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风从遥远的伏魔雪山呼啸而来,挟裹沉淀千年的阴冷狠戾,在广袤的竹林间肆意狂笑,将第一世家气势凌云的翠竹干撞击得铮铮作响,也将戴月山庄庄主苏白月高大伟岸的身躯撞击得倾斜摇晃。
苏白月一把将断剑插入地面,支起身子,另一手拍了拍暗紫色衣袍上的尘土,强作镇定道:“天下第一杀手,心冽,能孤身闯入戴月山庄,乱我月池迷境,破我竹林七劫,断我绝世宝剑,果然不一般。老夫纵横江湖二十余年,今夜大开眼界了。”
十步开外,心冽一袭黑衣,身形略瘦,僵硬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雪白的手指紧握一柄黛色长剑,剑尖有殷红色液体一滴滴垂落。
他冷冷开口:“你,留句遗言吧。”
苏白月勉强一笑,冷冽的风生生撕裂了他华贵的衣袍,他的皮肤被刺得生疼,终是问出一句:“老夫忝居戴月山庄庄主之位,虽谈不上知交遍天下,但向来行事严谨正派,与人为善,不愧于天。是谁,能买通天下第一杀手,来要我的命?”
心冽微微皱眉,远处有稀疏灯火在风中摇晃,衣袍和枯叶翻卷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来。
下一瞬他骤然发难,黑色身影飞电般袭向苏白月。黛色长剑破空而响,苏白月能感受到周身的空气在震动。
苏白月迅疾后撤,却发现晦暗的剑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在夜空中飞转,银白色剑身霎时迸射出万丈银光,似千里月华洒向戴月山庄的片草片叶,片砖片瓦。他浑浊的眼眸震惊地盯着眼前这个黑衣少年,整个夜空突的明亮起来了,身后的竹林在月华中轰然倒塌。
剑气流泻,涛涛如怒,直教对手避无可避。这就是第一杀手的落月十二式,月傍九霄。
原来江湖上闻之色变的修罗剑,真是落月剑;原来毁山断河的修罗十二式,真是落月十二式。只是知道这个秘密时,他的双脚已然踏上黄泉之路。
心冽干脆利落地割下苏白月的脑袋,用黑布裹了,望着闻声飞奔而来的人,忽的笑了。这笑,在暗夜残星下,在凛冽狂风中飘摇远去。
他道:“要不是看你没做恶事,我会让你留遗言?”
黑色身影掠上一匹老马,在暗夜中奔回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修罗门。
修罗门隐藏在南朝雍国最大的山脉玉连山脉下,玉连山山腹中空,山势挺拔陡峭,绝少有人经过,正好做了修罗门的天然屏障。
心冽一路熟稔地破解绝妙机关,进入正殿。作为修罗门第一名杀手,除了剑术卓绝,他的机簧之术也得到了修罗门主的真传。修罗门正殿,一盏惨青色的灯照着一个发丝泛白的男子。
心冽觑了一眼正在滴血的头颅,冷冷道:“报告门主,心冽成功完成任务。”
被称为门主的男子转过身,面色闪过一丝狰狞,他道:“比我预想的迟了点,用到第几式?”
心冽垂下眼睑,平静地道:“第五式,月傍九霄。”
门主闻言,一双眼睛闪着亮光,不自抑地便笑出了声,那接近疯狂的笑意撕扯着他还算英挺的眉目,他像一个地狱的魔鬼般狠戾无情。
他一把推翻非石非木的桌子,叫嚷着:“他终于死了,死在你的手里。哈哈知道他为什么要死吗?”
每至此时,心冽便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答:“心冽不知。”
“因为他虚伪,他该死"门主的声音凝着内力,在殿墙上来回撞击,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心冽拱手道:“是。”
其实,心冽早在暗杀苏白月之前,便对苏白月进行过仔细查访,苏白月除了贪恋权势这一点,行事确如他自己所说还算正派,担任戴月山庄庄主以来,无甚过错。
作为修罗门第一杀手,他深知一切听从命令,完成任务便好,凡是不得多问。十八年来,为了存活,他谨守着这一准则。否则,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魔鬼会否一剑了结他,就像他持着落月剑,了结苏白月一样。不,他相信他的速度更快。他看他的眼神,透着仇恨的光芒,还有不可抑制的伤痛,仿佛浸透着这世间一切沉凉。
门主终于从疯笑中回过神来,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沉冷,道:“心冽,十八年了,你也学乖了。我一手创立的修罗门,我亲手培养的天下第一杀手,暗室的蛇虫鼠蚁终于唤醒了你的本性,嗜杀才是你存活的唯一乐趣。告诉我,现在,你还想逃离吗?”
心冽沉默不语,僵硬的面容仍是无一丝表情,只是晶亮的眸子黯了黯。他从婴孩起,就读懂了修罗门的冷酷与狠戾。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用尽一切狠辣的办法折磨他,训练他成为杀人武器。他强忍住心中的厌恶,一次次在刀光剑影中寻找遥不可及的曙光。
六岁,他第七次逃离这个比炼狱还恐怖的地方。整整十天,他呼吸到了外界清甜的空气,他感受着久违的温暖阳光,他大笑着鞠一捧水洗肩上的残破的伤口,他给另一个沉闷的少年讲愚公移山的故事,他以为他能逃脱,终究还是被修罗门四大护法擒回。
面前这个男人太厉害了,纵使他心思沉稳,智计百出,仍旧敌不过他,他不敢反抗。整个修罗门不死不休的追杀令,他承受了一次便知再也承受不起。
他不能回答,他不想死。因为死,不能保证他会像当初一样穿越成一个新生命。
“啪"的一声,门主沉沉落座,他忽地笑了,心冽从没有见他笑得这么温和过。他凝视着心冽道:“用沉默来表示反抗吗?这招你在我身上用多了,再也不会起作用了。”
心冽恍然,门主所说的定是哪个灭他满门,刨他祖坟的仇敌,自己怕是一不小心成了代罪羊,承受这么多年的苦难。以至于,他一身血债,身心俱损。
心冽道:“心冽不敢。”他强压下心中的恨意,记起"心冽"这个名字似乎也是他赐予的。他果真成功了,如今的自己心冽如水,冷冻成冰,森然不近人情。
心冽的背脊直直挺着,栗色墙壁晃动的幽光,投射出他微瘦的身影。
门主道:“别说你不敢,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对你的了解甚于茗夕。你完成最后一个任务,我便放你自由吧。”
心冽心中一喜,面前这男人虽心狠手辣,但向来说话算话。
心冽左脚挪动半步,放松神经,尔后静静地问:“什么任务?”
门主起身泡了壶茶,缓缓道:“杀了苏逸。”
呵呵,心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世上岂有这等好事?他早该明白就算等到伏魔雪山的千年积雪全部融化,修罗门门主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虽然他并不知道门主为何如此痛恨他。
苏逸,南朝雍国三皇子,雍国皇帝苏承最为喜爱的皇子,十七岁戍守边关长宁,着银衣铠甲,挺红缨长枪,跨流云骏马,与北朝梁国交战,历时五年,从无败绩。
苏逸,是长宁城外滚滚黄沙中历练出来的不世奇才,是南北两朝公认的战神。传说他智谋过人、算无遗策,令梁国沙场不少名将疲于奔命、泫然泪下;传说他绝世姿容、潇洒不羁,令天下女子争相围堵,如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更有传说他若是做杀手,八成能砸掉心冽第一杀手的金字招牌。
杀他?
“一言为定。”
心冽颔首,飘然退下。
心冽垂下长长的眼睫,细小的阴影笼在眼睑。暗室午夜诡异的钟声沉沉响起,又有谁在黑暗中哀嚎惨叫,谁的身体喷薄出新鲜血液,谁的意念在生与死之间苦苦徘徊?
心冽的手不自觉地在烛光下颤抖,他用颤抖的手撕下冰冷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令人惊异的脸庞。
冰蝶啧啧叹了声:“心冽,你真美。少主入夜前有过来问你是否完成任务了。依我看,他是杞人忧天,以你的身手,怎会出差错?”
心冽回头看了眼冰蝶,继续褪下沾着血水的黑衣,准备休息。他笑了笑,干净的脸,纤细的眉,一双眼睛如星子般耀眼,他温声道:“你怎还不睡,不也是在等我吗?”
冰蝶咧开嘴也笑了笑,她有着一张温暖的面容。
冰蝶道:“你知道我胆子小,暗室的钟声太瘆人,我得抱着你才能入睡。”这时候,心冽已在她身边躺下,瘦弱而疲累的身躯裹上了一层棉絮被。
冰蝶伸出温暖的手,抚了抚心冽冰冷的玉色脸蛋,继续道:“真不知道门主为何要你戴上人皮面具,我每次在外头见着你,总觉陌生得紧。”
心冽感受着她掌间的温度,心中泛起酸痛。这痛比尖刃撕裂皮肉骨髓更疼,一滴泪从他眼角无声滑落。这时的他,不是名动天下的第一杀手,不是肆意挥洒出千里月华的无情修罗,只要给予他热度,他依旧会心疼。
心冽依旧闭着眼睛,心道:若门主每日见着我这张脸,怕是我早已报到去见了阎王。他真不知道冰蝶这孩子为啥这般粗线条,在修罗门同样混了十八年,仍保持着一副温暖的容颜,一颗热火般的心。
在修罗门,他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三岁起,修罗门主便亲自教导他和茗夕少主,传授武艺、机簧之术、计谋,甚至还有诗文。局外人看来门主对他爱重有加,所以极尽严苛之能事地培养他。但只有他知道,门主每一次把他扔进暗室时,都是真心要他死的。
他伸出手抱紧了冰蝶,似乎想要用尽一切力量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如此,他才能掩藏那一身修罗煞气,他才能在明日干脆利落地用落月剑削下另一颗头颅。
这样的日子,他忘记有多久了,久到他的神经已然麻木,久到21世纪的父母都花了眼白了发躬了腰,久到他忘记自己还是一个有着纯净面容的女孩
这样的日子,要结束了吗?
心冽嘴角溢出一抹迷人的笑,终于他不用熬到门主容颜枯落,颓然老矣,一命呜呼,便可离开这个鬼地方。枕旁的落月剑在沉默中散发出一丝柔和的光芒,衬着他明媚的笑意。
苏逸,就差你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