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物
尝谓君子无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报德,而小人无之。夫君子非无怨也,不报怨也;非不报怨也,以直报怨也。苟其人可恶而可去,则报之以可恶可去之道焉;苟其人可好而可用,则报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恶而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
其或天下不知恶而去之、好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谓”以直”。既谓之直,则虽无怨于我者,亦必如是报之矣,则虽谓圣人未尝报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报怨”,则有心矣,作伪矣,圣人不为也。至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志在必报,虽以圣人为有心,为私厚,不计矣。何也?圣人义重者也。义重故可以托孤,而况托知己之孤乎?义重故可以寄命,而况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报德”。唯其人有必报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赖,国家所以有托,纲常所以不坠,人伦所以不灭也。若小人非不报德也,可报则报,不可报则亦已而勿报,顾他日所值何如耳。苟祸患及身,则百计推托,逃避无影矣,虽有德,将安知乎?唯有报怨一念,则终始不替。然苟势盛于我,财多于我,我又可藉之以行立,则怨反为德,又其常也。盖十百千万咸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观君子小人者,唯观其报怨报德之间而已。故余尝以此定古今君子小人,而时时对人言之不省也。除此之外,君子小人有何分别乎?吾见在小人者更为伶俐而可用也。
或曰:“先生既如此说矣,何先生之待小人也过严,而恶恶执怨也反过甚乎?”余曰:“不然,我之恶恶虽严,然非实察其心术之微,则不敢有恶也。纵已恶其人,苟其人或又出半言之善焉,或又有片行之当焉,则我之旧怨尽除,而亲爱又随之矣。若其人果贤,则初未尝不称道其贤,而欲其亟用之也。何也?天之生才实难,故我心唯恐其才之不得用也,易敢怨也?是以人虽怨我,而欲害我报我者终少,则以我心之直故也。”
或曰:“先生之爱才诚然矣,然其始也取人太广,爱人太骤,其既也弃人太急,而终之收录入也亦太狭。曷不论定而后赏,勿以始广而终狭乎?”吁!不然也。夫人实难知,故吾不敢以其疑似而遂忽之,是故则见以为广,而真才难得,故吾又不敢以疑似而遂信之,是故则见以为狭耳。若其人眼即得,无复疑似,则终身不忒,(始)(如)丘长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见而遂定终身之交,不待再试也。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畔我以去。夫如是,则余之广取也固宜。设余不广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乎?夫近城笃实人也,自不容以有二心;杨定见有气人也,故眼中亦郴可一世之士。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友山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衡湘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若丘长孺之在麻城,则麻城诸俗恶辈直视之为败家之子矣。吾谓周友山则世之所称布帛菽粟是也,其不知也宜也。梅衡湘则古今所称伯乐之千里马,王武子之八百骏是也,其不知也亦宜也。若丘长孺虽无益于世,然不可不谓之麒麟凤凰、瑞兰芝草也。据长孺之为人,非但父母兄弟靠不得,虽至痛之妻儿亦靠他不得也。盖但妻儿靠不得,虽自己之身亦终靠他不得。其为无用极矣。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笃生,未易材者也。观其不可得而亲疏敬慢也,是岂寻橙伦可比耶!故余每以麟凤芝兰拟之,非过也。若杨定见二子者,譬则楼台殿阁,未易动摇,有足贵者。且高明之家,吉人之都,是非好恶,又自明白。
或曰:“公之知梅衡湘似矣,然人之所以下知者,以其权智太审也。夫人而专任权智,则可以生人,亦可以杀人,如江淮河海之水然矣。”余谓衡湘虽大样,然心实细谨,非曹孟德等比也,必如曹孟德等,方可称之为江淮河海之水,如之何而遂遽以誉衡湘也哉!呜呼!
此数公者,我固知之,而数公固各不相知也。盖有日月星辰洞然皎然,如郭林宗、许于将、司马德操者出,安能兼收而并用之耶?
或曰:“如先生言,必如此数者,然后可以用于世耶?”曰:“不然也。此其可大用者也,最难得者也,未易多有者也。子但见麻城一时有此数人,便以为易易矣,不知我费了多少心力方得此数人乎?若其他则在在皆有,时时可用,自不待费力以求之矣。犹之鸟兽草木之生,周遍大地,任人选取也。”余既与诸侍者夜谈至此,次日偶读升庵《风赋》,遂感而论之曰:“《书》称麟凤,称其出类也。夫麟凤之希奇,实出鸟兽之类,亦犹芝草之秀异,实出草木之类也。虽曰希奇秀异,然亦何益于人世哉!意者天地之间,本自有一种无益于世而可贵者,如世之所称古董是耶!今观古董之为物,于世何益也?夫圣贤之生,小大不同,未有无益于世者。
苟有益,
则虽服箱之牛,司晨之鸡,以至一草一木,皆可珍也。”故曰《凤赋》而推广之,列为八物,而鸟兽草木与焉。吁!八物具而古今人物尽于是矣。此物伊何?日鸟兽草木,曰楼台殿阁,日芝草瑞兰,曰杉松栝柏,曰布帛菽粟,日千里八百,曰江淮河海,日日月星晨。
夫鸟兽草木之类伙矣,然无有一羽毛一草木而不堪人世之用者。既已堪用矣,则随所取择,总无弃物也。是一物也。夫宫寺楼阁,山舍茅庐,基址一也,而高低异;本植一也,而小大异,届处一也,而广狭异。同是乡人而乡不如,则以宫室业产之良矣。譬之于鸟则宾鸿,于兽则猎犬,于草则国老,于木则从绳。同于鸟兽草木,而又不同于鸟兽草木,则以其为鸟兽草木本类之独着耳。是一物也。
夫芝草非常,瑞兰馨香,小人所弃,君子所喜,设于世无君子亦已。譬之玩物,过目则已,何取于温?譬之好音,过耳则已,何取于饱?然虽无取于温饱,而不可不谓之希奇也。
是一物也。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经历岁时,栋粱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与果木斗春,则花不如,与果木斗秋,则实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节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者,如世之万年青草,何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拟之!此赫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夫智者好奇,以布帛菽粟为不足珍,贤者好异,以布帛菽粟为无异于人。
唯大智大贤反是,故以其易饱易暖者自过吾之身,又以其同饱同暖者同过人之日。所谓易简而得理,无为而成化,非若人之徒欤?真若人之徒也。是亦一物也。夫马牛麟凤,俗眼视之,相去故甚远也。然千里之驹,一日而致;八百之牛,一日而程。麟乎凤乎,虽至奇且异,亦奚以异为也?士之任重致远者,大率类此。而世无伯乐,祗谓之马砒不知其能千里也,真可慨也!是又一物也。夫能生人又能杀人,能贫人又能富人,江淮河海是也。利者十五,而害者亦十五。利害相半,而趋者不倦。今世用人者知其害不察其利,是欲堙塞天下之江河而不用之也。宋王介甫欲决梁山泊以为良田,而思无置水之处。刘贡父大声叫曰:“再凿一梁山泊则可置此水矣!”然则今日江淮河海之士,既以有害而不用矣,将安所置之哉?是亦一物也,今未见其人也。
夫智如日月,皎若辰星,照见大地,物物赋成,布帛菽粟者,决不责以霜杉雪柏之操;八百千里者,决不索以异香奇卉之呈。名川巨浸,时或泛滥崩冲;长江大河,实藉其舟揖榆灌∵楼凉殿,巍然焕然,谁不欲也,独不有鸟兽鱼鳖与之咸若,山川草木亦令多识乎?器使之下,可使无不获之夫。则知日月星辰的然兼照,真可贵矣。此一物者,实用八物,要当以此物为最也。今亦未见其人也。
呜呼!此八物汤也,以为药则气血兼补,皆有益于身;以救世则百工效用,皆有益于治。
用人者其尚知此八物哉!毋曰:“彼有怨于我也,彼无德于我也。虽有千金不传之秘,长生不老之方,吾只知娼嫉以恶之,而唯恐其胜己也已。”吁!观于八物之说,而后知世之用人者狭也,况加以娼嫉之人欤!
五死篇
人有五死,唯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奕布之死,聂政之死,屈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临阵而死,其次不屈而死。临阵而死勇也,未免有不量敌之进,同乎季路。不屈而死义也,未免有制于人之恨,同乎睢阳。虽曰次之,其实亦皆烈丈夫之死也,非凡流也。又其次则为尽忠被谗而死,如楚之伍子胥,汉之晁错是矣。是为不知其君,其名曰不智。又其次则为功成名遂而死,如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是矣。是为不知止足,其名亦曰不智。虽又次于前两者,然既忠于君矣,虽死有荣也;既成天下之大功矣,立万世之荣名矣,虽死何伤乎?故智者欲审处死,不可不选择于五者之间也。纵有优劣,均为善死。
若夫卧病房榻之间,徘徊妻孥之侧,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庸夫俗子之所习惯,非死所矣,岂丈夫之所甘死乎?虽然,犹胜于临终扶病歌诗,杖策辞别,自以为不怖死,无顾恋者。
盖在世俗观之,未免夸之为美谈,呼之为考终。然其好名说谎,反不如庸夫俗子之为顺受其正,自然而死也,等死于牖下耳,何以见其节,又何以见其烈,而徒务此虚声为耶!
丈夫之生,原非无故而生,则其死也又岂容无故而死乎?其生也有由,则其死也必有所为,未有岑岑寂寂,卧病床褥间,扶柩推辇,埋于北邙之下,然后为得所死矣。苍梧殡虞,会稽尸夏,圣帝明王亦必由之,何况人士欤!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夫如此而死,既已不可得,如彼而死又非英雄汉子之所为,然则将何以死乎?计唯有做些小买卖耳。大买卖如公孙杵臼、聂政者,既不见买主来到,则岂可徒死而死于床褥之间乎?且我已离乡井,捐童仆,直来求买主于此矣,此间既无知己,无知已又何死也?大买卖我知其做不成也,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已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谨书此以告诸貌称相知者,闻死来视我,切勿收我尸!是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