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从摄影系借来的高像素照相机拍摄下最终的作品,又跟手头的原作资料一起放在图片浏览器上做比较。不知道哪里不对,总是觉得别扭,线条笔触其实都有七分十足的一样了,可是……
“哎?这是一个人画的?”Lily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头过来看到,不经意地说。
“两张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是我看不出来。”
“原来不是一张画啊,我还以为是在不同的时间照下来的呢!”
Lily笑着拿了盆去洗衣服,严凡的脑子里却轰然作响——颜色!原作的颜色是因为岁月的自然日晒而变化的,而自己的选色越靠近本质也就越不像原作!
夜已经很深,严凡仍旧站在画架前调试着最后的颜色,灯似乎闪了一下,似乎又没有。她自己摇摇头,想:大概是太累了。眨眨眼打算继续的时候发现面前的所有颜色都失去了色相成为了红色,仿佛曾经看过的那片罂粟,满目的鲜艳。其实这段时间偶尔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这次却是时间更久了。医生提到过的副作用,她知道的,所以不怕。但是药却停不下来,她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保证每天画画的进度。只要完成了这幅画,她想哪怕以后都不能再画了,也没有关系。如果说画画最初带给她的是快乐,那么后来的许多年,它都像是挣脱不掉的壳,紧紧地附着在她的背上。人们看到的都不过是那个或惊艳照人或平凡普通的壳。
然而这一次她似乎并没有更多的幸运了,眼前的颜色一直没有褪去,可是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就差那么一点点。她也没有想到到了最后两天竟然会被人发现。而这个人却是她没有想到的人。
从宿舍吃过药之后视力稍微恢复了一些,哪里知道半夜的小画室里竟然坐着陈哲。他就坐在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面前画架上的白布被扔在地上,沾染了五颜六色的肮脏色彩。
“精描细画的作品真是不错!想必PAUL.Z也会这么想的。”她可以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淡淡讽刺。
“不管你信不信,这次是我第一次画赝品,也是最后一次。请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算我求你。”她静静地望着他,并没有羞耻,也无尴尬。她最最不在乎的可能就是绘画了,虽然萧宁何珍惜如同生命的就是绘画,但是她,并不了。当它成为一种赎罪的手段,试问,她还如何沉醉?
他站起来,把白布捡起来又盖上,动作毫无迟疑,然后把手揣进裤子口袋,一派悠然地说:“要我不说也行,但是你要把最后的部分留给我完成,怎么样?”
把柄在别人手里,严凡只能任他鱼肉,可是终究想不明白他既然认出是PAUL.Z的作品仿制物又何苦要来蹚浑水。“为什么?”
“我乐意!我大概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完成,嗯,你先回去吧!”他说得轻巧自然,甚至有点开心,说完也不看她,坐下来就拿起扫描片和画作对比起来。严凡这才注意到,今天陈哲并没有如同往日穿着精致讲究,休闲的灰色棉布T-shirt,白裤子和黑色帆布鞋,怎么看都不是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样子。
严凡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现在有人霸着画,她没什么事情做,自然是回去睡觉。进屋发现另一张床上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她轻声地试探:“Lily?还没睡?”
床上的人似乎吓了一跳,慌张地坐起来,“严凡,你,你回来啦!我睡不着,玩手机游戏呢!”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有,就是玩儿得太投入了。你先去洗漱吧!”
等严凡洗漱完之后,躺在床上却又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你睡了么?”
“嗯,没呢!”
“过两天这件事就可以解决了,我也马上毕业了,你呢?有什么打算?”如果可以她是希望可以去找萧宁何的。
“我……现在还不怎么敢想明天。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Lily的口气有些沧桑,这让严凡心里很难受,想着当初刚认识她的时候虽然生活不如现在规律稳定,可是那个Lily单纯热情有脾气,也相信自己会过上好的生活。“你说……那个地下组织,真的会放过我?”
“不是你,是我们。”或者说是我,严凡不敢告诉她更多,她害怕如果Lily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是不是会开始怨恨她,后悔认识她。可是,事实上如果不是她,Lily的孩子不会流产。她对她终究是有所亏欠。
迷迷糊糊地睡着,竟然一夜无梦,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这才知道天气很不好,漫天都是灰色的云,却又没有一丝风,她就是被闷醒的。室内都是一片昏暗,Lily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她快手快脚地收拾了一下就往画室赶。她不知道陈哲的“兴趣”能维持多久,毕竟她要赶在最后的两天交画。她甚至想如果他没有完成的话,最多她再熬一个通宵。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也慢下来了,无论如何这画都是肯定能赶得上最后的deadline的,不是么?那……今天就去找萧宁何,跟他说,她愿意跟他走,但是可能会晚一段时间过去。国内除了Lily,已经没有人是她的牵挂了。她曾经的“父亲”已经结了婚,还给她发了请柬,她通过电话订了花,但是连卡片都没有写,只告诉送花的花店随便写些婚礼祝福。母亲已经启程去了支教,临行前给她的卡里打了些钱,后来打电话手机都不在服务区。昨天Lily对于未来似乎还没有什么打算,有点让她头疼。原本她是打算和孩子一起生活的,现在她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孩子,在这座大城市里究竟要何去何从?给她介绍个男朋友?这想法刚窜出脑袋,她就觉得好笑,难道自己幸福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去当红娘?可是她在学校里认识的男生实在太少,即使想介绍也苦无资源。
东想西想的就走到了美术大楼的楼下,越走人就越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既然围了一群人。
“不是说天才吗?难道是江郎才尽了?”
“哎,谁说不是呢!天才都是痛苦的,我还是做个凡人吧!也不知道学校的人什么时候赶到啊!万一一会儿跳下来……咱们还是快走吧!不然晚上要做噩梦的。”
……
“有什么大不了要跳楼啊!”
严凡听出端倪,拉住一个人问:“谁要跳楼?”
“说是油画系的一个男生。”女孩子被严凡的手抓得有点痛,“同学?”
严凡扭头就往楼里跑,小画室本来就在高层,可是电梯却好像是故障了,一直停留在一个楼层。她着急地走楼梯,十层的高度也不低,况且她心理十分紧张,觉得路程更是漫长。跑到九楼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幸好及时抓住了扶手,但是腰腹都被扯得酸痛。借着扶手爬到十楼,看到的那个身影赫然就是——陈哲。
见到严凡,他似乎挺开心,但是笑容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带着一丝神经质。“你来啦!我也刚好完成这幅画,看看?”他举起搁在脚边的画板,展示给严凡看。那幅法兰西春日的郊游图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午后显得格外娇嫩美好。陈哲站在天台的防护栏边,看起来摇摇欲坠,一旦防护栏出了问题,他也会立时没命。
“啧啧啧,真是不错啊!我果然适合做匠人,只配画这种仿品。为什么!为什么我努力画了十几年还是没用!老天就是要玩弄我!出国进修?李雪娇买通学校也就罢了,我没有个好爸爸,我认了!可你?凭什么也能去意大利?随便画画就是天才了?明明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如果我一辈子只能画这种东西,我宁愿去死!”
“死?说得真轻巧。陈哲,如果你想死你早就跳下去了。等我有什么用呢?六年前,我亲眼看到有人从楼上跳下来,“砰”一声,就什么都结束了,血肉模糊,骨头都断了,胳膊和腿都是耷拉着的。当初我救不了她,今天我也救不了你。而且你说的什么意大利我也不会去的。”一口气说了很多,严凡的语气越来越平静,而情绪却越来越激动。她知道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感受到血管之下所有的暴乱,耳边有高处的偌大风声。林绯,你当时站在这里想着什么呢?如果跳下去是不是真能一了百了?严凡慢慢走到边缘处向下看,人群已经越聚越多,如果是凌晨4点应该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林绯,你不是一向爱热闹?
严凡说着竟然也慢慢地站在了顶楼的边缘,“看,站在这儿不是每个人都敢跳的。我敢,你敢么?我死了可能只有几个朋友会为我伤心而已,你是本地人吧?你的父母应该马上就会看到你的尸体,你的父母如果看到你被摔得支离破碎的样子会不会伤心难过?”
通往天台的铁门忽然被推开,撞在墙上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陈哲看一眼追上来的三个人却笑出声音,“你以为你死了为你伤心的朋友是哪一个?《穿黑衣的少女》我确实曾经动过毁掉它的心思,可是我走到画室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人在了。你有没有想到那个人是谁?就是你的‘好朋友’李雪娇!她动过刀子之后竟然还把它扔到水里去了,哈哈!”他转过视线,看着下面的李雪娇,“你果然不是一般的恨她啊!”
“你闭嘴!”李雪娇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张浩拉着怕她刺激已经近乎疯狂的陈哲。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对面的方向。李雪娇觉察到张浩的紧张对象,不知道是伤心还是不甘心,索性心一横看着严凡说:“严凡,你凭什么!得到张浩的爱情,得到出众的才华,甚至还有那么好的机会!我把你放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衬托我的出色,我比你漂亮,比你会打扮,比你家世好,甚至比你活泼开朗!可是为什么,最后他们看到都还是你!我不甘心,我毁掉你的画,我抢走张浩,我甚至第一次用金钱来换取出国进修的名额!我以前多么不屑做的事情现在都一一做足了,因为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李雪娇那张娇媚的脸上有愤恨不平的眼神,看上去竟然有一丝丑陋的扭曲,大笑着却又有泪水慢慢溢出来,“你以为我爱这个傻瓜?他死心塌地地喜欢你,把你当成女神,又把我当成了什么?魔鬼吗?你知道他怎么会变成我的男友吗?是我用家里的生意来威胁他的。哈哈哈哈,我李雪娇竟然了威胁一个男人要我的地步了。”
张浩紧张地看着严凡,手还抓着李雪娇的手腕不放。
被风带来的声音很是平静,“我知道是你。”
其实早在医院里李雪娇说那幅画都被划成那样了,没办法补救的时候,她心里就是一动,只不过自欺欺人地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那幅画最终并没有打捞上来,所以看到画上有刀痕的人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那么李雪娇又从何处得知那画在落水之前就已经被毁得彻底的呢?也终究不是个做坏事的人,当初看她在医院的时候,那种心痛担心的眼神不是假的。而自己也不愿意失去大学里最亲密的伙伴,于是心里也就不再多去揣测。现在知道了真相,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反而是可以云淡风轻地接受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宇像是忽然回过神似的大喊:“你们有什么话下来再说好不好?警察都在下面呢!”
楼下停着摆设的警车和救护车,大片的救生气垫已经准备好。天台门口也已经有警察走过来。
陈哲好像是被惊吓,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手里竟然拿不住那幅油画。严凡趁机倾身护住油画,身子也往天台内倒去。她想舒口气,可是随即下腹就感到一阵剧痛,眼前有血色开始覆盖。最后的意识里,有很多人在尖叫,还有救护车的紧急铃声,无数的嘈杂。
醒来的时候天色是漆黑一片的,身侧有昏黄的灯光。略微一动浑身都是痛的,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只好自己暗暗用力。却怎么也提不起自己的胳膊,一看才知道是有人握着她的手。她一动,那个人也立刻醒了。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萧宁何的脸又瘦了一些,眼里有掩不住的疲惫,憔悴而阴郁。
“我怎么了?”声音干哑得吓人,然而回答她的声音也同样嘶哑低沉。
“流产。”两个字重重地敲在严凡心上,如同钟鼎轰鸣,耳朵再也听不进别的。她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一个孩子?!如果知道有了孩子,她还会执意地对过去告别吗?如果知道有了孩子,她还会拼命地赎罪吗?如果知道……可是她并不知道,甚至还吃了副作用极大的抗抑郁药物,她与这个孩子缘分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