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听自己的指挥,是云普叔终身的恨事。越是功夫紧的当口,立秋总不在家,云普叔暴躁得满屋乱跑。他始终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干些什么勾当。大清早跑出去,夜晚三更还不回来。四方都有桶响了,自家的谷子早已黄熟得滚滚的,再不打下来,就会一粒粒地自行掉落。
“这个狗养的,整天地在外面收尸!他也不管家中是在什么当口上了。妈妈的!”他一面恨恨地骂着,一面走到大堤上去想兜一张桶。无论如何,今天的日脚好,不响桶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本来,立秋在家,父子三个人还可勉强地支持一张跛脚桶,立秋不回来就只好跑到大堤上去叫外帮打禾客。打禾客大半是由湘乡那方面来的,每年的秋初总有一批这样的人来:挑着简单的两件行李,四个一伴四个一件地向这滨湖的几县穿来穿去,专门替人客打禾割稻子,工钱并不十分大,但是要吃一点儿较好的东西。云普叔很快地叫了一张桶。四个彪形大汉,肩着惟停的行囊跟着他回来了。响桶时太阳已经出了两丈多高,云普叔叫少普守在田中和打禾客作伴,自己到处去寻找立秋。
天晚了,两斗田已经打完,平白地花了四串打禾工钱。立秋还是没有寻到,云普叔更焦急得无可如何了。收成是出于意外的丰富,两斗四竟能打到十二担多毛谷子。除了恼恨儿子不争气以外,自己的心中倒是非常快活的。叫一张外帮桶真是太划不来的事情啊!工钱在外,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米饭,都给这些打禾客吃进肚里去了,真使云普叔看得眼红。想起过去饥饿的情形来,恨不得把立秋抓来活活地摔死。明天万万不能再叫打禾客了,自己动手,和少普两个人,一天至少能打几升斗把田。夜深了,云普叔还是不能入梦。仿佛听到了立秋在耳边头和人家说话。张开眼睛一看,心中立刻冒出火来:
“你这杂种!你,你也要回来呀!妈妈的,家中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管,剩下我这个老鬼来一个人拼命!妈妈的,我的命也不想要了!今朝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老子一定要看看你这杂种的本事!……”云普叔顺手拿着一条木棍,向立秋不顾性命地扑来。四串工钱和那些白米饭的恶气,现在统统要在这儿发作了。“云普叔叔,请你老人家不要错怪了他,这一次真是我们请他去帮忙一件事情去了!”“什么鸡巴事?你,你,你是谁?……癞大哥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家中的功夫这样忙!他妈妈的,他要去收尸!”云普叔气急了,手中的木棍儿不住地战动。“不错呀!云普伯伯。这回他的确是替我们有事情去了啊!……”又一个说。“好!你们这班人都帮着他来害我。鸡肚里不晓得鸭肚里的事!你们都知道我的家境吗?你们?……”
“是的,伯伯!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明天就可以帮助你老人家下田!”“下田!做死了也捞不到自己一顿饱饭,什么都是给那些杂种得现成。你看,我们做个要死,能够落得一粒捞什子到手吗?我老早就打好了算盘!”立秋愤愤地说。“谁来抢去了你的,猪杂种?”“要抢的人才多呢!这几粒捞什子终究会不够分配的!再做十年八年也别想落得一颗!”“猪入的!你这懒精偏有这许多辩说,你不做事情天上落下来给你吃!你和老子对嘴!”
云普叔重新地把木棍提起,恨不得一棍子下来,将这不孝的东西打杀!“好了,立秋,不许你再多说!老伯伯,你老人家也休息一会儿!本来,现在的世界也变了,作田的人真是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一年忙到头,收拾下来,一担一担送给人家去!捐呀!债呀!饷呀!……哪里分得自己不有捞呢?而且市面的谷价这几天真是一落千丈,我们不想个法子是不可能的啊!所以我们……”“妈妈的!老子一辈子没有想过什么鸡巴法子,只知道要做,不做就没有吃的……”“是呀!……立秋你好好地服侍你的爹爹,我们再见!”三四个后生子走后,立秋随即和衣睡下。云普叔的心中,象卡着一块硬崩崩的石子。
从立秋回来的第二天起,谷子一担一担地由田中挑回来,壮壮的,黄黄的,真象金子。这垄上,没有一个人不欢喜的。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至少要好上三倍。几次惊恐,日夜疲劳,空着肚皮挣扎出来的代价,能有这样丰满,谁个不喜笑颜开呢?人们见着面都互相点头微笑着,都会说天老爷有眼睛,毕竟不能让穷人一个个都饿死。他们互相谈到过去的苦况:水,旱,忙碌和惊恐,以及饿肚皮的难堪!……现在他们全都好了啦。市面也渐渐地热闹了,物价只在两三天功夫中,高涨到一倍以上。相反地,谷米的价格倒一天一天地低落下来。六块!四块!三块!一直低落到只有一元五角的市价了,还是最上等的迟谷。
“当真跌得这样快吗?”欢欣、庆幸的气氛,于是随着谷价的低落而渐渐地消沉下来了。谷价跌下一元,每个人的心中都要紧一把。更加以百物的昂贵,丰收简直比常年还要来得窘困些了。费了千辛万苦挣扎出来的血汗似的谷子,谁愿那样不值钱地将它卖掉呢?
云普叔初听到这样的风声,并没有十分惊愕,他的眼睛已经看黄黄的谷子看昏了。他就不相信这样好好的救命之宝会卖不起钱。当立秋告诉他谷价疯狂地暴跌的时候,他还瞪着两只昏黄的眼睛怒骂道:
“就是你们这班狗牛养的东西在大惊小怪地造谣!谷跌价有什么希奇呢?没有出大价钱的人,自己不好留着吃?妈妈的,让他们都饿死好了!”然而,寻着儿子发气是发气,谷价低,还是没有法子制止。一块二角钱一担迟谷的声浪,渐渐地传播了这广大的农村。
“一块二角,婊子的儿子才肯卖!”
无论谷价低落到一钱不值,云普叔仍旧是要督促儿子们工作的。打禾后晒草,晒谷,上风车,进仓,在火烈的太阳底下,终日不停地劳动着。由水泱泱地杂着泥巴乱草的毛谷,一变而为干净黄壮的好谷子了。他自己认真地决定着:这样可爱的救命宝,宁愿留在家中吃它三五年,决不肯烂便宜地将它卖去。这原是自己大半年来的血汗呀!
秋收后的田野,象大战过后的废垒残墟一样,凌乱的没有一点次序。整个的农村,算是暂时地安定了。安定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某一个巨大的浪潮来毁灭它!

为着几次坚决的反对办“打租饭”,大儿子立秋又赌气地跑出了家门。云普叔除了怄气之外,仍旧是恭恭敬敬地安排着。无论如何,他可以相信在这一次“打租”的筵席上,多少总可以博得爷们一点同情的怜悯心。他老了,年老的人,在爷们的眼睛里,至少总还可以讨得一些便宜吧!一只鸡,一只鸭子,两碗肥肥的猪肉,把云普叔馋得拖出一线一线的唾沫来。
进内换了一身补得规规矩矩了的衣裤,又吩咐少普将大堂扫得清清爽爽了,太阳还没有当空。早晨云普叔到过何八爷家里,又到过李三爹庄上;诚恳地说明了他的敬意之后,八爷三爹都答应来吃他们一餐饭。堤局里的陈局长也在内,何八爷准许了替云普叔邀满一桌人。
桌上的杯筷已经摆好了,爷们还没有到。云普叔又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门口观望了一回,远远地似乎有两行黑影向这方移动了。连忙跑进来,吩咐少普和四喜儿暂时躲到后面去,不要站在外面碍了爷们的眼。四条长凳子,重新地将它们揩了一阵,自己觉得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了,才安心地站在门边侍候爷们的驾到。一路总共七个人,除了三爹八爷和陈局长以外,各人还带了一位算租谷的先生。其他的两位不认识,一个有兜颗胡须的象菩萨,一位漂漂亮亮的后生子。“云普!你费了力呀!”满面花白胡于,眼睛象老鼠的三爹说。“实在没有什么,不恭敬得很!只好请三爹,八爷,陈老爷原谅原谅!唉!老了,实在对不住各位爷们!”云普叔战战兢兢地回答着,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团。“老了”两个字说得特别的响。接着便是满脸的苦笑。“我们叫你不要来这些客气,你偏要来,哈哈!”何八爷张开着没有血色的口,牙齿上堆满了大粪。“八爷,你老人家……唉!这还说得上客气吗”不过是聊表佃户们一点孝心而已!一切还是要请八爷的海量包涵!”
“哈哈!”陈局长也跟着说了几句勉励劝慰的话,少普才从后面把菜一碗一碗地捧出来。“请呀!”筷子羹匙,开始便象狼吞虎咽一样。云普叔和少普二人分立在左右两旁侍候,眼睛都注视着桌上的菜肴。当肥肥的一块肉被爷们吞嚼得津津有味时,他们的喉咙里象有无数只蚂蚁在那里爬进爬出。涎水从口角里流了出来,又强迫把它吞进去。
最后少普简直馋得流出来眼泪了,要不是有云普叔在他旁边,他真想跑上去抢一块来吃吃。象上战场一般地挨过了半点钟,爷们都吃饱了。少普忙着泡茶搬桌子,爷们都闲散地走动着。五分钟后,又重新地围坐拢来。云普叔垂着头,靠着门框边站着,恭恭敬敬地听候爷们说话。
“云普,饭也吃过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尽管向我们说呀!”“三爹,八爷,陈老爷都在这里,难道你们爷们还不明白云普的困难吗?总得求求爷们……”“今年的收成不差呀!”“是的,八爷!”“那么,你打算要说些什么呢?”“我想,想求求爷们!……”“啊!你说。”
“实在是云普去年的元气伤很了,一时恢复不起来。满门大小天天要吃这些,云普又没有力量赚活钱,呆板地靠田中过日子。总得要求要求八爷,三爹……”“你的打算呢?”“总求八爷高抬贵手,在租谷项下,减低一两分。去年借的豆子和今年种谷项下,也要请八爷格外开恩!……三爹,你老人家也……”“好了,你的意思我统统明白了,无非是要我们少收你几粒谷。可是云普,你也应当知道呀!去年,去年谁没有遭水灾呢?我们的元气说不定还要比你损伤得厉害些呢!我们的开销至少要比你大上三十倍,有谁来替我们赚进一个活钱呢?除了这几粒租谷以外!……至于去年我借给你的豆子,你就更不能说什么开恩不开恩。那是救过你们性命的东西啦!借给你吃已算是开过思了,现在你还好意思说一句不还吗?……”“不是不还八爷,我是想要求八爷在利钱上……”“我知道呀!我怎能使你吃亏呢?借豆子的不止你一个人。你的能够少,别人的也能够少。这是万万做不到的事情啊!至于种谷,那更不是我的事情,我仅仅经了一下手,那是县库里的东西,我怎么能够做主呢?”“是的,八爷说的也是真情!云普老了,这次只要求八爷三爹格外开一回恩,下年收成如果好,我决不拖欠!一切沾爷们的光!……”云普叔的脸色十分地沮丧了,说话时的喉咙也硬酸酸的。无论如何,他要在这儿尽情地哀告。至少,一年的吃用是要求到的。“不行!常年我还可以通融一点,今年半点也不能行!假使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麻烦,那还了得!而且我也没有那许多精神来应付他们。不过,你是太可怜了,八爷也决不会使你吃亏的。你今年除去还捐还债以外,实实在在还能落到手几多?你不妨报出来给我听听看!”“这还打得过八爷的手板心吗?一共收下来一百五十担谷子,三爹也要,陈老爷也要,团防局也要,捐钱,粮饷,……”“哪里只有这一点呢?”“真的!我可以赌咒!……”“那么,我来给你算算看!”八爷一面说着,一面回头叫了那位穿蓝布长衫的算租先生:“涤新!你把云普欠我的租和账算算看?”“八爷,算好了!连租谷,种子,豆子钱,头利一共一百零三担五斗六升!云普的谷,每担作价一块三角六。”“三爹你呢?”“大约也不过三十担吧!”“堤局约十来担光景!”陈局长说。“那么,云普你也没有什么开销不来呀!为什么要这样噜苏呢?”“哎呀!八爷!我一家老小不吃吗?还有团防费,粮饷,捐钱都在里面!八爷呀!总要你老人家开恩!……”
云普叔的眼泪跑出来了!在这种紧急关头中,他只有用最后的哀告来博取爷们的怜悯心。他终于跪下来了,向爷们象拜菩萨一样地叩了三四个响头。“八爷三爹呀!你老人家总要救救我这老东西!……”“唔!……好!云普,我答应你。可是,现在的租谷借款项下,一粒也不能拖欠。等你将来到了真正不能过门的时候,我再借给你一些吃谷是可以的!并且,明天你就要替我把谷子送来!多挨一天,我便多要一天的利息!四分五!四分五!……”“八爷呀!”
第二天的清早,云普叔眼泪汪汪地叫起来了少普,把仓门打开。何八爷李三爹的长工都在外面等待着。这是爷们的恩典,怕云普叔一天送去不了这许多,特地打发自家的长工来帮忙挑运。黄黄的,壮壮的谷子,一担一担地从仓孔中量出来,云普叔的心中,象有千万利刀在那里宰割。眼泪水一点一点地淌下,浑身阵阵地发颤。英英满面泪容的影子、蚕豆子的滋味、火烈的太阳,狂阔的大水、观音粉、树皮,……都趁着这个机会,一齐涌上了云普叔的心头。长工的谷子已经挑上肩了,回头叫着云普叔:“走呀!”
云普叔用力地把谷子挑起来,象有一千斤重。汗如大雨一样地落着!举眼恨恨地对准何八爷的庄上望了一下,两腿才跨出头门。勉强地移过三五步,脚底下活象着了锐刺一般地疼痛。他想放下来停一停,然而头脑昏眩了,经不起一阵心房的惨痛,便横身倒下来了!“天啦!”
他只猛叫了这么一句,谷子倾翻了一满地。“少普!少普!你爹爹发痧!”“爹爹!爹爹!爹爹呀!……”“云普,云普!”“妈妈来呀,爹爹不好了!”云普婶也急急地从里面跑出来,把云普叔抬卧在戏台下的一块门板上,轻轻地在他的浑身上下捶动着:“你有什么地方难过吗?”“唔!……”
云普叔的眼睛闭上了。长工将一担一担的谷子从云普叔的身边挑过,脚板来往的声音,统统象踏在云普叔的心上。渐渐地,在他的口里冒出了鲜血来。保甲正带着一位委员老爷和两个佩盒子炮的大兵闯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五六个备有箩筐扁担的工役。“怎么!云普生病了吗?”少普随即走来打了招呼:“不是的,刚刚劳动了一下,发痧!”
“唔!……”“云普!云普!”“有什么事情呀,甲老爷?”少普代替说。“收捐款的!剿共,救国,团防,你爹爹名下一共一十七元一角九分。算谷是一十四担三斗零三合。定价一元二角整!”“唔!几时要呢?”“马上就要量谷的!”“啊?”
少普望着自己的爹爹,又望望大兵和保甲,他完全莫明其妙地发痴了!何李两家的长工,都自动地跳进了仓门那里量谷。保甲老爷也赶着钻了进去:“来呀!”外面等着的一群工役统统跑进来了。都放下箩筐来准备装谷子。“他们难道都是强盗吗?”
少普清醒过来了,心中涌上着异样的恼愤。他举着血红的眼睛,望了这一群人,心火一把一把地往上冒。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谷子,都一担一担地送给人家挑走。这些人又都那样地不讲理性。他咬紧了牙齿,想跑上去把这些强盗抓几个来饱打一顿,要不是旁边两个佩盒子炮的向他盯了几眼。“唔!……唔!……唔呀!……”“爹爹!好了一点吗?……”“唔!……”只有半点钟功夫,工役长工们都走光了。保甲慢慢地从仓孔中爬出来,望着那位委员老爷说道:“完了,除去何李两家的租谷和堤费外,捐款还不够三担三斗多些。”“那么,限他三天之内自己送到镇上去!你关照他一声。”
“少普!你等一会告诉你爹爹,还差三担三斗五升多捐款,限他三天内亲自送到局里去!不然,随即就会派兵来抓人。”保甲恶狠狠地传达着。“唔!”人们在少普朦胧的视线中消失了。他转身向仓孔中一望:天哪!那里面只剩了几块薄薄的仓板子了。他的眼睛发了昏,整个的世界都好象在团团地旋转!“唔……哎约!……”“爹爹呀!……”

立秋回来了,时候是黑暗无光的午夜!“真的有抢谷的强盗啊!”
云普叔又继连地发了几次昏。他紧紧地把握着立秋的手腕,颤动地说着:“立秋!我们的谷子呢?今年,今年是一个少有的丰年呀!”
立秋的心房创痛了!半晌,才咬紧牙关地安慰了他的爹爹:“不要紧的哟!爹爹。你老人家何必这样伤心呢?我不是早就对你老人家说过吗?迟早总有一天的,只要我们不再上当了。现在垄上还有大半没有纳租谷还捐的人,都准备好了不理他们。要不然,就是一次大的拼命!今晚,我还要到那边去呢!”“啊!……”
模糊中云普叔象做了一场大梦。他隐约地了解儿子立秋不常在家的原因。

五六年前农民会的影子,突然地浮上了他的脑海里。勉强地展开着眼睛,苦笑地望了立秋一眼,很迟疑地说道:“好,好,好啊!你去吧,愿天老爷保佑他们!”
1933年5月20日脱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