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照边境一地之长的堡上总爷说来,似乎是从无流血事情的。但这个总爷,当时却忘记告给他朋友这一件事了。堡内外农民,有家眷的矿工,以及伐竹制纸工人,多数是和平无争的。但矿地从各处飘流而来的独身工人,大岭上的猎户,各苗乡的强悍苗人,却因了他们的勇敢、真实以及男性的刚强,常常容易发生争斗。横亘边境一带大岭上的猎户,性格尤其不同平常,一个男子生下来就似乎只有两件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猎,二是来场集上打架。当打猎时节,这些人带了火枪、地网、长矛子、解首刀、绳索、竹弩以及分量适当的药物同饮食,离了家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一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时也死去同伴时,就把死去的同伴掘坑埋好,却扛了死虎死豹还家。另一时,这些人又下了大岭来到这五日一集的场上,把所得到的兽皮同大蛇皮卖给那些由城里赶来收买山货的商人。仍然也是叫嚷同无数的发誓,才可以把交易说好。交易作成以后,得到了钱,于是这些人,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各据了桌子的一角,尽量把酒喝够了,再到一个在场头和驻军保护下设立的赌博摊上去,很迈豪也极公正的同人来开始赌博。再后一时,这些豪杰的钱,照例就从自己的荷包里,转移到那些穿了风浆硬朗衣服,把钱紧紧的捏着,行为十分谨慎的乡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钱输光以后,一切事都似乎业已作过,凭了一点点酒兴,一点点由于赌博而来的愤怒,使每一个人皆在心上有一个小小火把,无论触着什么皆可燃烧。猎户既多数是那么情形,单身工人中不乏身强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则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矿山场坪外,牛场与杂牲畜交易场后面,便不得不转为这些人预备下一片空地,这空地上,每一场也照例要发生一两次流血战争了。
这战争在此是极合理的,同时又实在极公正的。猎户的刀无时不随身带上,工人多有锤子同铁凿,苗人每一只裹腿上常常就插有一把小匕首。有时这流血的事为两种生活不同的人,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东西,还可以借用酒馆中特为备妥分量相等的武器,或是两把刀,或是两条扁担。
这些事情发生时,凡属对于这件事情关心注意,希望看出结果的,都可以跑到那一边去看看。人尽管站到一个较高较远地方去,泰然坦然,看那些放光的锐利的刀,那么乱斫乱劈,长长的扁担,那么横来斜去。为了策略一类原因,两人有时还跑着追着,在沉默里来解决一切,他们都有他们的规矩,决不会对于旁边人有所损害。这些人在这时血莫不是极热的,但头脑还是极清楚的。在场的照例还有保证甲长之类,他们承认这种办法,容许这种风气,就为得是地方上人都认为在法律以外的争执,只有在刀光下能得其平,这种解决既然是公正的,也就应当得到神的同意。
照通常情形,这战争等到一个人倒下以后,便应当告了结束。那时节,甲长或近于这一类有点儿身分的人物,见到了一个人已倒下,失去了自主防御能力时,就大声的喊着,制止了这件事情,于是一切人皆用声音援助到受伤者:“虎豹不吃打下的人,英雄也不打受伤的虎豹!”照××风气,向一个受伤的东西攻击,应是自己一种耻辱,所以一切当然了事了。
大家一面喊着一面即刻包围拢去,救护那个受伤的人,得胜的那一个,这时一句话不说,却慢慢的从容的把刀上的血在草鞋底上擦拭,或者丢下了刀,走到田里去浣洗手上血污。酒馆中主人,平常时节卖给这些人最酽冽的烧酒,这时便施舍给他们最好的药。他有一切合用的药和药酒,还大多数在端午时按了古方制好的,平时放到小口磁瓶中,挂到那酒馆墙壁上,预备随时可以应用。一个受刀伤的人,伤口上得用药粉,而另外一点,还得稍稍喝一杯压惊!在这件事情上,那酒馆主人显得十分关心又十分慷慨,从不向谁需索一个小钱。
到后来受伤者走了,酒馆主人无事了,把刀提回来挂好,就一面为主顾向大*#中舀取烧酒,一面同主顾谈到使用他那刀时的得失,作一种纯然客观无私的批评,从他那种安适态度上看来,他是不忘记每一次使用过他那两把刀的战争,却不甚高兴去注意到那些人所受的痛苦的。
这种希奇的习俗,为这个城市中人见到以后,他从那小酒馆问明白了一切。回到堡上吃晚饭时,见到了××堡上总爷,就说给那个总爷知道,在那城市中人意见上看来,过分的流血,是一件危险事情,应当有一种办法,加以裁判。
“老师,我疏忽的很,忘了把这件事先告给你,倒为你自己先发现了。”总爷为他朋友说明那个习俗保存的理由。“第一件事,你应当觉得那热心的老板是一个完美无疵的好人,因为他不借此取利;其次你应当承认那种搏击极合乎规矩,因为其中无取巧处。……是的,是的,你将说:既然××地方神是公平的,为什么不让神来处置呢?我可以告你,他们不能因为有神即无流血的理由。××的神是能主持一切的,但若有所争持,法律不能得其平,把这个裁判委托于神,在神前发誓,需要一只公鸡,测验公理则少不了一锅热油。这些人有许多争持只是为了一点名誉,有些争持价值又并不比一只鸡或一锅油为多。老师,你想想,除了那么很公平来解决两方的愤怒,还有什么更好方法没有?按照一个猎户,或一个单身工人,以及一个单纯直率的苗人男性气质而言,他们行为是很对的。”
那城市中人说:“初初见到这件事情时,我不能隐藏我的惊讶。”
“那是当然的,老师。但这件事是必然的,我已经说过那必然的道理了。”
城市中人对于那两把备好的武器,稍稍显出了一点城市中人的气分,总爷望到他的朋友有可嘲笑的弱点,所以在谈话之间,略微露了一点怜悯神气。城市中人明白这个,却毫不以为侮,因为他就并不否认这种习惯。他说:“若我们还想知道一点这个民族业已消灭的固有的高尚和勇敢精神,这种习俗原有它存在的价值。”
“老师,我同意你这句话。这是决斗!这是种与中国一切原始的文明同时也可称为极美丽的习俗,行将一律消灭的点点东西!都市用陷害和谋杀代替了这件事,所以欧洲的文明,也渐少这种正直的决斗了。”
“总爷,你的意见我不能完全相同,谋杀同陷害是新发明的吗?决对不是。中国的谋杀和陷害,通行到有身份那个阶级中,同中国别方面文明一样极早的就发达了,所有历史,就充满了这种记载。还有,若果我们对这件事还不缺少兴味,这件事……喔,喔,我想起来了,××地方的蛊毒,一切关于边地的记载,皆不疏忽到这一点,总爷,你是不是能够允许我从你方面知道一点详细情形?”
“关于这件事,我不明白应当用什么话来答复你了,因为我活到这里五十年,就没有见到过一次这样以毒人为职业的怪物。从一些旅行者以及足迹尚不经过××地方的好事者各样记载上,我却看了许多荒唐的叙述。那些俨然目睹的记录,实在十分荒唐可笑。但我得说:毒虫毒草在这里是并不少的。
那些猎户装在小小弩机竹箭上的东西,需要毒药方能将虎射倒的,那些生在路旁的草,可以死人也可以生人。但这些天生的毒物,决不是款待远客而预备的!”
“我的朋友之一,曾说过这不可信的传说,应溯之于历史‘反陷害’谣言那方面去。江充用这方法使一个皇帝杀了一个太子,草蛊的谣言,则在另一时,或发生过不少民族流血的事情。”
“老师,贵友这点意见我以为十分正确,使我极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