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三十不满,抓住酒囊,浑身发抖:“子皮!嫂子和儿女们跪着求你,你那头再金贵,也该点一下了!”
独山:“子皮,你点个头,这事我们来办。”
范蠡把琴哗地推在一边,站起吼道:“你们不要逼我了,我不会同意拿钱去赎人!”
大家吃惊!
范蠡:“难道我不心疼越利,难道我不知拿钱去赎,难道我是那要钱不要命的人?!”
渔三十咆哮:“那你为啥不同意?!一二十年了,你赚了万万黄金,散给了说不尽的穷人,刚才你还给那个穷汉一大笔财产。对不认识的人,这么大方,对自己儿子却这样无情无义!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我早知这样,才不同意和你结亲家呢!渔妹,走!你还没过门,他家老二是死是活,与咱无关,走!”上去拉渔妹。渔妹不愿走:“爹!爹?”渔三十大吼:“走!”
父女拉扯起来。
河妮:“爹爹答应吧,三十叔生气了。”
宛玉:“少伯,求你啦!”
独山:“子皮,答应吧,三十贤弟说的是。平日,你常说,挣钱不为钱,有钱不吝钱,你点个头,我们去办,就这一条路了……”
范蠡心里痛苦:这些跟了自己一辈子的人,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心思呢。
难道自己想的不对?不,自己是对的。但坚持一种信念,太难了!有时连自己亲人都要得罪。
独山见范蠡不语:“少伯,你答应了。”
大家也都转忧为喜:“答应了。”
范蠡坚定地摇头:“我不会答应!”大家意外,吃惊生气。未拉走渔妹的渔三十怒吼道:“为什么?!鸱夷子皮,你讲个明白!”
范蠡发自内心地说:“我范……我鸱夷子皮,天下谁不知,我是大富翁,我有钱,可这钱,可这钱!我宁可帮助穷汉,也不去行贿养贪!让后人知道,朱公的钱,来得明,花得正,不是有钱就去买鬼推磨!”
范蠡激动地把身边几案上的竹简,哗哗打落在地上,高呼:“都出去!
让我安静安静……“此刻,他感到特别孤独。想起孔丘之语: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自己达到”君子“境界了吗。摇头,摇头,再摇头……
名非常名道非常道渔三十带着女儿回了渔场。
独山、宛玉、河妮退出书房到了客厅。越吉帮助猗顿选好牛羊后,也回到了客厅。几个人合计一番,独山做出跟随范蠡以来第一个大胆的决定:由越吉和子牛带上重金,速去郢都,想法赎出越利。宛玉也第一次违背了丈夫心思,点头同意。
越吉叫来子牛,把黄金箱子装上马车,连夜出发。
第二日,范蠡得知这一情况,生平第一次向独山和宛玉发了脾气。
独山走了。说是回宛邑老家看看。
宛玉病了。一连几天都没起床。河妮忙前忙后,侍候着婆婆。
范蠡呆在书房,忙着修改著述。饭是孙子范苗送的,觉是在书房卧榻上睡的。他忘了外面的世界,陶醉于竹简——山野竹林清香之中,领略着其中的辉煌、壮美……
宛玉虽然病倒在床,心中一直惦念丈夫。知丈夫脾性,愿干之事,一定要干成;不愿干之事,谁也说不动。花钱赎人,违了他之心,他能好受吗。
每天从孙子口中了解丈夫情况,得知丈夫每日埋在竹简之中,写写改改,没有别的事情,稍稍安慰。十天过去,宛玉感觉津神好些。让河妮去三场、二队、四坊看看,别出什么事。自己撑着身子,到了书房。
范蠡正在修改兵法中的“刚柔篇”,他虽在携李、会稽、姑苏、笠泽江、姑苏山等战斗中,已把刚与柔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当他把强弱、攻守、奇正、虚实、众寡、先后、迂直,这些概念纳入刚柔体系论证时,好象登上了山峰,豁然开朗。处于高山之巅的范蠡,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更没觉察夫人的到来。
直到写下最后一笔,满意地抬头想放声大笑时,才发现夫人就坐在一旁。
范蠡忘记了与夫人的口角,忘记了夫人这些天一直有病,高兴地像小孩似的:“宛玉,我改完了,定册了,可以和孙武比了。我还有经商致富的书,孙武没有。我活到七十,孙武没有。哈哈……”若不是宛玉,换了别人,准以为范蠡在说疯话。宛玉知道,范蠡一生都在和孙武比试。想到这一点,宛玉深为丈夫的追求津神所折服。但人总不能生活在想象境界中,一到现实,谁也摆脱不了烦恼二字。宛玉心中也有积了一二十年的话,借着范蠡话茬说:“你比上了孙武。你治国成功了,致富成功了,可你是怎成功的。你把家丢下不管才做到的。我十六岁到越与你完婚,如今快五十年了,你对我,对孩子,管过多少,新婚几天,你就陪勾践去当人质,一去三年,把我一人留在异乡,度日如年……你从吴国回来,有了越吉,你又管过几回?你陪勾践视察,几次路过家门而不入,你鼓励别人生养教训,越吉长到几岁,竟不识你,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
范蠡从书中回到现实,愧疚地:“别说了。”
“不,我今日把话说完。你为勾践处心积虑二十多年,无一事不经你运筹。可你又为孩子们做了些什么?老二、老三是女孩,生下不久就病死了,孩子死时,你在哪里?越利已是老四,生他时,你又北渡淮水……仗打完了,满想可以过安稳日子了,你又把官辞了,丧家犬一样被勾践追杀……这些年,你赚了大钱就送人,又重新干,折腾来,折腾去。
要不是你想引进宛邑黄牛,越利怎么能出事?“
范蠡沉痛地:“宛玉,别说了,你跟我一辈子,吃了万般苦……这份情;这份意,今生难还,下辈子再报吧!”
宛玉:“我不是让你还情。我是让你知道,为啥违了你的心,同意让越吉去赎老二。我亦是知书达理之人,从跟你那一天起,哪件事不支持你,打仗时候不说,你辞官经商后,你办的哪件事,我说过半个不字……”
“宛玉,你不要说了……”范蠡乞求。
宛玉索性把话都说了:“你不要打断我。说起来你也当过上大夫,这赎罪特赦,古已有之,今也有之,越国有之,齐国有之,楚国也有之。君王们愿意落仁义贤德之名,你又何必清高呢?钱可以再挣,人死不可复生,这个理儿你比我懂。”
“越利的罪是赎不了的,楚王不会特赦他。”范蠡肯定地说。
“为什么?”宛玉不明白。
“因为他是陶朱公的儿子。”范蠡说,“楚王会怕百姓说他是收了陶朱公的大礼才赦越利。哪个君王不想要好名声呢!宛玉,你让老大去,也就去了吧。但人命是赎不回来的,你要有所准备。这些天,一有空我也在想,我在越国时,为了整治军纪,杀过不少刁钻强悍的犯人。越利之事,是上天惩罚我……我做事喜欢彻底,吴将王孙雄骂我要断子绝孙,孙未绝,看来子要断一个了……”
宛玉平静了些:“事已至此,听天由命,能赎,是他自己造化,上天保佑,不能赎,也算尽了心,他不责怪我们,于心也安。哎,这个孩子,从小就多事。”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这些天,你病倒在床,我憋了口气,未去看你,实在失礼。但我也在想,怕你受不住呢。”
“我倒是怕你……越利不知死活,独山赌气走了,三十也不来看你……
怕你经受不住。“
范蠡笑道:“我钻到了这山野竹林,登上了高山之巅,尘世已丢在脑后了。”
“你能这样,我放心了。”宛玉说着站起来,深深地望了丈夫一眼,走出书房。
“宛玉!”范蠡轻轻叫了一声。
宛玉回头。
“保重!”范蠡叮嘱。
宛玉答应了一声,转过头去,泪流了下来。
两个月了。没有郢都传回的消息。
范蠡似乎老了许多。
宛玉担心丈夫在书房闷出病来。想起丈夫过去总爱去酒店门口坐坐,一来可以看看附近的牛栏羊舍,听听牛羊叫声,二来可以和过往的乡亲说说话。
摸摸行情。于是,她先到了酒店,让儿媳河妮准备了酒菜,叫孙子范苗去把爷爷拉到这里。
范蠡来了,见到宛玉,明白是夫人安排,心中感动,和夫人对面坐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牛羊叫声。
一队大雁嘎嘎从头顶飞过。
两人从天气、身体,说到越利。
范蠡突然站起,遥望远方,失常地:“我看到老二了,正在向家中走来,你看,穿了一身白色盔甲。你听,他在唱歌……脚踏千里水,手扬满天沙,惊起林中鸟,折断园里花……”踱步欲追,“你看,老二又走了,走过了牧场,走过了陶山,走进了云中……”
宛玉吃惊:“少伯,你……老眼昏花了!”
“不,我看到老二了!我看到越利了!他没有埋怨,他安祥地走了,象一阵清风,轻轻地散了!”
宛玉心想,丈夫想儿子想痴了,心疼地上前扶住丈夫坐了下来,安慰道:“少怕,你累了,歇会吧!”
马蹄声响。“朱公!朱公!”的声音传来。
子牛回来了。
子牛见到朱公和夫人,滚鞍下马,叩头便报:“朱公!夫人!给你们报好消息,楚王要大赦,二公子马上就回来了!”
“真的?”宛玉高兴。
“真的!郢都的人都说楚王要大赦。一位宫中贵人还透信给大公子,说楚王已派人查验金钱仓库,查完金库就要大赦。大公子让我先回来报信,我把一匹马都跑死了,又买了一匹……”子牛十分兴奋。
宛玉激动地:“少伯,这下好了!”
范蠡低头喝酒不语。
子牛:“朱公,真的!”
宛玉从桌上拿起一个酒囊,递给子牛:“你讲讲去郢都的情况。”
子牛接过酒囊狠命地喝了几口,喘了口气说:“去了之后,大公子就用重金疏通了宫中贵人。没过几天,贵人就捎信说,楚王为免去楚国久旱不雨之灾,决定大赦。大公子很高兴,在市上买上一匹好马,单等接二公子一块回来。”
“你们见到越利没有?”宛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