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哥也不自觉,如在云梦之际。一面开筵设席,极尽水陆珍馐;一面列伍排营,曲尽威严阵势。异方音乐,队队争先;海外奇珍,时时奏献。兴哥整整住了十余日,即欲辞归。那刘琮苦苦相留,情难被袂,心知兴哥不能再住,一边备了船只,逐程相送;一边捧出盖世奇宝,举以相赠。兴哥眼也不看,一概固辞。刘琮道:‘此非酬报恩兄之物,聊伸万一之敬。今既不受,弟有锦囊三个,异日要紧之际开看便得。此时未可预泄其机也。’兴哥再拜,受之而别。一路归家,也不知刘琮将钱十万早已送到家下,不题,老朝奉喜得不了。”
且说兴哥依旧潇潇散散而回。老朝奉闻得兴哥回来,举家迎接。一门势利都来道喜。兴哥心已知之,绝不露一毫于颜色。那些积年伙计俱来备席接风,兴哥也一家不领,每人却送青蚨五万文,以偿日来相与之意。却在后园造起百尺高台,做那观星望气的勾当。耳边厢听得道路传闻,说海东天子占了某州、某县,渐渐逼近徽州,人头上荒荒乱乱,俱作逃窜之计。兴哥道:‘此时事势已急。’开一锦囊看时,如此、如此。彼时隋朝既灭,唐主登基。兴哥即便具了一道章疏投在节度使李冕衙门,求其代为申奏。自认团练义兵三千,不费朝廷一文一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后,方受朝廷封赏。
李节度正在求贤枯渴之际,得此一疏,即便转奏,奉了唐皇新旨,暂授南路总管之职,听其便宜行事。兴哥整师振旅,即使起行,驻师温、睦之间。那些倭夷、岛寇不奉正朔,听得义师初集,即便整兵秣马,一拥前来,把那兴哥全营密密层层围得铁桶相似。正在危急,再拆一个锦囊看时,他便营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黄旗,上书‘海东十三路水陆全师都总管汪’。外边这些岛夷看见旗号,许多头领即便把旗从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后屯扎住了。
不多时,西南角上一队兵马约有百十余人,牵着白马一匹,飞星相似,直奔前来。一人口称‘奉海东天子命令,特送白马奉还恩主汪老爷的’。营中接应报去,即令先锋出来接了来书,验看明白,果是当初之马。此马浑身雪白,背上前后却有黑斑二十四点,唤名葡萄雪,乃是一匹龙马。始初当在铺中,兴哥原是爱上他的,却叫不出他的名色。自从刘琮借去,一到海滨,如鱼得水,刘琮骑了他,到处成功。海东一带地方,都认得一条白龙现世,不但人人畏惧,就是万马见了,亦个个攒蹄委鬣,无不慑服他的。
兴哥骑了此马,那沿海地方,都认做刘老爷领兵到来,处处摆围迎接,俱应殷勤,不烦一矢,俱已贴然归顺。始初止得义兵三千,不及一载,已就招徕有五万之众。俱是刘琮有令在先,要让漳南十镇,报他做个绝世奇功。
不料第三年间,天时亢旱,师次建南,米价腾涌至六两一担。人民汹汹,军士嗷嗷,朝暮将有不测之变。兴哥心急,又将一个锦囊拆看,却也正为此着。即传令沿海烽台俱将白带号旗挂起。海上哨探、小卒不日报知刘琮,即便传令速备粮米五百万石,沿海前来接济。军民欢声振地,一路太平。兵马已抵漳南大镇,建牙开府,大布雄威。节度藩镇屡屡奏有奇功,不时颁有钦赏,官爵加封至吴国公,衮衣玉带,赐尚方剑,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为。
正在热闹之际,一日刘琮连宗千号,直进南海小洋,要与吴国公相会。吴国公开营列队,倍加整肃威严,一如前日刘琮相见故事。酒至三巡,刘琮即问:‘恩兄自前岁出山,闻得尚未娶有尊嫂。若不相弃,舍妹年已及笄,情愿送来,以备箕帚。’吴国公见说,逊谢不敢。刘琮决意再三,吴国公道:‘婚姻大事,在家入告父母,身在海外,当奏明朝廷,方敢应允。但弟又有一说,既与吾兄结为姻亲,方今圣天子正位之初,四海闻风向化。吾兄与其寄身海外,孰若归奉王朔?在内不失纯臣之节,在外不损薄海之威。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扬名之大节也。’刘琮连声允诺。
即日,齐集两边营内头目,设备太牢大礼,歃血盟心,一面赍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诚。此时正是大唐武德四年,天子御览奏章,龙颜大喜,特旨差内翰官一员沿海宣扬德化,大颁钦赏,进爵封为越王,赐名汪华,命钦天监择日完姻。刘氏封为安海郡君,金书铁券世袭王爵,追封五世。刘琮赐爵为平海王,永镇海东。汪、刘两家世世婚姻不绝,直终唐代,克尽臣节,以为千秋美谈。”
众人道:“今日这位朋友说这故事,更比寻常好听。不意豆棚之下,却又添了一位谈今说古、有意思的人也。”那人道:“在下幼年不曾读书,也是道听途说。远年故事,其间朝代、官衔、地名、称呼,不过随口揪着,只要一时大家耳朵里轰轰的好听,若比那寻了几个难字、一一盘驳乡馆先生,明日便不敢来奉教了。”众人道:“太谦,太谦!尊兄口比悬河,言同勒石,胸中必多异闻异见,正要拱听。”各各称谢而去。
总评:读此一则者,不可将愚鲁、伶俐错会意了,就把汪兴哥看作两截人。其所以呆痴哑巴,万金散尽,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国根基作用也。天下奇材大侠,胸彻万有,心中具不可窥测之思,观人出寻常百倍之眼。一言一动,色色不欲犹人,况区区守钱之虏、卖菜之佣,锱铢讨好,尤其所鄙薄而诽笑之也久矣。如隋末兵乱,世事可知,不能为唐太宗,则为钱武肃。若虬髯海外,又是一着妙棋,彼固不屑为北面事人之辈者也。处此乱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侠,非惟无可见长,抑且招祸。即五代歙人汪台符,博学能文章。
徐知诰出镇建业,台符上书陈利病,知诰奇之,宋齐丘嫉其才,遣人诱台符痛饮,推石城蚵皮矶下而死。此不能呆痴哑巴之验也。篇中摹写兴哥举动,极豪兴、极快心之事,俱庸俗人所为忧愁叹息焉者。孰知汪君等算然,掀天揭地,已如龟卜而烛照之矣。锦囊一段波澜,固是著书人宽展机法耳。此则该演一部传奇,以开世人盲眼,当拭目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