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要识窍,须忝教。乖不瞒俏,只怕那事不照。想把空心跎子跳,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做个爽爽利利人,莫要鸟吊。受人点水恩必当井泉报。
且说跎子赶到庙里躲雨,但见庙门上一副成双捉对,写着:
蛇钻洞儿蛇晓得,当方土地当方灵。
庙里并无神道,原来是立起庙来等神道。后面挂了一幅塌头的判官,左边一个瞎捣鬼,扯耳朵摸鼻子,右边一个活死人,说呆话吃呆饭,其余并无川广杂货。跎子看了一会,正值天已晴明,所谓过了庙儿不下雨,前人跟头后人把滑。此时,跎子心中大喜,不料,又遇了三日阴天,两日晴天。正走之间,已是西去的日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
远远望见一个小人家子。跎子慌赶到他家门首,见他屋檐甚矮。跎子想道:“在人矮檐下,谁敢不低头。”于是,顺手敲门。只见里面回到:“我家的人都不在家,若是该我家的钱丢下来就是,要钱的等我儿子回来还你。”跎子道:“我不是该钱、要钱,因偶尔过此,得来借宿。”只见里面一个老婆子将门开了,请跎子进去。跎子见他家一股寒气逼人,原来小家子虽无穷气,就有寒气。又见堂屋里放了一张虎尾凳,手中抱着不哭的孩儿。跎子上前施礼,那老婆子问:“你到此何干?”跎子说了始末根由,又问婆婆尊姓大名。那老婆子道:“我家姓鬼,当家的叫个鬼不答,我叫鬼奶奶。”这跎子不听犹可,一听心中大惊。
但见他家里一团的鬼主意。鬼奶奶生得粗眉大眼睛,五色皮肤,一个鬼形:鬼头、鬼脑、鬼手、鬼脚、鬼张、鬼势、鬼头日脑、鬼魂朝天、鬼扎眼、鬼扯腿。身穿一件胡打死人过界鬼衣裳,当中挂了一幅鬼画符的鬼胡话。因便又问道:“几位令郎?令媳?令孙?”鬼奶奶道:“有两个鬼小儿,大鬼儿名叫鬼入泥,替人家代放猪儿、代放羊;小鬼儿名鬼念松,在黑漆衙门里当门户,叫做公门内好修行,目下出了个别脚票子顺代宝应差去了。大媳妇叫鬼榧子,是鬼门关上王三女儿;二媳妇叫鬼梅子,是打老桩铁鬼子女儿。巧媳妇难煮无米之粥,到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的面。大媳妇养了个不肉疼的孩子,名叫鬼见识,又叫个小鬼儿。还有一女儿,叫个鬼见愁,如今回鬼娘家去了。二媳妇现怀着鬼胎,在后边鬼推磨去了。”
跎子又问:“鬼不答在哪里?”鬼奶奶说:“他终日里鬼打混,如今鬼也不答,他躲着自捣鬼,往鬼庙子里哭去了。”鬼奶奶说完,将不哭的孩儿放在坐不稳板凳上,到后边煮饭与跎子吃。点起一个鬼放火,到是不多一会,生米煮成熟饭。这才是一番生,两番熟,那晓得老米饭都勒不成团。
鬼奶奶煮成了饭,走到天井里,支架子上酱缸里,茄子拣软的捏了三四个,不意失手酱缸推倒,跎子慌忙帮他来扶。鬼奶奶道:“酱缸倒了不妨,到是不要倒架子。”跎子道:“虽然如此,也要顾个大题缸儿。”鬼奶奶盛了一碗饭,拿了一双手尖眼快,跎子隔锅饭儿香,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三扒两噎就吃完了。鬼奶奶点了一张不省油的灯,请他安歇。跎子息了灯,将鬼奶奶望了几眼,方才睡下。鬼奶奶将鬼门关了,又上了鬼吹箫子,跎子一夜未曾合眼。真真是睡不着,嫌床歪,借人的被盖了自己脚。次日起的到早,却在被窝里耽搁迟了。鬼奶奶早送进一碗鬼食,却是定心圆子。跎子措手不及,吃了几个,辞别鬼奶奶望大路而行。
走不数里已到钻山,但见许多大树,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却不是今日浇水明日长大了的。也有黄柏树下弹琴的,也有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了头的,也有石头望山里背的,也有大树脚下好遮荫的。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忽见一个樵子头戴一顶愁帽子,身穿披一片挂一片,背上挑一个千斤担儿,腰间别了把辣斧子。跎子慌忙上前施礼,道:“尊姓大名?”那樵子道:“在下姓一名木皂,插号猛一冲,打柴为生。”跎子也自己通了姓名。猛一冲道:“原来就是跎翁,前面有个打洞甚是难过,你既是个有名人也,在下送你过去如何?”跎子大喜,便问:“长兄家住何处?”猛一冲道:“我家住在八乡底里,乡里鼓儿乡里敲,随乡入乡。”说着,不觉已到打洞,但见过街老鼠、蛮牛、假打虎、落脚兔、癞乌龙、懒蛇、大头马、死绵羊、石猴子、斗败了的鸡、花斑狗、走廊猪,许多异兽,望着跎子张牙舞爪,大亏猛一冲方过了打洞。跎子别了猛一冲,非止一日,但见水阻去路,却是没奈河。跎子站在干崖上,垂头丧胆想心事。正是:
一文逼死英雄汉,老不离家是贵人。
未知后事如何,一言难尽。
2.鲍发户勒马造桥秧窝子耕田指路
诗曰:
杨花入水化为萍,蚯蚓逢时便作鸣。腐草为萤蛇跌鳖,奇奇怪怪世间情。
且说跎子来到没奈河边,思想一会,无处作法。忽然大路旁来了几匹双头马,马下挂满了掩耳盗铃。那马上的人说道:“快快造出一座桥来,让我们过去。”说罢便向跎子道:“台翁想必也是要过此没奈河的,还没请教尊姓大名?”跎子道:“正是要过此河。在下姓石,名信,字不透。”那人听了连忙下马,满面春风道:“失敬,失敬。在下叫鲍发户。”跎子道:“有一位鲍新鲜,可是一家么?”鲍发户道:“那是族兄。”跎子道:“尊府住在那里?要往何方贵干?”鲍发户道:“舍下住在不老城,只因坟茔里头树要大不得大,家里堂客脚要小不得小,故此前去买松树,找小脚。”跎子道:“尊府还有何人?”鲍发户道:“还有小侄鲍当家,小儿鲍不热、鲍为人。”
二人正在说闲话,有鲍发户的家人皮脸精高叫道:“倪家庄上有人!我们鲍老爷要造桥了。”只见倪家庄上倪三走出,原来倪三插号叫个壁虎子,平日最会应酬鲍发户,再者倪伏皮家管,当下听了皮脸精之言,连慌取了篾片,搭起一座软桥。鲍发户同皮脸精逢桥须下马,过了软桥。跎子就跟着跳过来。
跎子别了鲍发户起路而走,正走之间,只见东一块西一块,远远有一农夫,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一件短罗里罗蓑,牵着一匹齐黄州的牛,在那块耕田,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又听他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常言耕田不离田头,不要东一犁西一耙,不然犁也下水了,耙也下水了。须要下些好种,那时收割方有七箩八笆斗。若遇见软敲硬地,用不得力气,还要丢了耙儿弄扫帚。晴天无力,切不可阴天驮稻草,越驮越重。”跎子慌上前施礼,那农夫放下脸来,一言不发。跎子道:“在下往逼上红城,不知从何路而去。望农哥指明。”那农夫道:“你原来是问路的,我只认你来借黄豆种的。我且问你,你往逼上红城做甚事?”跎子道:“在下姓石,名信,字不透,往逼上红城投师,想大大的发个广东财。还未请教农哥尊姓大名?”那农夫道:“我姓土名叫老儿,插号秧窝子。既跎兄到此,请到我家坐坐,舍下就住在前头呆村。弄一碗王妈妈卖的迷魂汤你吃吃。”
于是,二人一路来,一路去,不无谈些寡话。打空拳费力,说寡话劳神,张家长李家短,处处弥陀佛,家家观世音,不男不女,不肥不胖。谈心不见路途遥,巴家路儿走得快,竟到了秧窝子倒撑门首。二人闯进内,分宾坐了。一会,但见他家一个小使推磨,那晓得他磨磨的本事没有,偷麸的本事倒不坏。秧窝子做了些夹糖饼子,好管待跎子。原来油不成油,面不成面,包的好长。汉儿有个白日跑老鼠,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来,又是辰年吃到卯年粮。秧窝子道:“离此不远有座愁山,山上许多没毛大虫,吃人不吐骨头。”跎子道:“多谢指教。但是打虎是我的本行,不怕老虎三只眼,只恐老虎两条心。我惯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头发丝儿扣老虎。纵然虎头也有蛇尾,不怕他虎啃虎。”说罢,别了秧窝子,来到愁山。
这才是开门见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山长在天心云眼里,忽见一个人赶乌龟上山。跎子问道:“此处可就是愁山?”那人道:“正是。足下要好好的走,不可儿戏。”正是:
要知下山路,且问过来人。
未知后事如何,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