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欢欢:
那位我常和你提起的连上宝贝兵阿天,今天早上终于要搭船离开,结束他三个月不到的东引生涯。
阿天企图攻击辅导长,照理说应该要送军法,至少关个两三年,然后再回军队服完剩下的役期,真的会有当不完的兵。但是连上长官认为阿天的精神状况和情绪反应实在异于常人,再加上阿天的妈妈与老祖母都特地搭船赶来东引为阿天求情,最后基于人道立场的考量,以精神状况严重异常为由,申请后送回台湾做进一步诊断,可能会在台湾的军医院待到退伍,或是让他提前御下军装。不论如何,连上总算少了这个宝贝蛋,大家都暂时松了一口气。
新任连长在上个航次到达防区,正式走马上任。连长个头不高,有点儿胖,戴了副金框眼镜,看起来白白嫩嫩的,没有前任连长那种浓厚的军人气质。我起先给他“白面书生”的绰号,后来觉得刘胖取的“小蕃薯”更加传神,决定采用刘胖的主意。
小蕃薯上任后刚好遇到阿天的事件,一直很紧张,压力很大的样子,常看他满头大汗的跑来跑去,动不动就找连上其他长官开会。连上长官一忙,自然没空理我们这些小兵,平常的战备工作也变得不似先前那般烦重,大家都因为阿天反而得以喘息。小蕃薯处理完这个棘手的案子后也如释重负,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
可以和明显的感受到,小蕃薯和前任连长将是完全不同的带兵风格。
每次有军舰来东引,连上都必须派人在码头架设一支电话,提供各单位使用,等到船走了之后再把电话撤走。连上的三个架线班,每个班轮流一个月的下码头勤务,只要是逢三倍数的月份就是我们架三班。我现在就在码头,和班上一个姓赵的学长守在电话旁边。趁着准备开船的空档,我又忍不住提笔写信给你。
这个时候码头人已不多,只剩一些海军人员在忙着做出航前的最后准备。这个航次不只阿天回去,连平时很照顾我的汪班长也返台休假,也是他退伍前最后一次休假,看得出他很高兴。我也开始期盼第一次的返台假,真的太想看到你和家人。
再过三天就是总统大选了,不论是谁当选,也不管中共如何文攻武吓或是导弹试射,我都会在遥远的北方小岛坚守岗位。有时想到能在这种紧张危急的时刻站在第一线,体内的血液竟不自主的沸腾起来!我没有党派,没有统独意识,我只有想再见到你的坚定信念。
码头有点泠,
德立于3.20.1996
“老共快打过来了,你在写遗书喔?”赵健汉学长讲话向来刻薄。不晓得为什么,从我进架三班就一直没给过我好脸色。
“没有,我只是突然有些话想告诉我女朋友。”将信收好。
“干嘛这么累,反正到时候还不是会分手。”
有些人讲话就是充满酸味兼带刺,心脏不够强的人很难活的很好。
“学长,你有女朋友吗?”我试着忽略赵学长的上一句话。
“有啊,就是这个贱胚!”赵学长拿出一张有些皱的照片,和汪班长小心护贝过的那张差了好多。
嗯,身材不错,打扮也挺时髦的,但是带着浓浓的土气。
“学长,艳福不浅喔!”我试着拍些马屁,希望赵学长能减少对我的敌意。
“艳你个蛋啦!这贱胚趁我当兵跑去跟她同事搞在一起,和我玩脚踏两条船!”赵学长气愤的说。
这回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我跟你说,女人都是一个样,就是他妹得贱!”赵学长说完又把相片揉成一团。
我完全不同意赵学长对女性的这份评价,但是我选择不说话来避免更多言语上的刺激。
一声电话铃响打破短暂的沈默。
“码头,长官您好。”赵学长接起电话,“是,我马上告诉他。”简短的交谈后挂收了线。“詹德立,连上叫你马上赶到指挥部,好几个高勤官的电话都挂了。”赵学长冷冷的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什…什么?真的吗?哪几个长官?”我有些紧张。
“我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去问喔?”
“学长,你…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关我屁事啊!你是汪勇柏的专业代理人,以后还要升士官,领的钱比我多,责任本来就比较大,我干嘛和你一起去!”赵学长依旧很不友善。
“好吧。”
“小心点,修不好在连上就黑掉了,可能会升不了士官,严重的话还会以专业训练不足关禁闭!哈哈~”赵学长不怀好意的笑声让人更加紧强。
我没接腔,背起查线包往指挥部赶去。汪班长才刚返台我就遇上这件麻烦事,之前从没独自面对岛上的大头目们,这下真的有得瞧了!
赶到指挥部打听之下,了解总共坏了三条线:指挥官,政战主任及副参谋长。除了政战主任脾气较好之外,其余两位都不太好惹。首先要务是先想办法搞定指挥官的线路,他是东引的老大,等于是岛主,万万得罪不起。让我想到“射鵰英雄传”里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人称东邪,只因大弟子陈玄风与梅超风偷走一部九阴真经,就气得牵连其他弟子,打折他们的双腿,再赶出桃花岛。我会不会因为修不好电话线路就被东引岛主挑断手筋,赶出东引岛呢?
我在想什么啊!这是有法治的军队,不是金庸笔下的世界!想离开东引想疯了吗?真的要离开东引也不会是这种方式。给自己两个耳光,清醒一些。
在指挥官侍从的陪同下进入指挥官的办公室。运气不错的是指挥官不在,我得抢时间,趁指挥官回来之前搞定才行。之前都有汪班长在罩我,这下完全由自己来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先确定负责所有高勤官的小型交换机运作正常,再弄了半小时还是找不出问题,我冒出的汗逐渐由内衣渗到外面的草绿服,而指挥官的办公室一点也不热,肯定流的是冷汗。
要命的是,指挥官突然回来了!
“指挥官好!”我大声道,带上一个立正举手敬礼。
“嗯,怎么样,修好了吗?”指挥官点点头,示意我手放下。
“报告指挥官,尽快修复!”
“尽快?小朋友,已经坏了快一小时喽。”指挥官似笑非笑的,口气及神情让我想到东邪,下意识的摸了摸手筋。
“报告指挥官,在半小时之内一定修复完毕!”被逼急了,开始乱开支票。
“好,要快!”指挥官说完又晃了出去。
这半小时将决定我在东引往后的日子。冷静下来,利用三分钟仔细回想汪班长教过我的东西,一步一步排除可能发生故障的原因,最后想到总机。对,很可能是来自总机的问题,尽管得面对菜鸟仔,还是得走一趟总机。现在可不是耍固执的时候。
赶到总机,菜鸟仔果然在。金宪明学长在这个航次退伍返台了,杨学长变成总机的老大,和杨学长说明来意后,他要我和菜鸟仔一起去查看总机的交换机。我们很快发现是来自交换机的问题,解决后我马上赶回指挥官的办公室,过程中和菜鸟仔说的话不超过十个字。
经过测试,果然恢复通话。看了看表,花了二十七分钟,好险!
紧接着再赶去副参谋长的办公室,他老人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我一进门就破口大骂。
“你们通信连是死光了,叫半天才有人来!”副参谋长非常火大。
“报告副参谋长,尽快修复!”我紧张的说,感到汗开始再透过草绿服往夹克蔓延。
“我等了一个小时了!告诉你,十五分钟之内不搞定,我就把你关起来!”副参谋长凶巴巴的说。
此时肾上腺素已经分泌到快从我嘴巴里满出来,我不敢怠慢,立即着手检查。刚才在总机已经顺便查过副参谋长和政战主任的线路都和总机无关,肯定是末端或中间线路的问题。很幸运的,我很快的找到原因出在延着墙角的电话线断裂,可能是被老鼠咬坏,换了一条就恢复正常。
看了看表,花了十一分钟,又是惊险过关!
最后赶到政战主任那儿,主任人真的很好,跟我说不急,慢慢来。但是我岂敢怠慢,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搞定。
“技术不错喔,当兵前在民间就是做电信业吗?”主任问。
“报告主任,在部队学的。”汗不再流了,衣服还很湿。
“辛苦了,来,拿去吃。”主任递给我一颗很大的富士苹果。
“主任,这……”很想收下,又有点不好意思。
“拿去吃吧!”
“谢谢主任!”
一颗苹果终于消除了我紧崩的情绪,花的时间最少,得到的奖励却最大,又是一次难得的经验。只是上一次因为紧张和压力而冒这么多冷汗,似乎是几年前和欣惠第一次露营的时候了。
回连上前又到收发室找刘胖聊天,顺便和他分享苹果。
“詹屌,这下你红了,还有主任的苹果做奖励!”刘胖边说边削苹果。
“没有啦,只是分内的事。”还是有些得意。
“不过赵健汉也真过分,他应该去帮你忙的。”
“嗯?”
“在你进架三班之前,都是他负责代理汪班长的勤务,所以高勤官的线路他也很熟的,只要他愿意帮忙,大概很快就会把线修好。”
“真的?”
“是啊,你大概不知道,连上本来也要送他去受士官训,以后接汪班长的缺,只是你后来到连上,再进架三,就取消原先的计画。”
“原来是这样……”
有些明白赵学长一直对我心存敌意的原因,我等于是空降部队,间接拨夺他升士官的机会。虽然这一切都不是由我决定,但毕竟和我脱不了关系。
“喂,詹屌,这苹果好正,棒喔!”刘胖切好苹果,马上吃了一片,还跟我比了只大拇指。
“真的不赖,很脆也很甜!”我也吃了一片。
“詹屌,我今天听到一个谣言,你知道后不要太惊讶喔!”刘胖又吃了一片。
“说吧。”我也跟着再拿一片。
“有人说明天1800(下午六点)之前,中共要拿下东引,给台湾当局一个警告,不要乱选总统。”
“真的假的?”
“我说是谣言啊,军中谣言最多了。只是万一是真的……我建议你还是在之前找时间打电话给家人朋友,别说这件事,主要是再和他们说说话,听听他们的声音……唉,以防万一吧!”
“嗯。”
“别想太多,天公疼好人,我们会没事的。”
嘴里香甜的滋味渐渐变淡,心里却变得沈重起来。
是不是最后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苹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