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雪畦听见阿牛如此说,连忙跪在地下,叩头道:“难得老兄如此周全,我没齿不忘。”阿牛扶住道
:“快不要如此。你这回到了香港,好歹谋个事业,不要再做这等事了。”
雪畦只是唯命应命。阿牛取了五元墨银,给与雪畦,雪畦便拜谢去了。找了一个僻静所在,养息了两天,真是贱皮贱肉,打得那般肉血横飞的,不到几天已经痊愈了。便附了轮船,再到香港,仍旧做他的本行,投到一家米行去做出店。
到了晚上没事时,却依然聚了几个同事的赌番摊牌九。这是他合当发财,被他一连几夜赢的不少。一个同事阿三输的当卖皆空,因说道:“倘然真是输的不得了,便要卖猪仔了。”
雪畦道:“说起来我懂。这卖猪仔卖到那边有甚么好处?”阿三道:“有甚么好处?不是不得了的人,总不肯出这个下策。
此刻有许多人也知道,到了那边的苦处,不肯去了。所以那招工馆里此时因为自己愿去的人少,便设法拐人去了。”雪畦道:
“又不是小孩子,如何拐得?”阿三道:“遇了那穷到不得了的人,拿甜言蜜语骗了他去,不和拐的一样么?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一个亲戚在招工馆里做伙计,是他告诉我的。”
雪畦道:
“令亲是那一个!可以带我去见见么?”阿三吐出了舌头道:
“那招工馆是去得的么?除了他们伙计之外,任是甚么人,进了去就不放出来的。”雪畦道:“却是为何?”阿三道:“为何贩你到南洋去?”雪畦道
:“这等说,你要见见令亲也不能的了?”阿三道:“他晚上没事,便出来吸烟,我要见他,总是到烟馆里去。”雪畦道:“此刻晚上,我们也没事,何妨去望望他?”阿三道
:“你莫非要卖猪仔么?”雪畦道:“你不要管,我打听得那边好,我也卖了也说不定。”阿三道:
“如此,我就和你同去走走。”说罢,一同出了米行,到烟馆里去。
看官!你道雪畦真个要卖猪仔么?这卖猪仔的情形,他早已烂熟胸中。不过苦于招工馆里没人认得,所以听见阿三说,便急急要去见他的亲戚。当下跟着阿三,走到烟馆里,见了那人,彼此通了姓名,原来那人姓高,名叫阿元。相见过后,无非东拉西扯的谈了一会,便别去。从此之后,到了晚上没事,雪畦便一人溜到烟馆里,和阿元谈天。久而久之,渐成知己,雪畦更知道了招工馆的章程,与及秘诀。
半年之后,便辞了米行,坐船到了新安,设法投奔到一家赌馆里,做个看门,从此留心那班赌客。有输急了的,他便和他拉相好,荐他到香港高阿元那里去谋事。如此一年多,也不知他荐了多少人,他的囊藁渐渐充盈了,便自己开了一家赌馆。
此时下手更易,上当的更多了,胆子也愈弄愈大了。
一天新安县的少爷拿了几百银子来赌,输个磬尽,原来这笔银子是一笔甚么公款,他输了不敢回去见他老子,彷徨无计。
雪畦见了这个情形,便招呼他到里面去坐,那少爷又不敢说出真姓名来,只说输了银子,不敢回去见父亲,又不敢说出他父亲是新安县。雪畦看见是一个外路口音的人,更加大胆,便道

“你此时既然不敢回去,何不到香港去暂避几时?你如果肯去,我那个有个朋友,叫高阿元,为人十分慷慨。你去投奔他,或者他能助你一臂之力。”那少爷道
:“此刻进退无路,也只得去走一遭的了。便请你写个信给我,好去见那高兄。”
可怜雪畦是一字不识的,如何会写?便到外面找了一个识字的伙计来,叫他写一封信,给高阿元。又借给那少爷三钱银子,作盘费去了。
新安县衙门里凭空失了一位少爷,那县太爷十分着急,叫人在外面四处打听。有人当日看见他在雪畦赌馆里赌钱,说了出来,被县太爷知道了,即刻发下封条出了票子,叫值日差去封赌馆拿人。雪畦自从开了赌馆以来,衙门差役是个个熟识的,便有人通了信息,吓的雪畦魂不附体,立刻收拾细软,逃到香港,急急忙忙找着阿元道
:“前天送来的那个原来是新安县的少爷,请你把他放了回去罢,这个祸闯得不小呢。”阿元道:
“呸,你也太脓包了,凭是甚么大祸,到了香港还怕甚么?何况,我们招工馆是有泰山般的势力保护的,莫说是县官的儿子,便是皇帝的太子,他除非不来,来了便是我的货物,如何轻易放他回去?况且他到此地那天,恰好有船出口,马上就贩出去了。”
雪畦听了,默默无言。过了几时,打算仍入内地,去做那个勾当。忽然一个新安朋友到了香港,说起新安县自从失了儿子之后,再三打听,知道雪畦历年拐卖人口,不计其数。知道他的儿子也在拐卖之列,便出了二千两银子赏格提拿雪畦,近日又打听得雪畦到香港,已经动文书到香港来关提了。雪畦听得,手足无措,便来和阿元商量。阿元冷笑道
:“你既然害怕,当初何必来做这个交易?”雪畦道:“我不怕别的,怕他动了公事来关提,便怎么得了。”阿元道
:“呸!那中国官有多大的脸,提得动我们招工馆的人。你既然害怕,走远点罢。
不然到新加坡走一次也好。”
雪畦暗自打算走远点这句话,却不错,然而新加坡却去不得。万一他昧了良心连我也卖了,如之奈何呢?想罢,便别过阿元。恰好这天有上海轮船开行,便检点行李,把历年积下的钱银算了一算,约有三千多元,一起打了上海汇单,上了轮船,径到上海。在成章客栈暂时住下。
这成章客栈本来是广东人所开,雪畦闲着便向栈里打听同乡人的情形。栈里的人道:“同乡到上海的,陶庆云得意的最快了。”雪畦听说陶庆云便忙问道:“怎么得意了。”
栈里的人道:“此刻是台口洋行的副买办了。东家信用了他,只怕不久就要正买办呢。”
雪畦放在心里。到了明天,便访到台口洋行,专诚拜访陶庆云。庆云见是故人,便邀到帐房里坐,茶房送上一杯洋装红茶,庆云在身边取出一根吕宋烟,双手递过,彼此畅谈别后情形。雪畦见庆云脸上光彩异常,较之在香港时已判若两人了。因说道
:“老哥到上海几年,发了福了,一向怎生得意?”庆云道:“那里得意?不过穷忙罢了。”雪畦问起又园,庆云叹道
:“说来也是难事。他的英话不好,我屡次荐他事情,东家和他说起话来总是驴头不对马嘴的,总干不下去。此刻住在三马路他令叔家里,听说近来很留心学英话,倘能再学几个月,只怕还易于谋事。老实说,像小弟这几年,倘不是说话灵通,任凭东家怎样好,也到不了这个地位。对了,洋人第一要会揣摩他的脾气,第二要诚实,第三也轮到说话了,倘使说话不能精通,懂了以上两层,也是无用的。我此刻虽算是东家赏脸,然而也要自己会干,会说话,才有今日啊。”
雪畦唯唯称是。庆云又问:“雪畦,到上海有甚么事?”雪畦道:
“无所事事,到这边来看有甚么生意可做?也学着沽点手。”
庆云道:“老兄是已经发财的人了,做生意最好不过洋货。”
雪畦道:“我不懂洋文洋话。若做洋货生意,便不免处处求人,还是做土货的好。”庆云道:“土货最好做米,在芜湖贩米回广东,利钱是稳的。”
正说话时,忽然外面一个人高声答嘴道:“做土货最好是买地皮!”说声未绝,人已进来。庆云起身招呼,一面告诉雪畦道:“这是同乡舒云旃先生。”
又代雪畦通了姓名,庆云道:“你欢喜买地皮,就不应该劝人买了。”云旃愕然道:
“这却为何?”庆云笑道:“你劝得个个都买地,把上海的地都买完了,你更向那里去买!”云旃道
:“莫说笑话。我有一件事来和你商量,你这里有一个姓杜的跑街,此刻在这里么?”
庆云道:“不在这里,有甚么事?”云旃道
:“我前个月买了一块地,是姓杜的,那地上本来有两座坟。本来说过交易之后,就可以搬去的,谁知这片地是他几房的公产,却被一个人私卖的。此刻那几房知道了,非但不肯搬,还要和我打官司呢。”
庆云道:“你便怎样?”云旃道:“我听说你这里那姓杜的跑街和他们是一家,所以特来找你,请他出来打个转圜。”庆云道:“地在那里?”云旃道:“在虹口相近。”
庆云道:
“是租界么?”云旃道:“虽不是租界,却是贴近的。”庆云道
:“亏你是老内行,买地皮为甚不转道契?转了之后他敢说半句不搬?由外国人出面,写了一封信到上海县去,一面指控他起来,怕他不搬?”云旃恍然大悟道
:“这几天被那些地皮掮客来把我闹昏了,竟想不到这一层。”
雪畦见他们有事商量,便转身告辞出来,一路上暗想:“原来外国人的势力如此利害,怪不得他们巴结外国人了。”又想道
:“又园住在三马路,我何不去访他谈谈?将来不要被他说话。庆云得了意,我便找他,不得意的朋友便不理了?”打定了主意,一路问讯,到了三马路。却不知他住在那一家,不住的两旁观看,忽见一家门首钉了一个牌子,上面横列着一路外国字,底下是“魏公馆”三个字。雪畦虽然不识字,那朋友的姓那个字总还记得,香港最多公司招牌,所以他又识了个公字,在招工馆里鬼混了几时,所以这馆字也是认得的,然而也端了许久,方才分辨出来。心中暗想道
:“莫非又园的令叔是做官的么?不然何以称得公馆呢?”意欲打门去问,又恐防认错了,再三端详,这魏字是不错的了,又恐怕虽然同姓,却不是又园的阿叔,胡乱打错了人家公馆的门,岂不被人家骂?想到广东省城那些公馆里面都是老爷何等威严,若是打错了他的门,还了得么!踌躇了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轻轻把门叩了两下,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雪畦听得里面拨门闩的声音,心中迄自乱跳,及至开出门来一看,那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要专诚拜谒的魏又园,不觉大喜。道
:“又园兄,久违了。”
又园错愕良久,仔细辨认,方才省悟道:“咦?是雪畦兄。几时到的?发了福了。里面请坐。”
雪畦看了又园时,只见他比在香港时瘦了许多,一面彼此相让进去,分宾主坐定,又园亲自舀上一杯茶,方才叙阔。雪畦问起令叔在这里打公馆,想是做官,不知当的甚么差事?又园不慌不忙说出来。正是

骆驼不是马肿背,乡人少见自多怪。
闻诸某富翁言,若要发财,非狠心辣手不可。观于雪畦之拐卖猪仔而先,俟其赌输之后,既没其财,又鬻其身,不得不谓之狠心。而买地转道契一层,又是自己无此辣手,设法去借一只辣手出来也。某富翁之言,虽似然观于此,则又犹有未尽之秘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