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说:
适之:
前天的信想不久可以收到了。今晚偶然看《宛陵集》,其中有题云,“樊推官劝予止酒”,特抄寄给你看:
少年好饮酒,饮酒人少过。今既齿发衰,好饮饮不多。
每饮辄呕泄,安得六府和?朝醒头不举,屋室如盘涡。
取乐反得病,卫生理则那!予欲从此止,但畏人讥诃。
樊子亦能劝,苦口无所阿。乃知止为是,不止将如何?
劝你不要“畏人讥诃”,毅然止酒。
江顿首十九年十一月十二日
【附注】博生是陈博生,尔和是汤尔和,菘生是刘崇佑先生,莎菲是任叔永夫人陈衡哲,寄梅是周诒春先生。《宛陵集》是梅尧臣圣俞的诗集。
我是民国十九年(1930)十一月二十八日从上海全家搬回北平的。下午,火车过江,我在浦口车站上遇见刘瑞恒先生,才听说那天上午蒋孟邻先生辞教育部长之职已照准了,又听说政府已任命孟邻做北京大学的校长,但他未必肯就,已准备回到杭州去休息了。我回到火车上对我太太说:“糟糕!我搬回北京,本是决计不过问北京大学的事的。刚才听说孟邻今天被任命做北大校长。他回北大,我怕又逃不了北大的事了。”
我到了北平,知道孟邻已回杭州去了,并不打算北来。他不肯回北大,是因为那个时候北平的高等教育已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回去也无法整顿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本来在北伐刚完成的时期已被贬作了“北平大学”的一个部门,到最近才恢复独立,校长是陈百年先生(大齐)。那时候,北京改成了北平,已不是向来人才集中的文化中心了,各方面的学人都纷纷南去了。一个大学教授的最高俸给还是每月三百元,还比不上政府各部的一个科长。北平的国立各校无法向外延揽人才,只好请那一班留在北平的教员尽量的兼课。几位最好的教员兼课也最多。例如温源宁先生当时就“有身兼三主任,五教授”的流言。结果是这班教员到处兼课,往往有一个人每星期兼课到四十小时的!也有排定时间表,有计划的在各校轮流辍课的!这班教员不但“生意兴隆”,并且“饭碗稳固”。不但外面人才不肯来同他们抢饭碗,他们还立了种种法制,保障他们自己的饭碗。例如北京大学的评议会就曾通过一个议决案,规定“辞退教授须经评议会通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孟邻迟疑不肯北来做北大校长,是我们一班朋友都能谅解的。
那时有两个朋友最热心于北大的革新。一个是傅孟真,一个是美国人顾临(RogerS.Greene)。顾临是协和医学院的院长,也是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董事。他们找我商量,如何可以帮助孟邻先生改革北大,如何可以从北大的改革影响到整个北平高等教育的革新。最主要的问题是:从那儿捐一笔钱做改革北大的经费?
这篇传记不是叙述当年蒋孟邻先生改革北大的历史的适当地方。我只能简单的说:当日傅孟真、顾临和我长时间讨论的结果,居然拟出了一个具体方案,寄给蒋孟邻先生,他也很感动,居然答应来北大主持改革的计划。这个方案即是次年(民国二十年)一月九日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在上海开第五次常会通过的“中基会与北大每年各提出二十万元,以五年为期,双方共提出二百万元,作为合作特别款项,专作设立研究讲座及专任教授及购置图书仪器之用”的合作办法(此案大意见一月十二日上海各报),这个合作办法的一个主要项目是设立“研究教授”若干名,其人选“以对于所治学术有所贡献,见于著述,为标准”,其年俸“自四千八百元至九千元不等,此外每一教授应有一千五百元以内之设备费”。“研究教授每周至少授课六小时,并担任学术研究及指导学生之研究工作。研究教授不得兼任校外教务或事务”。
丁在君就是孟邻先生改革北大时新聘的研究教授之一。同时发表的研究教授共有十五人,名单如下:
理学院丁文江李四光王守竞汪敬熙曾昭抡刘树杞冯祖荀
许骧
文学院周作人汤用彤陈受颐刘复徐志摩
法学院刘志赵迺抟
在君在北京大学做了整整三年的地质学教授,从民国二十年秋季开学起,到民国二十三年六月他接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时止。他自己说,这三年是他一生最快乐的三年。这是因为他是天生的最好教师,因为他最爱护青年学生,因为他真能得到教师的乐处。我在二十三年一月十九日有这一段日记:
在君来吃午饭,谈了一点多钟。他是一个最好的教师,对学生最热心,对功课最肯费工夫准备。每谈起他的学生如何用功,他真觉得眉飞色舞。他对他班上的学生某人天资如何,某人工力如何,都记得清楚。今天他大考后抱了二十五本试卷来,就在我的书桌上挑出三个他最赏识的学生的试卷来,细细的看了,说:“果然!我的赏识不错!这三个人的分数各得八十七分。我的题目太难了!”我自己对他常感觉惭愧。
在君死后,我请他的助教高振西先生给《独立评论》写一篇《做教师的丁文江先生》,在那篇很动人的纪念文字里,他说:
……民国二十年到二十三年,……我们曾得到直接受教的机会,而且相处有四年之久。我们真正的觉得,丁先生不只有作教师的资格,而且能全部的尽了他做教师的责任。
他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去教的。……他尝说:“不常教书的人,教起书来真苦,讲一点钟预备三点钟,有时还不够!”他对于标本挂图等类,都全力罗致,除自己采集绘制之外,还要请托中外朋友帮忙,务求美备。当时地质调查所的同事们曾有这样的笑话:“丁先生到北大教书,我们许多人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了。我们的标本也给丁先生弄破产了。”……
丁先生是很会讲话的,他能利用掌故小说以及戏曲歌谣的故事,加以科学解释,……渐渐引人入胜。地质学所讲无非是死石枯骨,不顺口的名词,同干燥的数目字。但是听丁先生讲书的,向来没有觉着干枯的。……
有一次……讲到基性火成岩的风化情形,他拿一块标本,说:“你们看,像一个马蹄子不像?这俗话叫做马蹄石,说是穆桂英的桃花马踏成的。山西北部到处都有。”他然后作科学的解释。
地球上水泽、平原,同山地所占的面积的比例,用数目字表示出来,是何等难记!丁先生讲的是:“我们江苏有一句俗话:‘三山六水一分田。’这句俗话上的数字恰与地球整个的数字相同。”……学生听了决不会忘掉的。……
丁先生最主张实地练习,常常带领学生出去。实习的地点同时间,都要经过详细的考虑同周密的计划才决定。出去的时候都要利用假期,决不轻易耽误应讲授的功课。假期……他不但不休息,还带领学生作那比平常更辛苦的旅行工作。
凡预定实习的地方,他一定预先自己十分明白,才肯带学生去。如果预定的地方他不十分熟悉,他要事先去一趟,至少也要派一个助教先去一趟,然后才带学生去。
旅行的时候,吃饭、住宿、登山、休息,他一概与学生完全一致。……不论长期或短期,所有地质旅行应用的一切物件,均必携带齐备。服装必须合适。我们有时候以为一天的短期旅行,可以对付过去,不须大整行装。丁先生则说:“固然有些地方可以对付,但是不足为法!带领学生,必须一切照规矩,以身作则。不如此,学生不能有彻底的训练,且有亏我们的职责!”……
这样的教师,丁文江先生,给予学生们的好处不只是学问知识同治学训练。他那活泼的精神,任事的英勇,训练的彻底,待人的诚恳,……无形之中感化到学生身上的,实在更为重要。
我详细引了高振西先生这篇文字,因为这是他在三整年之中亲自观察的这位伟大教师的教学生活,是他的传记里最不可少的材料。孟真曾说:
在君自苏俄回来后,对于为人的事非常厌倦,颇有把教书也扔去,弄个三百元一月的津贴,闭户著上四五年书的意思。他这一阵精神反常,待我过些时再写一文说明。(《独立》第一八九号,页十一)
孟真此文始终没有写。在君在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暑假中和葛利普、德日进诸位先生同到美国赴国际地质学会的第十六次大会。8月2日他从纽约赴欧洲,8月31日到莫斯科。他回北平好像是在十一月初。他在苏俄的旅行是很辛苦,很不舒服的,回国后感觉身体不大好,感觉两手两足的极端有点变态,所以曾在协和医院受过一次详细的检查。检查的结果是他有血管开始硬化的象征。他有一个短时期的消极,就是孟真说的精神反常,确是事实。但他回到了地质系的教室里,回到了青年好学生的队伍里,他那眉飞色舞的教学兴趣又全恢复了!上文引的我的1月19日的日记,正是在他从苏俄回来后教完第一学期大考完时的情形。那时候的在君已完全恢复他的教学的兴趣了,完全没有消极或悲观的精神状态了。
在君的苏俄旅行,我另有专章叙述。
我现在要写他在这个北平时期的一段有风趣的生活作这一章的结束。
在君的夫人史久元女士和他同年,是一位和蔼可爱,待人很诚恳周到,持家很有条理的贤妇人。他们没有儿女,丁夫人的一个侄女济瀛常在他们家里住,他们待她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在君生平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适和休息的重要。丁夫人身体不强健,每年夏天在君往往布置一个避暑的地方,使全家可以去歇夏;他自己也往往腾出时间去休息一个月以上。有时候他邀一两个朋友去住些时。民国十三年的夏天,在君一家在北戴河避暑,我曾去陪他们玩了几个星期。七年之后,民国二十年,在君全家在秦皇岛租了一所房子歇夏。有一天,在君夫妇同济瀛去游北戴河的莲花山,在君作了两首绝句寄给我,信上催我去秦皇岛同他们玩半个月。他的诗如下:
记得当年来此山,莲峰滴翠沃朱颜。
而今相见应相问,未老如何鬓已斑?
峰头各采山花戴,海上同看明月生。
此乐如今七寒暑,问君何日践新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