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君劢原文的一个主题,所以在君也很严重的批评他。君劢一面攻击科学造成物质文明,结果是空前的大战,一面又歌颂理学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结果是精神文明,这是一贯的。在君承认近三百年的汉学家治学的方法是科学方法,又斥责宋明提倡内心生活的理学,他绝对否认专靠内心修养可以造成精神文明,这也是一贯的。
但在君的激昂议论终是白费了的。张君劢的答辩竟是痛哭陈词了:
在君知之乎?当此人欲横流之际,……又岂碎义逃难之汉学家所得而矫正之乎?诚欲求发聋振聩之药,惟在新宋学之复活。……
今之当局者,不知礼节,不知荣辱,……国事鼎沸,纲纪凌夷之日,则治乱之真理,应将管子之言而颠倒之,曰:
知礼节而后衣食足,
知荣辱而后仓廪实。
吾之所以欲提倡宋学者,其微意在此。
玄学鬼这样痛哭陈词,科学家只好不再答辩了。
最后,我要指出在君在《答张君劢》一篇文字里曾表示他自己对于宗教的见解,并且很明白的叙述他自己的宗教信念。这都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观的一个重要部分,所以值得记载在他的传记里。
他说:
我岂但不反对美术,并且不反对宗教,不过我不承认神学是宗教。十二年前,我作《动物学教科书》,说蚁类优胜的理由:“所谓优胜者,就蚁之种系言则然耳。……合至愚之蚁为群,而蚁之种乃优胜,何哉?曰,牺牲个体之利益以图一群之利益也,牺牲一群一时之利益以图一种万世之利益也,言群学者可以鉴矣。”(页一一八至一一九)论天演的末节,我又说:“综观动物生活之景象以及天演流行之方法,而知所谓优胜劣败者,不关于个体而关于全种,不关于一时而关于万世。然个体一时之利害往往与全种万世之利害相冲突,故天演之结果,凡各动物皆有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之天性,盖不如是不足以生存也。人为万物之灵,……当上古智识初开之时,有有宗教心者,有无宗教心者,有者为优,无者为劣,故无者灭而有者存。迭世聚积而成今日宗教之大观。然则宗教者,亦天演之产物也,所谓神道设教者非也。”所以我的宗教的定义是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天性,是人类同动物所公有的。这种天功不是神学同玄学所能贪的。所以有许多人尽管不信神学玄学,他们的行为仍然同宗教根本相合,就是这个原故。……
人性有一部分是适宜于合群的,一部分是相冲突的,都是要受物质的影响的。一个人的善恶,一是看他先天的秉赋,一是看他后天的环境。……我们所以极力提倡科学教育的原故,是因为科学教育能使宗教性的冲动,从盲目的变成自觉的,从黑暗的变成光明的,从笼统的变成分析的。我们不单是要使宗教性发展,而且要使他发展的方向适宜于人生。
我详细的引在君这一段话,因为这里面有他二十四五岁写《动物学教科书》时的见解,有他三十七岁写《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时的见解,这两个时期的见解和他晚年(民国二十三年,1934,他四十八岁)写的“我的信仰”大致相同,可见这一大段文字里提出的“我的宗教的定义”是他一生的宗教信念。这当然值得在他的传记里特别标举出来。
在这大段里,他的“宗教”的定义是“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天性”,他说这种天性“是人类同动物所公有的”。他引他自己在民国元年出版的《动物学教科书》说的蚁类所以优胜是由于蚁类有“牺牲一群一时之利益以图一种万世之利益”的天性。《教科书》又说,“故天演之结果,凡各动物皆有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之天性,盖不如是不足以生存也。”他在民国元年用的“天性”一个名词,似即等于后来比较流行的“本能”。他把动物如蚁类所以优胜的种系本能,推到人类的“天演”,认为人类的“宗教心”就是各动物“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之天性”。为什么他这样“类推”呢?因为他——动物学者丁在君——好像只承认人类的“上古智识初开之时”仅有这“宗教心”的有与无就是优胜与劣败的原因,“无者灭而有者存”。
这里面的理论根据,我个人认为不很坚强。第一、动物各类的优胜劣败的因素似乎不能这样简单,不能这样一元的罢?例如食品所需的多寡,蚁类所需极少,而象与恐龙所需极多,在某种环境之中,蚁可以生存而象与恐龙不能生存,未必都由于这种牺牲的天性之有无。第二、人类的生存竞争的胜败的因素似乎比各种动物更要复杂的多,似乎更不能这样简单一元的罢?似乎不能说某种特殊意义的“宗教心”之有与无就是优胜与劣败的原因罢?
我们必须明白,在君的“天演”论和他的“宗教的定义”都不免带有个人情感的成分,也不免带有他常说的神学家主持的英国中等高等学校的教育影响。他在民国二十三年发表的《我的信仰》(五月六日天津《大公报》星期论文,并载《独立》第一百号),也有很相同的见解。他说:
……我不相信有主宰世界的上帝,有离身体而独立的灵魂。……
许多人……误解了宗教的来源了。宗教心是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天性,是人类合群以后长期演化的结果,因为不如此则不能生存。不但人类,就是合群的动物如蚁,如蜂,都有这种根性。神秘的宗教包含这一种天性在内,不过神秘的部分是从恐惧自然界演化出来的。现在我们对于自然界的了解逐日的明白起来,我们的态度由恐惧而变为利用,神秘当然无法保存。然而这几十万年合群天择的结果,已经把宗教心种在人类的精血里,不是可以随着神秘消灭的。
这段议论是和《答张君劢》文中的议论差不多完全相同的。可见他到了最后的一两年还抱着这种宗教的见解和信念。不过在《我的信仰》里,他公开的承认这个信仰的“一部分是个人的情感,无法证明是非,难免有武断的嫌疑,请读者原谅。”他在《我的信仰》里又曾说:
我并不是说人人都有同样的宗教心。因为人不但不是同样的,而且不是平等的。……宗教心是人人有的,但是正如人的智慧,强弱相去得很远。凡是社会上的真正的首领,都是宗教心特别丰富的,都是少数。
这下面就牵涉到在君的政治主张了:他“对于平民政治——尤其是现行的议会的政体——没有任何迷信”;但他同时“也不是迷信独裁制的”。这些问题,我们留在后面再讨论。我在这里要指出:在君在《我的信仰》里,很明白的表示他所谓人类与动物同有的“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宗教根性,实在不过“正如人的智慧”,虽然同是“几十万年合群天择的结果”,并不是人人有同样分量的,“强弱相去得很远”。在君自己实在是“宗教心特别丰富的”“少数”人中的一个。他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学问,对于民族国家,真有“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宗教情感。他的“个人的情感”影响到他的政治主张,也影响到他对宗教和“宗教心”的见解。所以他的宗教信仰,虽然穿上了动物学天演论的科学袍子,其实“一部分是个人的情感,无法证明是非,难免有武断的嫌疑”。
在那个“玄学与科学”、“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之中,唐擘黄(钺)曾说:
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同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随着一个人的神经构造、经验、知识等而变的。神经构造等就是人生观之因。
在君在《答张君劢》的“结论”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