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风雨忽来,凝阴不散,落落停停,约有十来日才见青天爽朗。那个种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细细将苗头一一理直,都顺着绳子,听他向上而去,叶下有许多蚊虫,也一一搜剔干净。那些邻舍人家都在门外张张望望,嚷道:“天色才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说古话哩!我们就去。”
不多时就有许多坐下,却不见那说故事的老者。众人道:“此老胸中却也有限,想是没得说了,趁着天阴下雨,今日未必来也。”内中一人道:“我昨日在一舍亲处听得一个故事,倒也好听,只怕今日说了,你们明日又要我说。我没得说了,你们就要把今日说那老者的说着我也。”众人道:“也不必拘,只要肚里有的便说,如当日东坡学士无事在家,逢人便要问些新闻,说些鬼话,明知是人说的谎话,他也当着谎话听。不过养得自家心境灵变,其实不在人的说话也。”
那人遂接口道:“我正说的就是苏东坡。他生在宋朝仁宗时,做了龙图阁学士,自小聪明过人,凡观古今书史,一目了然。看见时事纷更,权奸当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常要把话讥刺他或做诗打动他。聪明尖酸处固自占了先头,那身家性命却干系在九分九厘之上。倒不如嘿嘿痴痴、随行逐队依着仕路上画个葫芦,倒得个一路功名,前程远大,顺溜到底。可见苏东坡只为这口不谨慎,受了许多波咤。一日在家困顿无聊之极,却向壁上题下一首诗来,说道:
人家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就是这四句诗,也是讥嘲当道公卿的话,却是老苏的旧病,不在话下。后来又有个老先生,于仕途上不肯通方流和,屡遭罢斥,看见那聪明伶俐的做了大官,占了便宜,也向壁上学那东坡,题下四句诗道:
只因资禀欠聪明,却被衣冠误此生。
但愿我儿伶且俐,钻天蓦地到公卿。
此一首诗似与坡公翻案,然而讥诮当道,亦与坡老相同,只好当个戏言。难道人家生的儿子聪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来不聪不俊、不伶不俐,起初看来是个泥团肉块,后来交了时运,一朝发作起来,做了掀天揭地事业、拜将封侯的,竟自有的。譬如,三国时有个孔文举,年方十岁,随着父亲到洛阳任所。那时有个司隶校尉李元礼,极有名头,大官府要去见他,无论本官尊重,那门吏也十分装腔作势,一时难得通报。彼时文举乃十岁小儿,大模大样,持了通家称呼的名帖,来到李府门上,说道:‘我是李府通家。’门吏看见小小聪俊孩儿,即与通报。后来李公接见,问道:‘足下与我那里通家?’那孔文举不慌不忙,从容对道:‘昔先人仲尼与尊公伯阳有师友相资之谊,在下与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
许多宾客在座听了,各各称奇。彼时座中有个陈建,最后方来,李元礼将此言说与陈建,陈建便道:‘小时虽则聪明,无不了了,大来未必果佳。’文举应声说道:‘看来老丈小时定是聪明,无不了了的了。’满座之人俱各笑将起来,称道:‘如此聪明,异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这张利嘴人人忌刻,后因父亲朋党之祸,毕竟剪草除根了。可见,小时聪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
如今再说一个小时懵懵懂懂,后来做出极大的功业,封了极大的爵位,才是奇哩!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当四海鼎沸之际,姓汪名华。初时无名,只有小字兴哥。祖居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绩溪县乐义乡居住。彼处富家甚多,先朝有几个财主,助饷十万,朝廷封他为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称朝奉。
却说汪华未生时节,父亲汪彦,是个世代老实百姓的子孙,十五、六岁跟了伙计,学习江湖贩卖生意。徽州风俗,原是朴实,往往来来,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个是一文不舍,一文不用。做到十余年,刻苦艰辛,也就积攒了数千两本钱。到了五旬前后,把家赀打总盘算,不觉有了二十余万,大小伙计就有百十余人。算帐完了,始初喜喜欢欢,举杯把盏,饮至半酣,忽然泪下。
众伙计问其原故,那汪彦道:‘我也不为着别的,只因向日无子,从南海普陀洛迦山求得一子,叫名兴哥。看来面方耳大,也成个人形,其如呆呆痴痴,到了十五岁,格格喇喇指天划地,一句说话也不明白,却似哑子一般。遇着饮食,不论多少,好象肚内有热炉、热灶,无有不纳,岂不是个焦员外的令郎、胡永儿的丈夫?虽挣了泼天家私,也是一盘瞎帐。’说毕,便凄凄惨惨、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伙计中有那当心的,上前劝慰宽心,有劝到扬州、苏州再娶一妾,另生几个好的;有拿酒复来相劝,猜拳行令的,都也不在话下。临了来有个老成的伙计,走近前来,说道:‘老朝奉,不消着忙,明年小主十六岁了。徽州俗例,人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学做生意。我看小主虽则不大言语,心中也还有灵机,面貌上也有些福气,不若拨出多少本钱,待我帮他出门学学乖,待他历练几年,就不难了。’一面就与兴哥说知,兴哥也就把头点了几点。众伙计尽道:‘小朝奉心里是明白的,不难!不难!’俱各散讫。”
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众伙计会同拜年吃酒,中间老成的伙计也就说起小朝奉生意的事。汪彦道:‘他年小性痴,且把三千两到下路开个小典,教他坐在那里看看罢了。’约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兴哥斯斯文文立起身来,却明明白白说道:‘我偌大家私,唯我一个承载,怎么止把三千两与我,就要叫我出门?却是不够!’众尽骇异。连那老朝奉听了,也不觉快活起来,接口连声说道:‘果然奇了,也说的话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灵了。’满堂人俱各称羡,只待二月初头整备行李,拜别父母起身。
汪彦占卜得往平江下路去好。那平江是个货物码头,市井热闹,人烟凑集,开典铺的甚多,那三千两那里得够?兴哥开口说:‘须得万金方行,不然我依旧闭着口,坐在家里。’那老朝奉也道他:‘说得有理。’就凑足了一万两。未免照例备了些腌菜干、猪油罐、炒豆瓶子,欢欢喜喜出了门。
那老伙计已预先托人,把铺面房屋、招牌架子、家伙什物,俱已停当,拣了黄道吉日开张,挂得一面招牌。就有一个人,拿着十个盒子进来,说道:‘贺喜!贺喜!愿小朝奉开典铺,就趁了十对盒利钱,权且当银十两做个彩头。’小朝奉听见说得快活,他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两,酬你这个好意。’那伙计道:‘小朝奉不可听他!这是从来市井光棍打抽丰、讨彩头,都是套子,不可与他!’小朝奉道:‘第一次也让我一个顺利。’伙计就闭口了。
不多时,又见一伙衣冠济楚,捧着表礼走将进来,看名帖上整齐数来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邻,闻得朝奉开当,各人备了一两分资外,又添出五分,备了花红、糕酒,都来贺喜。那伙计们少不得请出兴哥来做主人,众邻舍俱各唱喏称贺,分宾坐了,奉茶而别。兴哥回转身,欣欣喜色,对众伙计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开典好,就是这邻舍高情却难得的。’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资扯开两个,众伙计上前把手按住道:‘这是套礼,收不得的。过日备戏设席请他后,就返璧了。’兴哥道:‘方才二十两出门,今就有四十两进门,就是对合利钱佳兆,如何方才当盒子的,不要赏他?’
说毕,仍旧把众分一卷,拿了进去。急得众伙计没些布摆,只是叫苦。少刻,唤一个小郎进去,兴哥打开银库,拣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齐齐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换了衣服,备了名帖,走出铺中,说:‘我如今要答拜了。’众道:‘四十封银为何?’兴哥道:‘陌生所在,难得他们盛意,备礼答他。’众伙计道:‘只消费二十两一席戏足够了,如何要这许多?’齐来把手按住道:‘不可!不可!’兴哥道:‘你们只晓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开铺赚钱,就要结识地邻,日后有些事情也得便宜。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这十两头也只照历来规例,亦未见得从厚。’言毕,径出门去,各家一一送了。那些邻舍个个喜欢,人人快活,称道:‘小朝奉是个大方。’那些伙计齐齐叹气跌脚,只好付之无可奈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