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交书
此书若出相知者代康而为之辞则可;若康自为此词,恐无此理。涛之举康,盖所谓真相知者;而康之才亦实称所举。康谓己之情性不堪做官,做官必取祸,是也;谓涛不知己,而故欲贻之祸,则不是。以己为鸳雏,以涛为死鼠,又不是。以举我者为不相知,而直与之绝,又以己为真不爱官,以涛为爱官者,尊己卑人,不情实甚,则尤为不是矣。呜呼!如康之天才,稍加以学,抑又何当也,而肯袭前人之口吻,作不情之遁辞乎?然此书实峻绝可畏,千载之下,犹可想见其人。毋曰余贬康也,全为上上人说耳。
养生论
嵇、阮称同心,而阮则体妙心玄,一似有闻者,观其放言,与孙登之啸可睹也。若向秀注《庄子》,尤为已见大意之人,真可谓庄周之惠施矣。康与二子游,何不就彼问道?今读《养生论》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识真仙,亦且不识养生矣。何以当面蹉过如此耶?以此聪明出尘好汉,虽向、阮亦无如之何,真令人恨恨。虽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辞之妙,则岂”七贤”之所可及哉!
琴赋
《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余谓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声,而不知手亦有声也。如风撼树,但见树鸣,谓树不鸣不可也,谓树能鸣亦不可。此可以知手之有声矣。听者指谓琴声,是犹指树鸣也,不亦泥欤!尸子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因风而思民愠,此舜心也,舜之吟也。微子伤殷之将亡,见鸿雁高飞,援琴作操,不敢鸣之于口,而但鸣之于手,此微子心也,微子之吟也。文王既得后妃,则琴瑟以友之,钟鼓以乐之,向之展转反侧,寤寐思(复)者,遂不复有,故其琴为《关雎》。而孔子读而赞之曰:“《关雎》乐而不淫。”言虽乐之过矣,而不可以为过也。此非文王之心乎?非文王其谁能吟之?汉高祖以雄才大略取天下,喜仁柔之太子既有羽翼,可以安汉;又悲赵王母子属在吕后,无以自全。故其倚瑟而歌鸿鹄,虽泣下沾襟,而其声慷慨,实有慰藉之色,非汉高之心乎?非汉高又孰能吟之?
由此观之,同一心也,同一吟也,乃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夫心同吟同,则自然亦同,乃又谓”渐近自然”,又何也?岂非叔夜所谓未达礼乐之情者耶!故曰:“言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康亦曰:“复之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傅仲武《舞赋》云:“歌以咏言,舞以尽意。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以意尽于舞,形察于声也。由此言之,有声之不如无声也审矣,尽言之不如尽意又审矣。然则谓手为无声,谓手为不能吟亦可。唯不能吟,故善听者独得其心而知其深也,其为自然何可加者,而孰云其不如肉也耶?吾又以是观之,同一琴也,以之弹于袁孝尼之前,声何夸也?以之弹于临绝之际,声何惨也?琴自一耳,心固殊也。心殊则手殊,手殊则声殊,何莫非自然者,而谓手不能二声可乎?而谓彼声自然,此声不出于自然可乎?故蔡邕闻弦而知杀心,钟子听弦而知流水,师旷听弦而识南风之不(兢),盖自然之道,得手应心。其妙固若此也。
幽愤诗
康诣狱明安无罪,此义之至难看也,诗中多自责之辞,何哉?若果当自责,此时而后自责,晚矣,是畏死也。既不畏死以明友之无罪,又复畏死而自责,吾不知之矣。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为义者,是故终其身乐义而忘死,则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责为也?亦犹世人畏死而不敢为义者,终其身宁无义而自不肯以义而为朋友死也,则亦无自责时矣。朋友君臣,莫不皆然。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许以死,乃临死而自责者。”好善暗人”之云,岂别有所指而非以指吕安乎否耶?当时太学生三千人,同日伏阙上书,以为康请,则康益可以死而无责矣。钟会以反虏乘机害康,岂康尚未之知,而犹欲颐性养寿,改弦易辙于山阿岩岫之间耶?此岂嵇康颐性养寿时也?余谓叔夜何如人也,临终奏《广陵散》,必无此纷坛自责,错谬幸生之贱态,或好事者增饰于其间耳,览者自能辩之。
酒德颂
《法言》曰:“螟岭之子,蜾赢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李轨曰:“螟岭涉,蜾惠峰虫′虫无子,取涉蔽而殪之,幽而养之,祝曰'类我',久则化成蜂虫矣。”此颂唯结语独新妙,非《法言》引用意,读者详之!今人言养子为螟蛉子即此。然则道学先生、礼法俗士,举皆蜂虫之螟蛉于哉!犹自谓二豪,悲欤!
思旧赋
向秀《恩旧赋》只说康高才妙技而已。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气骨,则古今所希也。岂秀方图自全,不敢尽耶?则此赋可无作也,旧亦可无尔思矣。秀后康死,不知复活几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犹为千古人豪所叹,而秀则已矣,谁复更思秀者,而乃为此无尽算计也耶!且李斯叹东门,比拟亦大不伦。”竹林七贤”,此为最无骨头者,莫曰先辈初无臧贬”七贤”者也。
杨升庵集
余读先生文集有感焉。夫古之圣贤,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尔思。于是乎前面生者,犹冀有待于后世;后而生者,又每叹恨于后时;同时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骥,比之如附青云。则圣贤之生死固大矣。
余读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遍阅诸序文,而序文又不载。此盖以为序人之文,只宜称赞其文云耳,亦犹序学道者必大其道,叙功业者必大其功,叙人品者必表扬其古,而岂知其不然乎?盖所谓文集者,谓其人之文的然必可传于后世,然后集而传之也。
则其人之文当皎然如日星之炳焕,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叙赞乎?彼叙赞不已赘乎?
况其人或未必能文,则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传,面遂赞而序之以传也?故愚尝谓世之叙文者多,其无识孙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显其父祖耳。不然,则其势之不容以不请,而又不容以不文辞者也。夫文而待人以传,则其文可知也,将谁传之也?若其不敢不请,又不敢辞,则叙文者亦只宜直述其生卒之日,与生平之次第,使读者有考焉斯善矣。
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于是以窃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历之详,如昔人所谓年谱者,时时置几案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而序集皆不载,以故恨也。况复有矮子者从风吠声,以先生但可谓之博学人焉,尤可笑矣!
蜻蛉谣
古今人情一也,古今天下事势亦一也。某也从少至老,原情论势,不见有一人同者,故余每每惊讶,以为天何生我不祥如此乎!夫人性不甚相远,而余独不同,非不祥而何?余初仕时,亲见南倭、北虏之乱矣;最后入滇,又熟闻土官徭僮之变矣。大概读书食禄之家,意见皆同,以余所见质之,不以为狂,则以为可杀也。今读先生集,记姜公事。姜公之心正与余合,而先生取之如此,则知先生唯不用,用必为姜公无疑矣。生虽后时,见符前哲,亦可以证余生之非不样也。因喜录此。
唐贵梅传
升庵先生《孝烈妇唐贵梅传》曰:“烈妇姓唐,名贵梅,池州贵池人也。笄年适朱,夫贫且弱。有老姑者,悍而淫,少与徽州富商有私。弘治中,富商复至池,见妇悦之,密以金帛赂姑。姑利其有,诲妇淫者以百数,弗听;迫之,亦弗听,加以箠楚,又弗听;继以炮烙,体无完肤,终不听。姑乃以妇不孝讼于官。通判慈溪毛玉受赂,倍加刑焉。本几死,然终不听也。商犹慕其色,令姑宾之。亲党咸劝妇曰:“何不吐实?'妇曰:“若然,全吾名而污吾姑乎?'乃夕易褂襡,雉经于后园古梅树下∶不知也。及旦,手持桑杖,将入室挺之。且骂且行,曰:“恶奴!早从我言,得金帛享快乐,今定何如也?'入室无见,寻至树下,乃知其死,因大恸哭。亲党咻曰:“生既以不孝讼,死乃称妪心,何以恸哭为?'姑曰:“妇在,吾犹有望;妇死,商人必倒赃。吾是以哭,非哭恶奴也。'尸悬于树三日,颜如生,樵夫牧儿见者咸堕泪。每岁梅月之下,隐隐见其形。有司以府官故,终不敢举节。余舅氏喻士积薄游至池,闻其事,作诗吊之,归,属慎为传其事。呜呼!妇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为名,死于梅之株。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书。有司失职,咄哉可吁!乃为作传,以附露筋碑之跗。”
卓吾子曰:先王教化,只可行于穷乡下邑,而不可行于冠裳济济之名区;只可行于三家村里不识字之女儿,而不可行于素读书而居民上者之君子。池州通判毛玉,非素读书而居民上之君子乎?慈溪为县,又非毛玉所产之巨邑名区乎?今通判贪贿而死逼孝烈以淫,素读书而沐教化者如此,孝烈唐贵梅宁死而不受辱,未曾读书而沐圣教者如彼:则先王之教化亦徒矣。”孝烈”二字,杨太史特笔也。夫贵梅之死烈矣,于孝何与?盖贵梅所以宁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岂其不切齿痛恨于贿嘱之商,而故忍死以为之讳哉?书曰”孝烈妇”,当矣。死三日而尸犹悬,颜如生,众人虽知而终不敢举,每岁之暮,白月照梅,隐隐如见,犹翼有知者乎?吁!今之官府,不但此等之死不肯代白,纵有别项容易表白者,亦必有势与力而后肯。孰知数千里之外,无干与之人,不用请求而遂以孝烈传其事也?杨太史当代名流,有力者百计欲借一言以为重而不得,今孝烈独能得太史之传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
设使当其时贵池有贤者果能慨然白之于当道,亦不过赐额挂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谁知重之乎?自此传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复重见于梅月之下也!升庵之闻,闻于舅喻士积。士积夙游贵池,亲见其事,曾为诗以吊之,故升庵作传,具载士积见闻始未,以上积可信也。
然则此传不但孝烈藉以章显,士积亦附以着名矣,传岂徒作耶!
嗟嗟!毛通判当日之为,亦只谓贪其贿而人莫知也——贵梅已死,而谁为白也。孰知不白于贵池而卒白于新都乎?今《升庵文集》盛行于世,夫谁不知传其事于此集之中者?贵池人士咸知有赃吏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乡官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毛玉唯无孙子则已,苟有子,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父;苟有孙,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祖矣。盖同乡少年倾慕太史之日久矣,读其书,阅其事,则必私相告语。私相告语,未有不窃笑而背骂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积金钱以遗其孙子,使孙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孙子不敢认己也哉!太史之传,严于先王之教化明矣。余谓此传有裨于世教者弘也,故复亟读而详录之,以为孝烈之外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