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稔:读‘忍’——华生工作室注)
紫茜脸上闪过一丝薄薄的红晕:“客官猜的正是,一个店里的营生,哪
能不熟?我们又常去大清川上钩鱼捕蟹。他土生土长,又极好水性,这大清
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一条舢板在水上拔弄得如
飞一样……不过,我们虽是稔熟,却并未有什么其他,倘不是我也划得一手
好船,他才不理会我这个毛丫头片子呢。再说,戴宁他……告诉你也无妨,
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婶子,每每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子?不就是魏掌柜的夫人么?”狄公一惊。
“那魏夫人年龄可不小了。”
“是的,婶子黄氏比戴宁要大了六七岁,但她长得细嫩白肉,又没生过
孩子,故不甚见老。唉,戴宁他其实也是单相思哩,我婶子平日里稳重端庄,
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了人,并不理会戴宁一片痴肠。半月前婶子已随人
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那个人是谁?”狄公心中又生起层层疑云。
紫茜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这一出走,魏掌柜且不说,那戴宁可也是当头一棒,
心中必是痛苦异常。”
紫茜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怎么挂在心上,前几日我见他在
帐台上算帐一面还哼着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设长性的。”
狄公心中顿时明白了,魏黄氏和戴宁已成功地将紫茜瞒过,也当然将魏
成瞒过了。
他俩已商定,魏黄氏先走一步到山梁那边邻县的十里铺暂住一阵,等待
戴宁的到来。戴宁身上的地图不正用朱墨勾画了从清川镇到十里铺的一线山
路么?戴宁也正是在去十里铺的这条山路上被剪径的歹人杀害的。目下魏黄
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哩。他得赶紧将此情报告诉邹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
清其间细迹,看来戴宁的死因并不简单。
狄公从沉思中醒来,发觉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觉尴尬,忙讪笑道:
“紫茜小姐自稳便,哪日有空暇还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钓鱼哩。”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几里地便有个钓
鱼的好去处,唤作残石矶。梁大夫,奴家这里就告辞了。”
紫茜走后,狄公满意地抚须沉吟,他只觉得自己有点被紫茜的热情和坦
率弄糊涂了。
——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中天,清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新鲜。狄公此时倦意已消,心想睡
觉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闲步溜达一阵,又可赏玩夜景。
狄公刚走下楼来,迎面正被魏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医,
专意找上门来延聘先生。”
狄公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一式黑衣黑裤、紧身装
束的六个轿夫。
那管家点头哈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
狄公寻思,必是邹校附有急事相告,谎称病家延医。
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现在这清川镇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骤然惊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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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官百姓。
他掀起轿帘正待上轿,不觉吃了一大惊,轿内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轻姑娘,
一对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轿帘动问端
底,那姑娘莺啼般开了腔:“梁大夫进轿来细说不迟。”说着身子往一边挪动。
狄公略一踌躇,也低头钻进了轿,坐到那姑娘的边上。轿帘垂下,轿子如飞
一样被抬起走了。
“小姐,”狄公忍不住开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贵体染恙?这么催赶
得人慌。”
“家母。”
“糟糕,贫医医不来妇道人家的病。”狄公不免生慌。
“嗤,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随嬷嬷,碧水宫众传婢的领班。”姑娘脸上
透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狄公小声又问。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休要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命令口气。
狄公讨了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
出了清川镇北门约莫走了二三里地,姑娘将轿帘掀开,挂起帘角。一阵
夜风吹进轿内,只觉丝丝凉意。狄公抬头见四面黑郁郁一片松林,轿子正沿
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向前。他侧身又看了看那姑娘,似乎问姑娘可以
不可以开口。
姑娘倒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罗唣不清。我只是奉命来
召你进宫,其余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莫要忘了:轿座下有一医箱,
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纸方笺。有一个叫郭二爷的人曾请你诊治过他的哮喘
病,只一副药,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
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么?”
狄公只觉懵懂,口中唯唯,肚内记诵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了挂钩,放下轿帘。一前面已可见到碧水官的捣红泥宫墙和
月光下碧毵毵的琉璃瓦。
(毵:读‘三’——华生工作室注)
忽而轿帘外闪出一派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橐橐走上前来。管家下马趋
前验了签押、交纳名帖。半晌轿子逶迤进了宫墙左掖的耳门。
轿子在宫中花园回廊间上下曲折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可见到影
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狄公知道人到了这里是轻易不准掀开轿帘四处
张望的。轿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歇了下来。
姑娘轻声附耳道:“过了这座金玉桥,便是内宫了。只怕监门卫的太监
要盘问,梁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便是应对。”
狄公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帘唱道:“内承奉雷老公公
要见一见请来的梁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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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问,
心中廓落无底。显然,这出戏必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牵的头,他布置了
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的,单捉住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
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或是欲加害于他,他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
地闯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知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
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
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
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
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
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
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
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
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
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
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
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级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
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
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
话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侥幸
僭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
吃了小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
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梁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
异妙之处了。”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
伍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
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
梁大夫人中俊杰,好自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自明,
总揽大局,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
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
入。
“送梁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狄公道:“但愿王嬷
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
狄公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梁大
夫进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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