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立威答曰:“从不曾听康将军言及三公主之事。小校的职责在清川镇
的地方靖安,宫墙里的事照例是不得外传的,小校也从不动问。对,郎琉的
事,狄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库房里那几具尸身如何处置?”
“郎琉暂可不惊动他,下官肚内自有草稿,容他日详告。那四具尸身望
足下明日点拨几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还有一事相告,闻说青鸟客店的
戴宁与魏掌柜的内人黄氏有私,两下密约,黄氏先期去了十里铺等候。戴宁
的地图上清川镇去十里铺的山路加了朱墨,正是他赶去十里铺的明证,可惜
半路上遇了剪径的歹徒,坏了性命。”
邹立威道:“这事儿也新鲜,那黄氏既是水性杨花的妇人,或许另有姘
头。莫不是她与戴宁的形迹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奸近杀,故尔做出人命。
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铺打听虚实,保不定黄氏正与那姘夫在十里铺尽情取乐
哩。”
狄公拜辞,邹校尉一直送到军寨辕门外。
青石板大街寥无人影,月挂中天,星斗摇落。狄公进了青鸟客店先去后
院马厩拴了坐骑,再进来店堂时,见魏掌柜在灯下整理一只大衣箱,箱内全
是女子的衫裙饰物,甚是华丽。
“魏掌柜,这么晚了,还在忙碌。”狄公寒暄了一句。
魏成顺手将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红五彩对衿罗衫、一条翠蓝拖泥妆花罗
裙并一副金钏纳入箱内,干笑道:“这几日忙些个,内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
理,这些东西也可典卖几十两银子了。”
“魏掌柜家道不幸,在下略有所闻,只不知那胆大妄为的贼汉子是何人。”
魏成苦笑连连,长叹道:“必是山梁间的强人无疑了。明火执仗,打家
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们一刀抹了脖子,
放一把火,烧了这客店乃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已,哪里敢
细查?”
狄公点头频频,拱手作揖而去。回到房间乃觉全身困乏,纳头便睡。
这一夜狄公并没睡好,梦里几回跟随葫芦先生一同去来,神幻变化,很
做了一番离奇的事业。待一早醒来时,心里倒清爽了许多。昨日一连串的遭
遇很使他纳罕,他一一回味着昨夜的残梦,却慢慢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
隐约记起葫芦先生的脸容十分眼熟,象是夙昔认识的。他卓绝的武艺昨天也
露了庐山真面目,山林里隐藏着这样一个高士,总有些蹊跷的来历。还有,
那个邹立威也可算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一来到清川镇便被这两个神秘人物
牵住鼻子兜着转悠。邹立威又为何否认是他与康文秀通的信息,那么蛰居深
宫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来呢?——想着想着,头又疼了起来,匆
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转转,顺便进早膳。——原来青鸟客店这两日出了人
命案子,上下乱哄哄,把客人的饭菜也歇了。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对面九霄客
店吃份早餐,也好与客人们聊一聊,探听些有关碧水宫的传闻。
狄公刚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个胖伙计堆起笑脸迎上前来,问客人要
吃什么早点,泡不泡茶。狄公先要了一壶太湖碧螺春,问有什么好吃的。
胖伙计道:“客官,小店门面不起眼,论好吃的却有好几种,细馅馉飿、
白糖菱角,还有一种重油豆沙团子最是这清川镇出名的佳点,过往的士官客
商照例都闻名来尝。客官若要吃时,小的这就去端过来。”
(馉飿:古时的一种圆形、有馅、用油煎或水煮的面食。馉飿:读‘古
垛’——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赞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里品赏。须臾一盘团子上桌,胖伙计
将一条毛巾搭在肩头便凑上搭讪,欲献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团子,只觉十分滋糯润口,只是太甜腻了些,口中也连连
称好,道:“悔不该住对街青鸟客店,乱哄哄没个宁静,这两日索性把炊事
断了,只得自个上这儿来吃早点。”
“客官说的也是。”胖伙计谄媚笑道。“那客店只因掌柜的心地不善,处
处盘扣,寡有人缘。这两日又横死了个帐房,可不更闹腾了?论理,小的也
不应该去数责他们,都是一锹土上的,癫蛤蟆不咬促织。只是那魏掌柜也太
悭吝,行为处世,刻薄过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怜见地的,难怪要随野
汉子奔了。你想,她有时饭还吃不饱哩,三日五日来这里,我们便送几个团
子与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还来这里买了四个团子哩,恐怕是备着路
上吃的。”
狄公见机又问:“你可知道那野汉子是谁,住在哪里?”
胖伙计眨了眨眼,摇摇头道:“这个可瞒得天衣无缝,没留一点影儿,
小的哪能知道。”
“听说那黄氏与帐房戴宁也有首尾,只瞒过魏掌柜一个。会不会是他们
约定了先后出逃,戴宁后走一步,半路上被强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过戴宁这后生志诚老实,不苟言笑,一味勤职。三
十岁到头上尚未娶妻,与魏夫人作一对倒是投契。我见魏夫人有急,也与他
合计,两下里早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胖伙计眨了眨眼,做个鬼脸,笑着去应付别的客人。
狄公吃完四个团子,忽见街对面站着紫茜正朝自己点头哩,一面还嗑瓜
子儿。今日见她流了个松松的缠髻儿,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红衫子,腰间束一
条黑丝绦,一双天足套着对葱绿绣鞋,好一副精灵机警的模样。手上还拿着
两顶遮阳斗笠。
狄公赶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来:“梁大夫,今日咱们大清
川钓鱼去。
——昨日不是说定了的?”
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换套衣衫去。”
“不必换新衫子了,河里滩里,几个磨蹭岂不是脏了?谁洗?”紫茜十
分老到。
狄公答应,便跟随紫茜穿鱼市小街,折过一条巷子,直下河滩而来。不
一晌便见到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一今日大晴天,万里无云,日头已斜出水
面。狄公见河滩的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这里的舢板多半是供游览、钓
鱼、摆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间一条小舢板,解了缆绳,反身招呼狄公。狄公也跳上了舢
板,见船里早备下了钓竿、蛐罐和竹篓。
“紫茜小姐,我听人说大清川那头有幢碧水宫,十分华丽,如同天上的
琼楼玉宇一般。这清川镇有道是‘不到碧水官,终是一场空’——不知道我
们今日能否划船去那里看看。”
“这有何难?我们沿这河岸一直向西划去,便到碧水宫宫墙外。再绕到
江心,折去北头的残石矶,那里是钓鱼的好去处。”
紫茜打个呼哨,划起船桨,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飘去。太阳照在水
面上,清澈见底,不时见着大胆的鱼儿在船舷边摆尾而过。两岸碧柳垂荫,
野花含靥,掩映了三三两两竹篱人家,风景恍如画图一般。紫茜戴上了斗笠,
将另一顶递给狄公。狄公正苦日头热辣,波光摇目,赶紧戴了斗笠,系好扣
结。抬头远远果见岸边巍巍然耸立起一座美伦美矣的宫殿,红墙碧瓦在日光
下分外明亮夺目。宫殿外有十来丈高的宫墙直立水面,墙头雉堞处闪动着雪
亮的矛戟和头盔顶上的红缨子。
“再划近一些,也好看个细致。”狄公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里竖着块木牌,你没见着?再划近去,不慎闯入禁域,
那里宫墙上的禁兵立即发箭。”说着紫茜将舢板停稳了。“就在这里远远地看
一会吧,我们还得赶去残石矾钓鱼哩。”
“紫茜小姐,让我们划着船在宫墙外绕过一周,也不负来此地一游。这
碧水宫果真是宏伟壮丽哩。”
紫茜操起船桨远远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绕着宫墙转悠。狄公留心地观察
着碧水富宫墙下的拱形水门。——水门沟通宫内的御沟和荷花池。舢板绕到
西北宫墙角时,狄公终于看到了宫墙顶上突兀而出含飞动之势的凉亭。凉亭
呈八角形,雕栏画柱,碧瓦参差,八面飞檐下风锋叮咚有声。狄公见凉亭直
下正有一座水门,嵌在宫墙四处。水门一半出露江面,内有铁栅固定。他揣
度,倘若有人乘宫墙上禁兵不备,黑夜驾舟偷偷靠泊那宫墙四处,然后空身
爬上水门的拱形壁架,再沿着宫墙凸凹不平的砖缝,攀援野草荆藤,不难爬
上宫墙,潜入凉亭。——可以说盗贼正是沿着这条道儿攀入凉亭。乘三公主
赏月不备窃去那玉珠串的。
狄公沉吟不语,思索着这个盗贼如何得知三公主凉亭赏月的时间和摘下
玉珠串的习惯。——从驾舟伺机潜伏到凉亭外行窃得手这中间必须丝丝入
扣、一毫不爽地贯联一气,容不得半点差池。一环失落,全局溃败。一般的
贼儿是轻易不敢动这份心思的,动也没用,没有内里策应,决无成功之望。
“梁大夫恁的神不守舍,莫非痴心等候着三公主上来凉亭与你觌面么?”
紫茜揶揄道。
(觌:读‘笛’,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梦初醒,失笑道:“我们划去残石矾钓鱼吧。”
紫茜应一声,调拨了船头向江心移去,飞也似打起双桨。须臾船到残石
矶。
狄公理了丝纶,垂下钓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个老渔翁。然而此时此刻,
意不在鱼。
紫茜一旁冷眼看着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钓钩。
狄公回头看了看紫茜,问道:“听说魏掌柜为人刻薄,你婶子的日子颇
不好过,手头也紧,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可有这事?”
紫茜噘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银子,都不喜爱,从不问婶子生理。婶子
过门后从未见给她添置过什么衣裙首饰。倒是戴宁哥有心,时不时偷偷地给
婶子几个银钱使花。上个月还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时兴的衫裙,记得衫予
是大红五彩通袖对衿的,那罗裙没看真切。我婶子好不喜欢哩,收在箱里,
舍不得穿。一次听戴宁哥说,还准备为婶子打副金镯子哩。”
“戴宁哪里来这么多钱,够他如此孟浪挥掷。”狄公问道。
“他赌。”
“他赌能赢?”
“赢不少哩。”
“他时常与谁赌?”
“与郎琉也赌过好几回。”
“他能赌赢那个郎大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