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象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咯,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先生。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眼睛又小了一点。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
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要说自己住呢?
好象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你喜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情爱。
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
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