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说的都是靠着虎丘山生意的,虽则马扁居多,也还依傍着个影儿;养活家口,也还恕得他过。更有一班却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块,不招而来,挥之不去,叫做老白赏。这个名色,我也不知当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说:‘这些人光着身子,随处插脚,不管人家山水、园亭、骨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这都是嫖行里话头。譬如嫖客,本领不济的,望门流涕不得受用,靠着一条蔑片,帮贴了方得进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门关紧,不便走动,就借一条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这都是时上旧话,不必提他。
只想这一班做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一毫没些抵头。早晨起来,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个铜钱,买了几朵茉莉花,签在头上,便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烂道袍,出门去也没成心,任着十个脚指头,撞着为数。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闲话丢过,且说正文。
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才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委实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古董摊边,好象折腿鹭鸶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穿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后边随着四个戴一把抓毡帽、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着毡包、拜匣、扶手、雨伞之类,摇摇摆摆踱上山来。
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就在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才舍银十两。’那些和尚,即刻殷勤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马才道:‘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
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吴趋坊顾家铺子里有。’马才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觅了一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马才道:‘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
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马才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客。’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才道:‘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门槛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格大石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访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
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个绰号叫做皮画眉徐佛保,因他没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才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一个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中年喉嗓粃哑,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簿,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
和尚引了三人,马才见了,喜之不胜,说道:‘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了?’众白赏道:‘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马才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才道:‘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才是胜会。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讳。’马才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到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说:‘今日太仓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
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才便焦躁起来,道:‘这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码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即溜,面孔也介花臊。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咱个哉。你们陪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一看。只怕此时还睡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