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她对自己摇头,真是要不得,难道是因为吃了抗抑郁药物之后会自得其乐?如果现在就让她步入更年期妇女那样自言自语的阶段还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随即想起自己家里的那位女士似乎从未对她絮叨过,她就笑了,暖色灯光下,白色裙装里的女子眉如新月,面若幽昙,竟然就让推门而入的人看直愣了神。
“严凡,你跟谁说话呢?”
“张浩,好歹我也快毕业的人了,见了我怎么连声学姐都不叫啊!”严凡打着精神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事实上,她也没什么理由不高兴,所以说的话听起来确实是那么回事儿。
可是没想到却意外地惹恼了对面的人,张浩沉着嗓子,几乎咬牙切齿:“你就装吧,我知道,就算我把心掏给你,你也会熟视无睹。”他的眼瞳里都是摄人的黑,灯光下闪着疯狂而绝望的光芒,边说就靠近了她,严凡闻到淡淡的酒气,忽然有了警觉。她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一步步小心地后退,可是逃不开了,男人和女人天生的力量差距让她根本无力抵抗张扬突如其来的粗鲁,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寻到她的嘴唇,然后就攫住不放。不属于自己的气味忽然扑面而来,让人失去全部的安全感,他吻得她很疼,确切地说这不能算是个吻。因为张浩只是贴着她的嘴唇,连里面都被牙齿磕得生疼,甚至她都尝到了血腥味。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而张浩自己似乎也并不知道他要什么,他并不是想冒犯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再接近她一些,不像平时那么遥远。
严凡是睁着眼睛的,那盏暖色的灯就在她视线里晃动,她忽然失去了挣扎的全部气力。如果六年前在水房,郑泽同执意吻她,是不是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她接受他,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生死别离?
门被推开,然后有人冲过来,分开了他们。
进来的人穿着正式的黑色礼服,挥拳时腕上闪过的是黑曜石的袖扣。他对于打架似乎并没有多少经验,至少面对着张浩这个跆拳道爱好者来说,他的攻击毫无章法可言。但是,张浩心底最为暴烈的战争警报在轰鸣,因为对手内心的强大战斗念头。
“沈然!你住手!住手!你听见没有啊!快点停下!”严凡试图将他们分开,然而两个男人在这一刻反应一致,转身出门到外面继续打!
自己内心强大的念头由何而来?沈然只知道他错过了六年,不能再错过下一个六年。第一中学的水房外,走过的人也包括他,当时他只能默默地握紧拳头再默默走开,而今他终于也有机会做个故事的主角,如果,能赢了这场架的话。并没有过多的分析理智,他就只是把过去的一切压抑扔给了这个吻了严凡的男人来掩饰心中一阵强过一阵的恐慌。
一时间,酒店的走廊上纷纷攘攘,穿着制服的服务生,闻声过来的同学还有李雪娇,萧宁何。
李雪娇自然是马上到了张浩的身边,小心地检查他脸上的伤,轻声细语地问他怎么回事。可是张浩偏过头就是不肯说一句话,姿态别扭,态度强硬。
李雪娇无奈地望向严凡的方向,这才发现虽然打架的是两个男人,但是严凡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凌乱,脸色苍白,嘴唇又是红有血丝。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能生出无限的遐想,严凡无话可说,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她看向最后赶过来的萧宁何,只觉得百口莫辩,干脆也一言不发,走到另一边拽着沈然离开了人群。
一直走到外面,夜晚的风还是有白天的一丝闷热,可是严凡觉得内心的浮躁才是缘由。“今天谢谢你,”看着沈然一身狼狈,歪七扭八的西装衬衫,她还是开口说:“但是你真的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毕竟是他女朋友邀请你来的。”严凡不知道李雪娇是如何邀请到沈然的,现在她也没有心思多想,只希望把沈然安抚回家,自己回宿舍倒头大睡。
对面的男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难堪,随即苦笑着说:“她请我来不就是为了看戏的么?刚才那一幕应该比她想象中的还精彩一些。”
严凡没想到一向温文有礼的沈然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看着他半天也没做声。最后只求尽快脱身:“这顿发是吃不了了,早点回去清理一下伤口吧。”
“严凡!”她侧头看着抓住自己的人,尝试着挣了一下,挣不开。于是乎只能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等着他,以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是怕惊醒了夏夜里的一个美梦,“你说过,从云南回来就给我答复的。”
是了,严凡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还拿不定主意,可是现在她已经有所决定。“沈然,我已经有了爱着的人了。”
“你别忘了,他有女朋友!”她可以听出他说得咬牙切齿,他以为是张浩么?以为她又走了以前的老路么?原来在他的眼里,她严凡不过是个一再与朋友的男朋友昧味不清的女人。
“可是,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严凡在皎洁的月光下如同女神,唇瓣上还有漂亮的粉红色,声音缥缈尤似叹息,说出口的却是毒蛇般的恶语。无论她爱上谁,都与他无关……
沈然不是不痛,只是痛的不知是身体还是心脏了。他昏昏然地想,究竟是哪里错了,错得让他无力改变。“严凡,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看见的日记里,F代表的不是林绯,而是‘凡’这个字,你还警告我不许拆散郑泽同和林绯。当时我根本不敢告诉你,所以将错就错地认了,可是现在我真的后悔,这些年我还一直记得你穿着粉红色的样子,真好看。”他或许是站得累了,也或许是身心俱疲,顾不得脏就坐在了道边的石阶上,严凡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如同他们的关系,无法再近一步。
“严凡,你究竟爱郑泽同什么呢?他逃课,打架,劣迹斑斑,你为什么就爱上他呢?”
为什么?严凡也想问自己,可是那么多年过去,她只记得当时的感觉,却忘记了原因。如同她与林绯交换的日记,她写的永远是絮絮叨叨的心理活动,林绯写的永远是流水账。可是谁规定了,日记只能有一本呢?她觉得头疼,“不记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忘了吧!就像以后,我们也会忘记今天一样。”
这将是他们最后的见面了?沈然是个聪明人,知道严凡的意思,却找不到话来拒绝。
严凡走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开了车门说:“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了。”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严凡回身往学校走,身后的人探出头来短促地喊了一声:“严凡!”
可是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
沈然终于无力地对司机说:“开车吧。”那句说不出口的“再见”化成了他心底的一滴泪。
严凡走到宿舍楼下,一楼到三楼都是低年级的学妹,叽叽喳喳地说话,笑起来都是肆无忌惮的。
走到自己这个楼层的时候却忽然安静下来,与楼下那样的热闹恍如隔世。大家都在庆祝会上呢!她踢开那双让她脚疼的细高跟凉鞋,爬上自己的床铺。然后从被子里抽出一个小小的日记本,天蓝色,明朗,干净。纸张里有灰尘的味道,如同过去最阴暗的自己,只怕一旦面对就要窒息。
“这本日记的存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不敢把这个东西给严凡看,因为这是个讨厌的林绯。如果她看了,肯定会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我了。我说严凡傻,其实是羡慕吧,甚至嫉妒。如果可以和周围的人一样,该有多好!我不喜欢让皮肤变得惨白的粉底和那些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可是它们已经如同林绯这个名字一样深深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成为我给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严凡,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变得跟你一样?”
“郑泽同呢?开始我只是因为严凡的眼睛常常盯着他看才会注意到的吧!真该觉得骄傲不是吗?那么惊人的默契,即使是在高楼往下看,我还是能知道严凡在看谁。我不想任何人来分散严凡对我的注意力,这是我唯一的朋友,谁都不能抢走……”
“我想了很久才做了个决定,与其强硬地把这个人搬出严凡的视线,不如干脆把这个人放在自己的身边,这样的话,严凡就永远都会在我的身边了。我知道这不正常,可是我的生命也并不会太长,没办法霸占她的注意力太久的。所以,即使一分钟我也不想让出来。即使以后她怪我,我也不会知道了。”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我觉得自己像是小鸟一样的愉悦。比记忆里最甜的糖果都要吸引人,我有些贪心,希望这两个人都不要离开我,等到了生命尽头的时候至少会有两个人为我难过。”
一页一页翻过去,都是短短的一些句子,笔迹也潦草,应该都是平时的间隙写下来的。严凡曾经与林绯有一本共同的日记本,很大的一个粉红色本子,模仿着漫画里主人公交换日记。两个人常常写了很多不知所谓的话,当然还有更多快乐的感觉,疯疯癫癫地抄写很多歌词和诗句。可是现在拿着这本小小的便签簿一样的东西,过去就像是个偌大的梦境,只有她一个人相信它的存在。
她也不懂为什么林绯一再地提及“生命”和“终结”这样的词汇,毕竟她被迫接受这些都是在郑泽同和林绯的死亡中,可是林绯竟然在最好的年华里挣扎于此。究竟是什么让她对生命和时间如此的迫切?她的自杀难道也不是……
严凡一头的冷汗,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整个寝室除了这一隅的细微光亮都是黑暗,似乎又回到了林绯死后的每一个晚上。那些日子里,严凡再正常不过地上学,放学,吃饭,唯独睡不好觉,她发疯一样地做题,背单词,仍旧是不行。最后看见角落里放着的林绯的画架,她按照林绯之前拟定的进度一张张地画下去:素描,水粉,速写……直到再也支持不住才沉沉睡去。奇特的是她的画法也确实越来越好,越来越像林绯。而那些最为黑暗的夜里,她的耳边常常有人用清脆的声音叫她:“严凡!严凡!”跟每一天见面的时候别无二致,轻快如小溪。但是一回头,就发现空无一物。后来到了大学里习惯了屋子里有另一个人,也就听不到那些声音了,可是
刺耳的铃声忽然响起来,竟然是寝室里的座机,因为自己都有手机,这个电话八百年都不会响一次,所以在夜里也就显得格外诡异。
“好痛……救救我……”虚弱的声音从听筒里通过电流传过来,惊得严凡一身的冷汗。
“Lily!Lily,你在哪儿?你怎么了?”可是任凭严凡说什么,电话的另一端都只剩下细碎的低吟和沙沙声。她急匆匆地下床,踩了双帆布鞋就往外跑。
冲到楼下的时候差点撞上别人,熟悉的青草味道,淡淡的松节油的味道,果然抬头看见的就是穿着一身白色的萧宁何。晴朗的夏夜里,萧宁何如同一柄光华凌厉的剑,长身玉立,俊雅不凡。可是他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闲适淡定,隐约有着与他不相称的颓然。
“严凡,我想我们该谈谈。”他紧抿着的嘴唇依旧是漂亮的,可是更透露着主人的心情不佳。“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酒店里的闹剧结束,他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张浩的解释:“我和严凡在接吻,然后他冲进来,就打起来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几乎可以敲碎人的心肝。然后等不到他从恍惚的情绪里回神,李雪娇已经一巴掌打在男朋友的脸上,然后就是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流言丑闻如同瘟疫流窜于悠悠之口,宾客在十分钟之内都“知情识趣”地溜之大吉。他打她的电话回应是“对方的电话已关机”,他看到她离开时的表情,彻彻底底的无所谓。然后心就忽的一空,这两个月里的一切似乎都虚幻起来,没有丝毫的真实感。或者萧宁何之于严凡不过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个救生圈。或许是他钻牛角尖,或许是他过于骄傲,他应该冷静地回家,好好睡一觉再来思考,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双脚,还是一步一步地靠近她的所在。
“他强迫你的对不对?”问出口才知道自己在乎的是什么,原来不过是自我怀疑不是她的真命天子。
这个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刚才的话说得也算平静,可是微微分叉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的在乎。严凡对自己说,你看你把周围的人都折磨成什么样子了?萧宁何是何等骄傲的男人,却为她褪下了铠甲。她很想跟他解释,想大声地告诉他,她是被强迫的!她跟张浩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毕竟没有反抗到底,不是吗?青春里的一切除了美好的回忆就是丑陋的伤口,她终究没能走出去。这样的严凡,有什么资格拥有别人最纯粹热烈的爱?这一犹豫,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反而不能成语。干涩的嗓子只是慢慢地挤出一句:“咱们能不能明天再说?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
萧宁何看她一脸的焦急,慢慢放下了本来握着她前臂的手,“去哪儿?我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