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地狱杳茫茫,善恶由人做一场。不死不生囚犴狴,些儿狱吏赛阎王。
看官,你道我如何说此四句?只因世人侈口招施,动称为善的死后上天堂,有许多快乐;为恶的死后入地狱,有许多苦恼。其理未尝不是。但善人原是良心不昧,听说这些言语,愈加敬重天地,日省于心,夕惕干内,却从自己本心上发现善根,不消人勉强他。所以为善惟苦不足,久久便有积善之报。所以《孟子》说“强为善而已矣。”《易经》上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好善之人,自不必说,恶人闻了此等言语,反以为怪,何曾肯十分里信他一二分?一切置之度外,日日怀着侥幸之心,任意作为,只说道“阴司里事是渺渺茫茫的,那里便有此事!”岂知阳世间现现放着天堂地狱,人都不曾觉得,但混混的过了些不明不白的日子,到得那祸患临头,懊悔已是迟了。还有一种至死不肯懊悔的,岂不与禽兽无灵者同是一般?如今且待小子,特为世间人,一提醒出来,大众可不回头么!诗曰:
为恶若无报,狱中无罪人。
为善若无报,朝中无宰臣。
只此眼前事,天堂地狱分。
世间良善辈,提醒此根因。
明朝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有一恶人,姓张,名震,号长男,充当东厂里一名番手手,乃是府差在外面,专一缉访官员私下的事体。这张震一生积恶,倚宦官的威势,私制非刑,专诈为生。袖里常是带着一根铁索,出外不离手人就替他起一个插号,叫做张一索.自此无论犯罪不犯罪的,都以一索呼之,他也欣然得意,倒自说道:“若要发积,诨名叫出,我如今也待发积了。”长安道上闻他名字者,无不畏惧;各衙门衙役遇着公事,都要听起一股使费与他。却也奇巧,娶着一个妻子汪氏倒贤慧,一心向善,好的是念佛看经,斋僧布施。时常早晚,每每苦劝丈夫:“改恶从善,不可害人,不得好报,莫疑心说天理不近哩。”这张一索天也不怕得,那里肯听信妻子言语,一些也不以为意。日日在外,缉探得稍可生发的,轻轻一索拿回,用起非刑吊拷,直索诈得称心满意,威逼他写了服辩,才肯松放,以此为常。
一日,到海岱门一个兰生酒馆,同着几个伙计进去吃酒。只见西首座上,有二人低声悄语,在那里商议公事。一个仆者执壶旁边立着。张一索便用心坐在他贴身一座,倾耳窃听,听得田甫挽钱乙,干办前程,打点吏部,得用若干银子。钱乙说道:“要做黑虎跳,须得五百两银子,就选得主簿,乃是现缺;如要做活切头,须要上千哩,我都有脚力可做。”这些言语,不提防张一索在侧边暗暗听得,便立起身来,向袖中取索。那钱乙乃是做白日鬼的惯家,抬头起来,一眼看见风色不好,竞往馆外走了去了。一索却把田甫主仆二人捉住,拿到家中吊起,喝道:‘如今功令森严,你等做得好事,我明日送你到老公公那里,直要问你个死罪,还要受个一套儿哩。’田甫抵赖不过,只得苦死哀求饶命。一索道:“你要我饶,送我五百钱银子,便饶了你罢,不然就先结果你二人鸟命。”田甫哀告道:“须放我出去,揭借百金相谢。”一索道:“自古说善钱难舍,不教你受刑,如何肯出钱,我先与你一个酒笮鼻,再与你一个火焰山,不怕你不拿出来。”一面说,一面便把田甫二人倒吊起来,拿过烧酒,往鼻孔内灌去,这唤做酒笮鼻。二人苦熬不过,哀求饶命,一索不理,放下酒壶,又将草纸燃着,向鼻孔熏蒸,烧酒着烟,苦不能禁,这便叫做火焰山。
二人疾声大呼,只求放下,愿送千金。一索不慌不忙,将二人放将下来,喝道:“快拿银来,饶你性命。”田甫道:“须放我出去,方好送来。”一索不允,乃将田甫用索捆住,锁在后园空房内,放其仆出外取银。汪氏再三苦劝,一索只是不理。原来这田甫是福建人,距京五千余里,一贫如洗,只靠那借京债,干办前程。不料被张一索拿住不放,只将其仆放出。共仆得了性命,奔回下处,盘缠又无,相识又少,寻思一回,苦痛一回,如何救得主人出来?眉头不展,茶饭不沾。店主人见田仆如此,心下十分疑心,向前动问缘由。田仆遂将前情一一告诉,如今无计可施。店主人听了大惊,答道:“原来如此。这张一索专一诈人钱财,害人性命,奉承当事,结交大老,财势弥天,罪恶不顾的。你主人若无数百金与他,定然性命不保。”田仆见说,泪如泉捅,泣道:“这却如何是好?”店主人看不过,说道:“你若无钱救主,不如告他一状。这里止有中城察院赵青天为官正直,不要钱,不怕人,不听情面,还好救得你主人出来。”田仆听罢,如梦方觉.即往写状店内,备说情由,挽其写就告纸一张。次日,竟赴中城察院叫屈。本院姓赵,名良。为官廉明刚正,不避权贵,直是铁面冷心,军民感戴。当时看了田仆状子,拍案大怒,叫把田仆带起,即差快手四名,立刻锁拿张一索,教出田甫,一同到院听审。
且说公差领了按院差牌,竟到一索家中,直进内层,撞着一索,不由分说,登时锁住,问道:“你拿的田甫在那里?”一索再三推赖。公差竟进内房细搜,闻得后园之内,有痛唤之声,便向园中大叫道:“那啼哭的,莫不是田甫么?”田甫听见,急忙应道:’可怜我难人田甫,死在须臾,望乞饶命。”公差听见,一齐抢入园内。周围一看,并不见人,只见竹林下有矮屋几间,黑暗暗的。便走近前,一脚踢开看时,田甫正高吊在梁上。登时解放下来道:“是你造化,再迟一日,准定性命难存。”田甫不知就里,纳头便拜道:“列位何缘救我草命?”公差道:“是你仆者告到本官中城察院,差我等来取你,一同赴院审问。”田甫得了性命,大喜,跟同公差走出前厅。一索摆列酒饭停当,又托出五十两银子,向四个公差恳隶宽限一日。公差道:“我本官性如烈火,谁敢迟延?登时要去回话。”一索只疑公差作难,又添了若干银子,四人将银子分了,仍将一索缚起,押到衙门。传禀进去,赵良升堂开门。先有替一索讲情的书扎,倾刻堆满案上。赵良明知是一索挽来的,一概取火当堂烧了。公差押解田甫等一班人犯跪了。赵良先问田甫,田甫禀道:“小人是福建福州府,三考已满,在京候选。不料命蹇,遭逢张一索,无端拿到家中,百般吊拷,什么酒笮鼻,什么火焰山,种种非刑,逼诈小人一千两银子,将铁锁锁在后园黑房内。幸得青天老爷公差救出,不然性命丧千异乡矣。”赵良喝问一索道:“你如何无故拿平民,私用非刑,打诈财帛,王法何在?”一索抵赖道:“小人是东厂番子手,因这田甫央人要做黑虎跳,夤缘吏部衙役,小人便拿他送官,并无打诈等情。”赵良喝道:“田仆是你家放出,田甫是你家搜出,何曾送官?私置极刑,该得何罪?”即令重责五十板收监。两班皂隶见本官发怒,不敢作弊,尽力打了五十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田甫主仆二人,无辜释放。将张一索发在死囚牢内,狱卒也不敢松放,日间脚缭手肘,夜间便上匣床,任他上下使用,各处央求书札分上,赵良只是执法不饶。下役凛凛畏罪,那个敢宽了他?一索妻子汪氏,日日啼啼哭哭,送饭到监,不得见面,只好递与狱卒。狱卒恣意自家吃了,只与他二餐薄粥度命。
看看关了一年有余。汪氏一日探听得赵良出巡在外,遂用重贿买嘱狱官、狱卒,要求一见。狱官便私下放进汪氏,夫妻相见,二人抱头大哭。汪氏看见丈夫浑身伤损。手足拘系;又见监中百般刑具,并各众罪犯形状都是活鬼一般,乃泣对丈夫道:“我当初劝你为善,有那智明长老圆觉和尚,常是说道:为善的上天堂,一般样穿衣吃饭,父母、兄弟,夫妻、儿女欢聚一处,这都是在生忠孝仁义之人;为恶的入地狱,受诸样苦楚,披枷带锁,忍饥受冻,百体损伤,亲人难见,这都是在生欺诈恶狠之徒——你平日一句也不肯听信。我今日见你在此受苦,皮肉开裂;日间手足缭锁,送来酒饭,都被狱卒吃了,忍受饥饿;黑夜上了匣床,分毫转动不得;夏则毒蚊叮咬,冬则百体冻僵;日夜耽着鬼胎,不知存亡死活;昏昏沉沉,黑黑暗暗,举头但见土墙,不曕天日。只此一处,便是活地狱了。”汪氏说一回,哭一回。一索道:“我若这番得出此牢狱,定然学做好人,不复再为前非了。”夫妻二人说了半日,狱卒催令汪氏出去,汪氏只得含泪而别。过了几时,赵察院出巡回衙,取出张一索,加责八十板,向了三年满徒,登时押解起身。一索整整当了三年徒满回家,汪氏力劝丈夫卖了东厂顶首,做些买卖。一索勉强依从,权且出了衙门,与妻子商议道:“京师五方杂处,百货流通,不如开个牙行接货。若自有现银应客,利息自然加倍。”汪氏道:“牙行买卖甚好。古人云:人来投主,鸟来投林。须要公平正直,生意才得兴旺。”一索择个吉日开张,挂水牌一面,上写“各省杂货牙行,现银应客。”日往月来,也积有千金家当,夫妻二人快活过日。
一日,忽有个松江布商,贩布一千捆,值银三千两,闻得张一索行内有现银应客,竟来投下,将货都发在张家行内。一索欢喜,摆酒相待接风。也是这商人悔气,却好是日皇店内失贼,盗去松江细布一百余捆,掌店的李公公,便是张一索旧日的本官。其时李内监差人四下缉访,张一索闻知这个消息,陡起不良之心。又发凶贪之状,一直把那改恶从善的念头,又撇到东洋大海去了。正是:
败子回头金不换,恶人为恶水推船。
张一索复起了一个行恶念头,竟走到皇店内,见了李内监,禀道:“小人昨夜接了一个松江客人,贩布一千捆,见放在小人行内,但无凭据,不好起他真赃。今日特来请了公公图书印记,待小人今夜将他布袱侧边暗暗都印了公公图记,明日公公处差人竟来起赃,拿本客送官问罪,这算做小人的小孝顺。”李内监大喜道:“待起了布来,我赏你五百两银子。”一索拿了图书回家,独自一个,不消两个更次,暗将布上都用了印号,布商那里得知?到了次日侵辰,只见皇店差捕如狼似虎,一哄赶到一索店内,起赃拿贼。先把布商缚起,喝道:“好大胆的贼!你盗了皇店内的布,那怕你生出十颗驴头来。”布商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分辩道:“此布乃本商血本,逢关纳税,遇路起夫,现有通关税票为证,如何是皇店内货物?”差捕道:“且叫你看了证据,自然做声不得。这布一进皇店,捆缚上就用了掌店公公的印号图书,如今你自去看。”布商道:“这货都在我手里过,有甚图书?”布商便逐捆番将下来,明明布捆结上印着“掌皇店内监李印记”八个字在上,布商一见,顿足叫苦,不知高低。差捕不由分说,将布商锁了,送去见公公,将布尽行起到皇店内。李内监大喜,写了文书,参送刑部,登时将布商盗劫钦置货物,立时处决。一索过来见了李内监,李内监大喜,遂分付掌家,立取五百两银子,赏赐一索。一索决不肯收,再三推辞,叩头说道:“小人不愿领赏,求得公公抬举,发书一封,与军政衙门,得选一武职,感恩不浅。”李内监也依了,即时写了一封书,付与一索。一索到家,不与妻子说那谋首布商之事是他所为,只说李公公的恩出望外,如今许我为官。汪氏也喜,一索连忙备了贿赂,上下使用,然后将书投入戎政。一来真是钱可通神,二来又仗着太监的威势,戎政尚书便替一索题了海口防倭守蚤。圣旨—下,张一索小人登时就沐猴而冠,同妻汪氏起程赴任。
原来海口防守,专管通番往来的船只。一索自到任之后,但遇通洋的船,尽行放去,一只也不拦阻,也不要他纳税使费,耽耽只侯回转之日,将船只尽数留下,商人俱坐他一个私通洋贼的罪名。暗用一班恶役,俱送到海水深处。如此数年,不知害人性命多少。忽然一日,也是这一索的时辰到了,有人报称察院赵良新升福建巡抚,不日上任。张一索闻报大惊,急切回避不得,只得大着胆,仗着李内监的脚力,一同所属官员迎接,参见赵良。赵良一时也就不认得,一索却自心虚,退立在后。却是这赵良到任三日,行香已毕,回衙就枕,忽得一梦,梦见数百鬼魂,上下淋漓透湿,各持长弓一张,索子一根,向前作泣诉之状。忽然雷震一声,把众鬼惊散,只见面前都是一派汪洋大水。赵良惊醒,细思此梦跷蹊。鬼者冤魂也,上下身湿,又见大水,此必堕水而死之鬼魂也。弓而长,张姓者也;各持索子一根,闻雷骇散,此必张震,屈害多人,故梦中来告也。次日升堂挂牌,即日巡视海口。一竟来到张震管下地方。张震心怀疑虑,只得小心迎接。赵良周围巡阅一番,但见海边泊着空船百有余只,大小不等。便问张震道:“此是何船,空泊在此?”张震答道:“此系民船。”赵良道:“既系民船,如何有船无民?”张震心慌,一时无可回答。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海潮一拥,东滩西涨,将船都吹向上流下边一个滩上,涨起白骨骷髅有百十余堆。赵良叹声说道:“舟虽无恙,舟中之人皆白骨也。”喝令左右,即将张震捆起,一打成招,登时抄没家资数百万;奇珍异物,都是向年客商海外贸易来的,不计其数。赵良即便上疏入奏,奉旨参送刑部,三法司官问成凌迟大罪,关下天牢,免不得依旧缭扭在身,夜间依热匣床安置。汪氏依先哭哭啼啼,送衣送食,不能见面,关了两年,受尽牢狱之苦,到了刑期,取出到西牌楼下,碎磔于市。汪氏赴妙慧庵出家为尼,得善终焉。正是:
未来过去总难知,其把当前错一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总批:人道公门不可入,我道公门可修行。古人之言信不爽也。张一索倚官肆恶,应受此报。人能效张一索转念存仁,倚官行善,则救人患难,真无量无边矣。善恶分途,一念之微,而借风使帆,为力更易。善者勉之,恶者戒之,则普天下皆一团和气也。何快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