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宪卡整理一下头发,用湿手巾擦一把脸,走进饭厅。那儿已经开始吃饭。饭桌的一头坐着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大模大样,脸容
死板而严肃。饭桌的另一头坐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饭桌两旁坐着客人和孩子们。伺候吃饭的是两个听差,身穿礼服,手上戴着白手套。大
家都知道这个家庭起了风波,都知道女主人闷闷不乐,就都沉默不语。只有嚼东西的声音和汤匙碰响盆子的声音。
谈话是由女主人自己开的头。
“我们的第三道菜是什么?”她用懒洋洋的痛苦声调问听差说。
“DeI′esturgeonàlarusse②,”听差回答说。
“这道菜是我点的,费尼雅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赶紧说。“我想吃鱼。要是你,machère④,不喜欢吃,那就叫他们不用端上来
了。反正我也是随便点的,一时高兴罢了。”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不喜欢吃不是由她本人点的菜,这时候眼睛里就含满了泪水。
“得了,您不要激动,”她的家庭医师玛米科夫用甜蜜蜜的声调说,轻轻碰一下她的手,而且同样甜蜜蜜地微笑着。
“就是没有这件事,我们也已经够烦恼的了。我们忘掉那个胸针吧!健康总比两千卢布贵重!”
“我倒不是心疼那两千卢布!”女主人回答说,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惹我气愤的是这件事本身!我不能容忍我家里有贼。钱我
倒不心疼,一点也不心疼,可是偷我的东西,未免太忘恩负义!我待人好心好意,人家却这么报答我。”
人人都瞧着自己的菜碟,然而玛宪卡却觉得女主人说完那些话后,大家似乎都瞧着她。她忽然觉着喉头堵得慌,就哭起来,用手绢蒙上脸。
“Pardon”她喃喃地说。“我受不住了。我头痛。我要走了。”
她从桌旁站起来,笨手笨脚地碰响自己的椅子,越发心慌意乱,赶紧走出去了。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忍不住说,皱起眉头。“何必去搜查她的房间!这件事,真的,办得多么不得当。”
“我并没有说她拿了那个胸针,”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说,“不过你能替她担保吗?我,老实说,对这些念过书的穷人是不大相信的。”
“真的,费尼雅,这件事不得当。对不起,费尼雅,根据法律,你没有任何权利进行搜查。”
“我不懂你们那些法律。我只知道我的胸针丢了,就是这么的。而且我要把那个胸针找到!”她说着,把叉子当的一响摔在她的菜碟上,
气愤得两眼放光。“您吃您的饭,不要管我的事!”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顺从地低下眼睛,叹口气。这时候玛宪卡已经回到她的房间里,扑在床上了。现在她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觉得
羞臊,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她,就是恨不得走到那边去,给那个冷酷、傲慢、愚蠢、有福的女人一个清脆的耳光才好。
她躺在床上,鼻子对着枕头呼吸,幻想着如果现在她能出去买来一个最贵重的胸针,朝着那个任性胡为的女人脸上扔过去,那才痛快呢。
只求上帝大显神通,叫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倾家荡产,沿街乞讨,领略一下贫困和不能自主的地位的种种惨痛,然后再让受了侮辱的玛宪卡
给她一点施舍才好。啊,但愿能得到一大笔遗产,买上一辆四轮马车,坐着它辘辘响地经过她的窗前,惹得她看着眼红才好!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幻想,在现实生活里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赶快走掉,再也不在这儿多待一个钟头。不错,丢掉这个职位,又回到一
贫如洗的父母身边去是可怕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玛宪卡再也不愿意看见女主人,再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小房间,她觉得这儿又气闷又可怕。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总爱谈她的病,总爱装出贵族的气派,简直着了魔,惹得玛宪卡讨厌透了,似乎人间万物都因为有这个女人活着而变
得粗俗可恶了。玛宪卡跳下床来,动手收拾行李。
“可以进来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门外问道。他悄悄地走到房门跟前,用轻柔的声调说,“可以吗?”
“请进。”
他走进来,在房门近旁站祝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小红鼻子发亮。饭后他喝了啤酒,这可以从他的步态和软弱无力的双手看出来。
“这是怎么了?”他指一指衣筐问道。
“我在收拾行李。对不起,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我不能再在您家里住下去了。这种搜查深深地侮辱了我!”
“我明白。只是您不该这样。何必呢?您遭到了搜查,可是您那个这于您有什么妨害呢?您又不会因此吃什么亏。”
玛宪卡没有说话,继续收拾行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捻着唇髭,仿佛在盘算还应该说些什么,然后用讨好的口气继续说:“我,当然,
是明白的,不过您应当体谅她才对。您知道,我的妻子脾气躁,任性,对她不能太认真。”玛宪卡一言不发。
“既是您感到这么委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继续说,“那好吧,我来向您道歉。请您原谅。”
玛宪卡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把腰弯得更低,凑近皮箱。
这个形容憔悴、优柔寡断的人在这个家庭里丝毫也不起作用。
他无异于一个可怜的食客和多余的人,甚至在仆人们眼里也是如此。他的道歉也是毫无意义的。
“嗯。您不说话?您觉得这还不够?既是这样,我就替我的妻子道歉。用我妻子的名义。我以贵族的身分承认,她办事鲁莽。…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走来走去,叹口气,继续说:“这样看来,您还要我这儿,喏,我的心底里痛苦。您是要我的良心折磨我了。…
…”“我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这不能怪您,”玛宪卡说,用沾着泪痕的大眼睛直直地瞧着他的脸。“您何必自寻烦恼呢?”
“当然。不过您还是那个不要走吧。我求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