲呆呆出神。狄
公走到雷太监身后,雷太监乃慢慢转过脸来。
“狄仁杰阁下,没想到转眼间已是钦差。”他的语气不无鄙夷。
狄公拱手施礼道:“今日奉圣旨进宫,专程将玉珠串奉回三公主。”
雷太监鼻子里呼了一声:“阁下的大名在京师时便略有所闻,多少奇案
疑狱,一经剖析,无不洞然,能不领佩。阁下可自去内宫拜见三公主,今番
圣旨在手,老朽哪能盘间阻碍。”
狄公正色道:“雷承奉,三番五次欲加害本官,不知缘何?”
雷太监淡淡一笑:“古人云,成事不说,往事不谏,事至今日,你我又
何必细说。
你看池中那边一丛结净无垢的白莲,今日一早竞枯萎而败,我便知道必
有人事相应。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来,此话不假。”
狄公冷笑道。“举凡人萌想念,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故道是
天理昭昭,不可惑欺。雷承奉不亦听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雷承奉不
知自重,致有今日,不然谁敢对你大不敬呢?”
雷太监失声笑了:“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见了你,就知道会有今
日,只是舍不得妨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风前残烛,又何足惜,哈哈。
我要去服药了,进内斋说话吧。”说着摇摆进衙斋,去书案抽屉里拿出一个
小小紫葫芦,摇了摇,倒出一颗药丸纳入口中,又漱了一口香茶,囫囵吞下。
“狄仁杰,赫某人就在后花园、莫要放过了他。老朽此去泉台,正还需
个跟随服侍的,哈哈……”雷太监变了脸色,气喘吁吁,全身痉挛不止。
狄公赶忙进衙斋上前扶持,雷太监已软作一团,瘫倒在地,眼珠儿翻自,
挺了挺脖根去了。
狄公回到荷花池金玉桥,传命邹立威率禁卒立即进后花园捕拿赫主事,
并去水牢内放出王嬷嬷。其余人等跟随他进内宫晋谒三公主,着令胖大监挥
塵引导。
金玉桥里边早排列起宫娥、太监迎候,一派彩幢绎节、羽族花旌,狄公
缓步走过金玉桥,耳中鼓乐铿锵,鼻前异香馥郁。众人拥定狄公迤俪刚到内
殿玉樨下,三公主盛服来迎。见她头上玉翠堆盈,胸前缨络缤纷,玉坷琼佩,
动摇有声,雪肤花貌,光彩射人。
狄公率文东、康文秀行礼毕,遂将雕花金盘高高擎起。三公主轻轻揭了
那幅黄绫,白日下玉珠串晶光四射,灼烁逼人。心中好不喜欢,不由撩云鬓,
含情凝睇康文秀,脸上飞起一层鲜艳红霞。康文秀用眼梢一瞥狄公,三公主
乃知觉。又躬身拜谢狄公,口称“谢钦差”,一面传命宫娥引钦差入内殿叙
坐。
狄公简约地将玉珠串一案的本末禀报一遍,又称:“公主殿下,吉人天
相,洪福齐天。”
三公主十分感激,说道:“狄卿今日可随凤辇同去京师,我必向父皇力
荐,大理寺的那些官儿;尚不及狄卿之万一哩。”
狄公道:“下官今日即须回本县衙治,原来下官来这里也只想钧几尾大
赤鲤,不期能为公主微薄效命,已觉十分荣幸,岂敢奢望,觊觎非分。”说
着将那黄绫圣旨恭敬奉上,三公主不觉眼热,心中益发敬佩。
正说话间,王嬷嬷上殿来,颤巍巍先向三公主拜舞纳福,乃转眼躬身向
狄公一拜,口称道:“侥幸还能见狄县令。”不禁潸然泪下。又向三公主详说
了昨夜在宫墙西北隅水牢前与狄公见面商计之事,三公主听罢,又歔欤感
叹良久。
三公主早命御厨备下丰盛肴馔。正是食烹异品,果列时新,葡萄美酒,
水陆珍馐,齐齐楚楚,琳琅满目,自不必说。午牌交尾,酒宴乃散,三公主
启辇辞宫,翠华摇摇自去京师,狄公随后由邹校尉陪同回去青鸟客店。
狄公骑着马又进入黑松林。这回是离开清川镇了,同前日走来这清川镇
时景致仿佛,心情迥异。
午后热辣辣的日头经浓技密叶一筛,落到身上,星星点点的只觉舒爽筋
骨,走动血脉。这时他心里漾溢着一种大功告成,激流勇退的得意感,庆幸
玉珠串完壁归赵,陷害三公主的阴谋终被他亲手挫败。此去回浦阳县治又好
说与夫人们听听这碧水宫的精雅侈丽、三公主的美貌绝伦,大清川上下碧波
无垠、风光旖旎更会令她们心注神往,猜测不已。这时不知怎么狄公忽又想
到了紫茜,临行前紫茜要去了他的那个葫芦,算是留念之物。她聪明颖慧、
解趣任性又心胆可照,这两三日里倘不是赖了她处处时时鼎力帮忙,自己又
如何破得了这个案子?三公主与紫茜年岁相仿,却如个笼中的彩鸟,锦衣王
食,有人服侍。却没有自由,一味孤独,临到危难之时几无自救之力,其实
亦一可怜人也。
紫茜恰如个林中的野雀儿,啼飞栖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正思
想时猛见前面一株偃蹇的古松后闪出一匹老青驴,葫芦先生稳坐在驴背上,
把一双眼睛细细瞅着狄公。
两支拐杖搁在身背,一个葫芦挂在跨前。
“狄县令依旧这份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黄绫不会将
你的魂魄儿勾去。嘿,你的葫芦哩?”
“我将葫芦送与客店中一个女子了。葫芦先生,在离开这清川镇时没想
到还能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先生旷世高人,只恨下官福薄,没法追随,
时聆雅教。”
葫芦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说过,你我还有一面之缘哩。今日这一
别恐是东土西天,形同参商了。不过,你也莫感伤,须知世上事都属前定,
神仙帝王、倡优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这一层,便进一重境界、登一重天。”
狄公抚须笑了:“世上事有缘的并非没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
语行止如此,必是个翻过筋斗、经几番沧桑来的。”
葫芦先生惊道:“足下亦知麻衣、六壬,已看破老朽底细。其实又何必
厮瞒,老朽即二十五年前浴血疆场之欧阳将军。当时被番邦掳去,国中以为
捐躯矣。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拼死逃回本土。从此埋名隐姓,刻意诗书坟典。
谁料知逃名不易,约身有束,致使浮声虚传,闻于今上,遂被聘入宫中做了
公主王孙们的师傅。我与学生,平日教训且是严格,闲时情趣,又十分融洽。
学生中惟三公主最为聪明颖达,每解经典,自发精髓,娓娓说去,往往能摘
郑、马之误,剔先生之疵,每弄得老朽十分狼狈,故此一发钟爱赏识。今日
三公主遇奸竖暗算,老朽便大胆妄为,将你举荐。足下果然不负重托,洞奸
究如照烛火,拔三公主于水火之中,老朽这里也致谢了。”说着在驴背上略
略躬身,算是施礼,花白胡子几乎碰到了他那个葫芦。
狄公忙拱手还礼,口称“折福。”
葫芦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芦,递给狄公道:“你的葫芦送了人,许多不便。
足下既称老朽为葫芦先生,如不嫌憎,留下也好做个留念。这葫芦之妙,便
在‘空’。足下莫以为这‘空’便是无,不足用。《南华真经》载言,车有幅
毂,乃有车之用;室有户牖,乃有室之用。其之所以有‘用’便在‘空’之
一义。”
“为人之道也如此,将那荣华富贵看作浮云一般,也是仗了这一个‘空’
宇。目空心大,方可荣辱两忘。世人熙熙,只争着一个利;世人营营,只奔
着一个名。老朽看得多,那争得利的,终为利殒身;那奔成名的,尤如抱虎
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险十分。
名为公器。岂可以独占久得?只恐是限厄到来,却如那私盐包一样,恨
不赶早一时挣脱哩。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个‘空’字,怕是迟了。——老
朽今日送你这葫芦也是送你这一字真经,切记,切记。”
狄公谢过,去向马鞍后系了葫芦,抬头已不见了葫芦先生,不觉一阵惘
然,忽听得背后马蹄急急。
“老爷,让我们好追……”
狄公回看一看,却是自己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两人。——原来他们在
七里庄当夜便打杀了那匹危害一方的野猪,庄主褚太公大喜,设下盛宴庆功,
故此淹留下。——当时便约定了两天后来清川镇会齐狄公,同返回浦阳县城。
乔泰道:“我们赶到清川镇一问,乃知老爷刚走。想是进了这林子,便
马不停蹄追赶来了。”
马荣道:“我们在七里庄外的山田里伏击了那匹大野猪,剥了六百斤肉
哩。老爷,可钓着了大清川的大赤鲤?”
狄公捋须微微一笑:“鲤鱼未钓着,却钓着一个葫芦,十分有用。”
乔泰、马荣两人说:“我们口渴了,葫芦里可是盛有茶水?”
狄公道:“不,里面是空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