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郑。”姓……郑?!
这个姓氏对于严凡简直是晴空霹雳,一时将她震得不知所措。结果被吓傻了一样,还想要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不会那么巧合,怎么就会那么巧呢!她颤巍巍地问:“他和郑泽同?”
“他有一个独生子叫郑泽同。这也就是我当年让你远离他的原因。”一切都如梦境,分外的不真实,如果这样算,她和郑泽同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或者姐弟?那么吸引他们彼此的究竟是那可耻的血缘还是充满了罪孽的爱情?记忆里水晶花园一般的景色忽然之间就满目疮痍,不堪入目。
真相如此狗血,如此荒唐,严凡的眼睛湛湛地望着母亲,这个女人如今看来依旧有动人的轮廓和清瘦的身体。脸上虽然没有彩色的化学品装饰,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情绰约。她给了她生命,又嫌恶着她。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空调细微的动静,严凡的母亲侧头看着窗外,半眯起眼睛,将她的年华娓娓道来:“那年我二十岁,即使那时候的人晚熟,可是到了大学这个象牙塔大家也都开始谈起恋爱来。我年轻气盛,从旁人的眼里也知道自己是漂亮的,所以更不将一般的追求者放在眼里。”旧时的故事,遥远如黑白相片,带着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而讲述人的眼神也遥远得好似再次回到了那一年,只是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走错一步。
故事也不会比杂志上的小说连载更为精彩,最最普通的爱情故事,外表出众、才气纵横的美术学院学生喜欢上隔壁文科学院的气质美人。风度翩翩地邀请她做他的绘画模特,之后蜜语甜言,两情相悦,山盟海誓,直到巫山云雨,最后始乱终弃。
“油画这种‘高雅艺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以至于我忘记了生活本身的真实,就那么不顾一切地投入了浪漫的爱情。然而,那只是我一个人的爱情。他爱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态,与我无关,我只是倒霉地刚好遇到他。三个月之后,有个自称他未婚妻的女人来找我,我才知道他的家族在国外早已经给他订了婚,作为他一年自由的交换。一年期满,他就要回去跟他的未婚妻结婚。我以为他爱我,所以我很天真地去问他,结果他告诉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呵。”她最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是笑自己信错了人?还是笑自己信错了爱情。
“当时我也很骄傲,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只以为吃一堑,长一智,却没想到这一堑的恶果还没有结束。”严凡的母亲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并不像自己,眉眼之间反而是像那个人多一点。她没办法给一个随时提醒自己伤害的人多一点点的爱,无论多么努力都没有办法。
“最后,我之前追求者之一的严明远接受了我和你,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即使再骄傲,我也害怕,而他恰巧在那个时候提供了保护。”往事不堪回首,可也是因为存在了过去,才有了现在。“一直以来我都希望生活可以风平浪静地继续下去,直到我死这个秘密都不会告诉你。六年前,我看到那个男孩子出现在家里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不会如我所愿。后来他的父亲为了儿子的死亡回到这里,在医院见到你之后找到我,我只同意他悄悄地去看你。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所以,如果你想去投奔他,他会很高兴地接受你。”
如释重负地结束这么一大段的话,她发现严凡竟然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最后严凡却说:“他是否高兴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去找他。”轻描淡写,但是又仿佛有些浓墨重彩的感情在里面。严凡吸了口气,继续说:“或许我是个累赘,可是我至少可以选择拖累的对象吧?既然这二十年都没能让您喜欢我,我想他也不会对我的出现太期待的。毕竟没有爱情的结晶不会被祝福的。”她诅咒自己,同时诅咒命运。她只能称没有见过面的亲生父亲为“他”,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就是一个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会相识的陌生人。她最后一次在医院看到郑泽同的时候,也只遇到了也不会相识的陌生人。
如果说之前严凡像是被水泡过的木头,沉闷,坚韧,那么现在她是被往事的火烧得快要干裂了,只待那最后的一根稻草轻轻一碰就要断裂。生出无数的尖利尖刺,刺痛自己,同时刺痛别人。
“你这几天都住在哪儿?”严凡的母亲问得委婉,她隐约记得这个孩子并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所有的行李也都放在家里,那她这几天为什么都消失无踪?
严凡倒是和小时候一样诚实,只是这一次胸中更加有了坦荡的意味,“住在男友家。”
男友?自己的女儿有了男朋友了?可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却完全不知道,这个体认让她失笑,心里不是没有歉意的,所以唇边还是微微缓了下来,问:“是你同学?大学里的还是高中时候的?”
严凡看一眼对面人脸上有些勉强的笑容,反而笑得十分灿烂甜美,“是我老师。油画老师。”
“什么?!”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只剩下强硬。这也不能怪严凡的母亲,做了一辈子教育,为人师表,尤其还作为一个女人,总觉得师生恋是个见不得光的意识形态。况且还是个“搞艺术”的,她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搞艺术”的就没什么好人。所以,她当初也并不支持严凡画画,可是这种天赋犹如骨血中的强悍遗传,终于还是日益明显。现在,她竟然又跟一个画油画的老师纠缠不清,直觉的,作为母亲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走自己的老路。无论这个可能性有多小,她都要在最早的时候避免。
“我不允许,你马上跟他分手。”犹如六年前在这个屋子里她对她说的话,决绝,不留余地。不同的是,今天的严凡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努力安静的孩子,看着母亲微微颤抖的手,她甚至觉得有一丝快意。
“绝不。”她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尽力使自己坚持着颈部的挺拔,不是骄傲,只怕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她不爱自己,厌恶自己,可是她却在把持着她全部可以获取感情的其他途径。为什么她给不起的东西也不许别人给她呢?
“我以后不会再拖累你们,你就当我这个错误从来不曾发生就好。我走了。”严凡拎起脚边的旅行袋就往门外走,她的东西很少,少到几乎不必收拾,反正四年来用惯了的都在学校里。学校也早就不需要交钱,凭着这个名校的牌子,她还是可以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的。这些似乎都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她应该忙着伤心,忙着流眼泪。可是关上门之后,她边走边想的就是这些看似异想天开又无比接近现实的安排。
催促她回神的是凉凉的雨水,滴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她到便利店里买了一瓶水,等不到柜台结账就站在那里把盖子打开了。从口袋里翻出白色的药瓶,一倒就是三颗。水凉得厉害,她喝得急就咳嗽了起来,咳到最后竟然就咳出眼泪来。
周围有人侧目,她赶紧拿了水去结账。
“小姐,一共2块5。”
忽然眼前就恍惚起来,钱包里的纸币都是淡淡的红色,胡乱抽了一张递过去。收银员却说:“小姐,除了一百块没有零钱了吗?”
药效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发挥,脑子也清明不少,再打开钱包一看,明明就有刚刚好的2块5毛钱,赶紧交钱结了帐。
回到萧宁何家里的时候,客厅里的落地灯亮着,昏黄的灯光有着动人的暖意。萧宁何不在厅里,仔细听才知道原来在厨房里。严凡蹑手蹑脚地过去,看着站在流理台前面的那个男人好看的侧影,挺拔清俊的样子如同一棵春天的树。
萧宁何察觉到身边的女子,侧过头微微地冲着她笑,眼睛微微地眯起,无限温柔。窗外的天空已经是冷冷的冰蓝色笼罩,而室内是一片温暖如春。他看严凡还是不动,就回过头说:“桌上有沏好的热茶,等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然后继续心无旁骛地对付案板上的食物。
忽然内心就觉得动容,好似那一杯热茶已经浇上了心头,脚步一动更贴近了他,从他身后环住面前的人。脸贴着他的背,听到稳定的心音,安宁而平稳。
“真好。”
她看不见萧宁何微微扬起的唇边,听到他调侃地说:“那是,回来就有美男服务,有吃有喝,哪儿能不好啊!”
“嗯,是啊。”她一瞬间成了个嗜睡的小孩子,玩儿累了就趴在大人的背上休息一会儿。
她安逸地闭着眼,长睫微微颤动,想着总还有这么一个人是在乎自己的。
萧宁何的手被占着,没办法把她拉开,只好哭笑不得地任她抱着,这个女孩子卸下冷冰冰的防御,本质上更接近一只乖巧的猫儿。她的撒娇,她的耍赖,她的嬉笑都让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绵软起来。
晚餐算得上是丰盛了,萧宁何做了红烧鱼,两个炒青菜,最后还煲了一锅冬瓜排骨汤。先不说味道如何,看上去倒是似模似样,没有过于诡异的颜色出现。
严凡夹了一筷子青菜,很嫩滑的油菜心,味道清爽,火候恰当。厨艺果然是需要天赋的,她想,然后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这么好的菜,一定要有美酒相伴才不浪费啊!”
萧宁何找了父亲的一瓶西凤酒出来,两个人对着饮了一杯,严凡喝得有点急,辣得眼睛都红了。
萧宁何眉头微微锁起,说:“本来就不会喝白酒,逞的是哪门子的强!”
“嘻嘻……我就是高兴。”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可是看着严凡脸上的表情也确实就是单纯的喜气,只好摇摇头劝她:“酒量不好少喝点儿,万一你酒品不好,倒霉的是我。”
严凡就对着他咯咯地笑,明明只喝了一杯,却像是真的醉了一样。眼中波光流转自有潋滟的惊艳之色。
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严凡决口不提回家之后的事情,萧宁何也不问,两个人就静静地在厨房里洗碗。水龙头哗哗地流水声蔓延在暗沉的夜色中,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尖锐破碎声惊扰。
严凡看着大理石地面上洁白的陶瓷碎片,几乎是反射性地立刻蹲下去要捡。萧宁何想拉住她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锋利的边缘毫不留情地就把她那双画画的柔美白净的手划出了一道血红。地砖是黑的,瓷片是白的,血液是红的。过于强烈的视觉冲击如同无形的拳头,重击在她身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他皱眉,赶紧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里都是满满的心疼。
严凡努力地弯了唇角,“哪有那么娇贵啊,我又不是瓷器做的。”
萧宁何径直去卧室里找了创可贴和消毒水,小心翼翼地处理她手指头上不足两公分的“伤口”,眉头皱得像是看到重症病人。
严凡觉得总该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我也确实是太笨了,那盘子沾了水太滑,不小心就从手里跳出去了。”
萧宁何也不理会她,一径还是皱着眉,一张脸严肃得吓人。她就只能乖乖地当个安静的“病人”,一切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却淡淡地飘来一句:“你不是瓷器,你是花。漂亮,娇娆,脆弱又骄傲。就像罂粟。”
她愣了一下,随即俏皮地说:“怎么不是玫瑰啊?对自己的爱人不是应该比喻是玫瑰吗?”
“因为……”他睨着她,笑得不怀好意,一扭头又钻回厨房去了,一边走一边说:“不告诉你,自己想!脑子太久不用果然是会变笨的。啊,真是苦恼,我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笨蛋?”她看不到,背过身的萧宁何脸上其实也在对自己苦笑,自己何尝不是个笨蛋?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有事,可是却不知道怎么问才能不伤害到她。所以才用这么笨拙幼稚的方式希望能转移一些她的注意力。
“玫瑰的坚强只是在外表,那些虚有其表的、张牙舞爪的刺不过是外强中干。她就像是罂粟,用隐秘的芬芳来迷惑世人,直到你发现它的存在,才发现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以上是萧宁何凌晨一点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的时候的胡思乱想。
严凡十点钟就去睡了,之前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剧,他也不记得看了些什么情节,大概是部青春偶像剧。可是就那样的白烂剧情,硬是把严凡看哭了,一晚上唯一的眼泪竟然是由于泡沫剧?!
萧宁何觉得口渴,起身去厨房喝水。当他看到昏暗的客厅里,不断闪烁亮光的电视机和对面沙发上的小人儿的时候,心里并谈不上意外。她整个人蜷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怀里抱着绵软的抱枕,眼中有屏幕映出的光亮,然而没有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