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伸
天地之间莫非气也,屈伸往来,皆气为之,人日在此气中,故富贵不可常,年寿不可久,高门降蓬,修棘树庭,气之推迁也。生若朝露,
死犹絶景,亦气之推迁也。强阳者久必得祸,此由伸而屈;恭顺者久必得福,此由屈而伸。屈伸之际,若有物焉主持其间。然以道观,不过往
来常理,往必有来,来必有往,则屈必有伸,伸必有屈也。天地人物,日在屈伸中,云蒸雨降,谷夷渊实,所不能免,而况得失成败之数乎?
秦汉之交,诗书燔而经师重;汉魏之末,节行苦而任诞兴。亦屈伸相感召也。圣贤则道积而为德,故能主张乎气,而屈者可常伸,骤迁者可久
住,所以有莫大之福,享期颐之寿,此非人力所为,亦非天所独厚,乃德之常伸于物上,久住于人间也。盖天地之道,以阴阳生成万物,又能
节宣正气,驱除戾气。太虚之中有以推荡四时日月,而推荡之妙又终古如是,尺度不差,是以物情虽纷,有强弱啖食之患,而生生不绝,仪象
虽错,有晦明愆伏之变,而常道自在,盖有太和之气,流行乎生长收藏,故物物各安性命,不苦众多难御。有大中之道,范围乎错综变化,故
元会运世,指掌可数,不忧参差难计也。万世而下,诸儒众多,惟张子互藏迭至之说,颇窥其妙。人之德行行事亦复如是:阳藏于阴,居宠思
危也;阴藏于阳,上交不谄也。寤寐相继,精神始健;顺逆相参,德业始成。阴阳之迭至也。所以天地生万物,既生之后,其气无不相通,故
有感而即应。感者,此之所以达彼;应者,即彼之所以感此也。
人道相聚,必有感应。既有感应,既有怨尤。既有怨尤,亦无不解之理,解则又相亲矣。若有私意,则气不通,不能感亦不能应,遂有积
怨而终身不解者,与天绝者也。故阴阳往来之理,人之所不能违,要之在天则为理之循环,在人则为情欲所使。母病而子心动,气之无间也。
人呼而天不闻,气之有间也。气之所由闲,情欲为之也。必也观理深而御情严,则爱恶去取,皆非私意,故平格则上达于天,中孚则下达于物
,凡有聚有散之物,皆不得认为己有。彭殇之异、猗顿黔娄之异,总在聚散中争修短苦乐,若能知道,则此倏聚倏散、此聚彼散之境遇,皆不
当累其心也。凡有识有知之物,皆不得似灵秀自矜。蠢愚拟人,即盖世谋略、盖世文章,皆一时客形所值,如石火电光,不可久系。人特于不
可系中争胜负好丑,非真形也。若能知道,则此或圣或凡、此圣彼凡之躯殻亦不甚相远也。要当有不可假借者,内之本体,不可不致其养,外
之客象,不可不谨其防,则当坚守力行,不可游移屑越者也。
阴阳
造化之用,阴阳而已矣。阴主收敛,阳主发越。阳气愤盈于地中,为老农者,秋成之后,虽不种殖,必从而耕之以宣其气,然后阳气畅达
而为土膏,生长禾稼。若荒埆之地,耒耜所不及者,阳气郁积,土膏结轖,且生虫豸螟螣以害嘉谷,此乃阳气未达,别有所生,为灾沴也。人
身亦然,阳气畅达,则生津润而肤理光泽,阳气郁结,则津液干枯,疥癣频作,犹螟螣之附土也。天地之生人物亦然,阳气畅达之世,所生多
贤,而贤者亦获其用,是以其气益盛而至百年之久。若阳气不达,有贤不用,用之不尽其才,则结轖之气不独发诸草木鸟兽、星辰日月,而必
锺于人。穷奇梼杌之类,往往闲出,犹螟螣生于土而贻害于土也。郑氏解礼但以魂魄血气明鬼神之义,程张则广以造化阴阳之说,朱子兼此二
说,然后鬼神之理始全,故于其中分二气一气,以二气明郑氏,以一气明程张,使人知二说之相须。盖专用郑氏恐流于神怪,象设独用程张亦
无当于焄蒿,凄怆之在人心者,惟以天地阴阳之正理,范围乎精气游魂之变态,其道乃尊,其指始醇。故事之之法亦备阴阳,敬而远之。敬则
事之以阳,远则事之以阴也。今人语及于神,则有恭敬祗肃之意,语及于鬼,则有厌胜祛除之意,此非鬼神之情状。然贵阳贱阴,扶阳抑阴,
亦有合于圣贤之指也。人与神,本无相通之气,而有相通之理。理既通矣,气亦贯焉。鬼神之理在彼,人以此理向之,故有降格之事。有恍惚
之交,气亦相感无间,所以神降于莘,不足惊诧。
监德观恶,虞夏商周皆有之。然而民之与神,不相杂扰者也,虽理有大归,必不曲为小惠,岂有一人含冤即能诉天,天受人诉,即降祸罚
,若物情报复、取快目前者乎?其祸其罚,要归不可逃之数而已。栾书之善,足庇其子之恶;栾黡之恶,移诸其子之无罪。天无赫赫之报,人
有冥冥之疑,亦归于不相杂扰之理而已。若肸蠁剡然感着于人,幄中人语,城上蜕迹,鼻衄水滨,杯澹席右,此必无之事。巫觋假谲者也,一
开其端,罢之甚难。明哲之士不可为彼说所动,折以经传之旨,时王之制,绝地天通,罔有降格,不歆非类,不祀非族,则幻妄息矣。若夫童
龀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若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皆可为鉴戒,犹有益世教,与巫觋矫诬不同也。厉鬼之说,理之所有。
盖天地之气,有和有沴,流行不息。人居其间,有生有死,相禅无穷。生则有形,形所由灵,名之曰魄。既生魄矣,内自有气,气之运者,名
之曰魂。耳目心思能知觉,手足能运动,啼呼为声音,此魄为之,所谓精也。意识性情,关节脉理,皆有气行乎其间,此魂为之,所谓爽也。
林氏曰,精者,神之未着。爽者,神之未融。是以积精而至于神,积爽而至于明。故魂魄人之所同,而精爽则贤否贵贱有不齐焉。既死之后,
魂魄虽逝,精爽犹存。其尚德者,附天地和气而兴利。故先王祀为明神。月令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是也。其行恶者因害气而施灾,故
谓之厉鬼。礼,天子立七祀,有大厉。诸侯立五祀,有国厉。五行传亦有御六厉之礼。厉气流行,时有形声,愚蒙闻之,必生讹言。民心不安
,义须止遏。有民社者,恶可坐视不救?
传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操政柄者,亟为之求所归焉。物怪则驱之,韩愈之事是也;人厉则抚之,子产之事是也。泉台之妖,虽不在
厉鬼之数,但人心危动,以台为妖宅,妖偪处此,是以大惧,人君以国为体,一国之心缘此不安,欲安民心,不得不毁其台也。盖离宫别馆,
清虚闲敞,人迹既稀,鬼物斯冯。欲除其害,不得复存其迹。祖宗亲尽之庙,壤而不葺,葺之则为讥,况游观之所乎?此载在经义,不为无据
者也。夏父弗忌乱闵僖之次,柳下惠谓其必有天殃。后弗忌死,已葬而柩焚,烟达椁外。此礼官失礼,鬼神谴责之明验也。光武有事泰山,欲
因武帝故封,梁松固争,要其必改。既封之后,光武未受其福而松被诛死,史家以为罪虽由身,亦诬神之咎。何也?朝廷之上,行礼之地,故
以明礼为大事。古语曰,法吏侮法,犹礼官侮礼也。礼官逢迎人主,诬神侮礼,能无谴乎?左氏于跻僖一案既引论事君子之言,又引作诗君子
之言,又引仲尼之论,再三举似不一而足,深明其不可也。此嘉靖诸臣所以宁受摈斥,不敢顺旨行失礼之事也。王莽之子非莽隔绝卫氏,吴章
谓莽不可谏而好鬼神,可为变怪以惊惧之。夜持血洒第门,事觉而死。苦谏犹是说理,假鬼神则近邪魅,宜其陷于大逆而不可救也。昔人谓锺
巫之祭足征淫祀无益,桑田巫期以明术自杀,晋小臣以言梦为殉,武帝炙胡灵上林,胡不闻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