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於太宗陵寝宫,见小梳箱一、柞木梳一、黑角篦一、草根刷子一,叹曰:“先帝首建义旗,新正皇极十有余载,方致昇平,随身服用,惟留此物,将欲传示孝孙,永存节俭。”具以奏闻。上至陵日,山川雷隐,草木风生,陈千官朝见之仪,具九宾宗祀之礼。礼毕,俯伏流涕,若不自胜。须臾,闻鼓声四振,云雾朗清,万岁之声,岂惟於远近。一人之孝,固通於神明,不可得而称也。至寝宫,问曰:“所留示朕者何在?”力士趋入,捧跪上。上跪奉肃敬,如不可胜,曰:“夜光之珍,垂棘之璧,将以喻此,曾何足言!”即命史官书之典册。
二十三年後,上忽言曰:“朕亲主六合,二十余年,两都往来,甚觉劳弊。欲久住关内,其可致焉?”三问群臣,卿士皆云:“江淮漕运,转输极难,臣等愚蒙,未知为计。”上甚不悦。後李林甫用裴曜之谋,爰兴变造。牛僊客取彭果之计,首建和籴。数年之中,甚觉宽贷。
上因大同殿,思神念道,左右无人,谓高公曰:“朕自住关内,向欲十年,俗阜人安,中外无事。高止黄屋,吐故纳新,军国之谋,委以林甫。卿谓知何?”高公顿首曰:“臣自二十年已後,陛下频赐臣酒,往往过度,使染风疾,言辞倒错,进趋无恒。十年已来,不敢言事。陛下不遗鄙贱,言访刍荛,纵欲上陈,无裨圣造。然所闻、所见,敢不竭诚。且林甫用变造之谋,僊客建和籴之策,足堪救弊,未可长行。恐变正仓尽,即义仓尽,正义俱尽,国无旬月之蓄,人怀饥馑之忧。和籴不停,即四方之利不出公门,天下之人,尽无私蓄,弃本逐末,其远乎哉?但顺动以时,不逾古制;徵税有典,自合恒规。则人不告劳,物无虚费。军国之柄,未可假人;威权之声,振於中外。得失之议,谁敢兴言。伏惟陛下图之。”上乃言曰:“卿十年已来,不多言事。今所敷奏,未会朕心。”乃顿首曰:“臣生於夷狄之国,长自昇平之代。一承恩渥,三十余年。尝愿粉骨碎身,以裨玄化;竭诚尽节,上答皇慈。顷绿风疾所侵,遂使言辞舛谬。今所尘黩,不称天心,合当万死。顿首!顿首!”上曰:“朕与卿休戚共同,何须忧虑。”命左右曰:“即置酒为乐,无使怀忧。”左右皆称“万岁”。从此便住内宅,不接人事。及开元之末,天宝之初,陈希烈上玄元之尊,田同秀献宝符之瑞。贵妃受宠,外戚承恩。罗吉、张俞兴党锢之狱,杨、裴、韦、李,受无状之诛。五六年间,道路以目,禄山之祸,自此兴焉。
至十年,上又言曰:“朕年事渐高,心力有限,朝廷细务,委以宰臣,藩戎不警,付之边将。自然无事,日益宽闲,卿谓如何?”高公曰:“比在内宅,不知时议。近於阁门外,见诸道奏事人说云南频有丧律,陛下何以御之?北兵近甚精强,陛下何以制之?但以皇威远震,圣泽停流,足以吞食鲸鲵,翦灭封豕。诸余纤介,曾何足云!臣恐久无备於不虞,卒有成於滋蔓,然後禁止不亦难乎?”上曰:“卿之所疾,渐亦痊除。今日奏陈,雅符朕意。近小有疑虑,所以问卿。卿慎勿言,杜复泄露,应须方便,然可改张。”高公顿首,谢曰:“以陛下至圣,微臣至愚,幸契天心,不胜欣庆。”其後杨李争权,竞相倾夺;王邢不轨,咸就诛夷。
十二年冬,林甫云亡,国忠作相,先酬宿憾,林甫被琢棺之刑;宁俟後图,国忠播宣婬之耻。
十三年秋,大雨昼夜六十日。陈希烈罢相,韦见素持衡。上因左右无人,谓高公曰:“自天宝十年之後,朕数有疑,果致天灾,以殃万姓。虽韦、陈改辙,杨、李殊涂,终未通朕怀。卿总无言,何以为意?”高公伏奏曰:“开元二十年已前,宰臣授职不敢失坠,边将承恩更相戮力。自陛下威权假於宰相,法令不行;灾眚备於岁时,阴阳失度。纵为轸虑,难以获囗。臣不敢言,良有以也。”上久而不答。
十四年冬,安禄山作逆,起自范阳,私聚甲兵,假称朝贡,囚李芝於真定,劫光翽於太原。长驱两河,将吞九鼎,蕞尔戎羯,乘我不虞。国家久致昇平,不修兵甲,卒征乌合之众,以御必死之军。遂使张介然丧律於陈留,封常清弃甲於汜水。东京已陷,西土犹宁。有诏斩封、高於驿前,镇哥舒於关上。交锋纵镝,向历半年,斩将搴旗,不逾信宿,兵疲师老,众溃亲离。国忠促哥舒之军,务令速进火援;冀禄山之党,更却先投。烽火徧照於川原,羽书交驰於道路。西京於焉失守,万姓及此骚然。
十五载六月十二日,有诏移仗未央宫。十三日,有诏幸巴蜀。至延秋门外,上驻马谓高公曰:“卿往日之言,是今日之事。朕之历数,尚亦有余,不须忧惧。”扈从至马嵬山,百姓惊惶,六军奋怒。国忠方进,咸即诛夷;虢国、太真,一时连坐。
肃宗减随驾兵马,复至咸阳,未振军容,师徒小却,长驱卒乘,北至朔方。七日,万人劝进,让不获已,乃即皇帝位於灵武,八月,尊太上皇於成都,改元为至德元年。成都宣赦,上皇谓高公曰:“我儿嗣位,应天顺人,改元至德,孝乎?惟孝。卿之与朕亦有何忧?”高公伏奏曰:“陛下躬亲庶务,子育黔黎四十余年,天下无事。一朝两京失守,万姓流亡。西蜀、朔方,皆为警跸之地;河南、汉北,尽为征战之场。天下之臣,莫不增痛。陛下谓臣曰:『卿之与朕复何忧』哉,臣未也敢奉诏。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死辱之义,职臣之由。臣不孝、不忠,尚存余喘,亲蒙晓谕,战惧伏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