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谢廖沙并肩走着的是又高又瘦的锯木厂工人安捷克-克洛波托夫斯基。他的手指扣在步枪扳机上。安捷克脸色阴沉,心事重重。他的眼睛碰到了谢廖沙的目光,便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心事:“这回咱们家里的人可要遭殃了,特别是我家的人。他们一定会说:‘他是波兰人,还同波兰大军作对。’他们准会把我父亲赶出锯木厂,用鞭子抽他。我劝老人家跟咱们一起走,可是他舍不得扔下这个家。唉,这帮该死的家伙,赶紧碰上他们打一仗才好呢!”安捷克烦躁地把遮住眼睛的红军军帽往上推了推。
……再见吧,我的故乡,再见吧,肮脏而难看的小城,丑陋的小屋,坎坷不平的街道!再见吧,亲人们,再见吧,瓦莉亚,再见吧,转入地下的同志们!凶恶的异族侵略者——无情的白色波兰军队已经逼近了。
机车库的工人们穿着油污的衬衫,用忧愁的眼光目送着红军战士们。谢廖沙满怀激情地喊道:“我们还要回来的,同志们!”
在黎明前的薄雾里,第聂伯河模糊地闪着光;河水冲刷着岸边的石子,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两岸附近的河水是宁静的,平滑的水面泛出一片银灰色,好像凝滞不动似的。河中央,却翻滚着黑沉沉的水流,肉眼就可以看出,它正向下游奔腾而去。这是一条美丽的、庄严的河。正是为了赞美它,果戈理写下了千古绝唱的抒情散文“第聂伯河是神奇美妙的……”河的右岸,峭壁耸立,俯视着水面,宛如一座行进中的高山,骤然在宽阔的河水面前停住了。左岸的下方,全是光秃秃的沙地,这是第聂伯河在春汛退走时淤积起来的。
在河边的一条狭小的战壕里,隐蔽着五个战士。他们按照分工趴在一挺秃鼻子马克沁机枪旁边。这是第七步兵师的前沿潜伏哨。谢廖沙脸朝第聂伯河,侧身卧在机枪紧跟前。
红军部队由于频繁的战斗,已经十分疲乏,接着又遭到波兰军队疯狂的炮击,昨天放弃了基辅,转移到第聂伯河左岸,构筑工事固守。
但是,这次的撤退、重大的伤亡以及最后弃守基辅,严重地影响了战士们的情绪。第七师曾经英勇地突破重围,穿过森林,挺进到马林车站一带的铁路线,经过猛打猛冲,赶走了据守车站的波兰部队,把他们赶进森林,扫清了通向基辅的道路。
现在,这座美丽的城市却失陷了,红军战士个个都怏怏不乐。
波兰白军迫使红军撤出达尔尼察之后,就在左岸靠近铁路桥的地方占领了一个不大的立足点。
但是,不论他们费多大力气,也不能再向前推进一步,他们遇到了红军的猛烈反击。
谢廖沙看着奔流的河水,不禁想起了昨天的情景。
昨天中午,他和大家一起,怀着对敌人的深仇大恨,向波兰白军发起了反冲锋。就在昨天的这场战斗中,他第一次跟一个没有胡子的波兰兵拼刺刀。那个家伙端着步枪,枪上插着像马刀一样长的法国刺刀,一边莫名其妙地喊着什么,一边像兔子那样跳着,向谢廖沙直扑过来。一刹那间,谢廖沙看到了对手那双睁圆了的、杀气腾腾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摆步枪,用刺刀尖把波兰兵那把明晃晃的法国刺刀拨到了一边。
波兰兵倒下去了……
谢廖沙并没有手软。他知道自己以后还要杀人。就是他,谢廖沙,这个能够那样温柔地爱,能够那样珍惜友谊的人,今后还要杀人。他不是一个狠毒、残忍的人,但是他知道,那些被世界上的寄生阶级欺骗、毒害和驱使的士兵,都是怀着野兽般的仇恨来进攻他亲爱的祖国——苏维埃共和国的。
因此他,谢廖沙,是为了使人类不再互相残杀的日子尽快到来而杀人的。
谢廖沙正想着,帕拉莫诺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咱们走吧,谢廖沙。敌人很快会发现咱们的。”
保尔-柯察金转战在祖国大地上已经一年了。他乘着机枪车和炮车飞奔,骑着那匹缺了一只耳朵的灰马驰骋。他已经长大成人,比以前更加强壮了。他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锻炼成长。
他的皮肤曾被沉甸甸的子弹带磨得鲜血直流,现在已经长出了新皮;可是步枪皮带磨出来的硬茧却蜕不掉了。
这一年里,保尔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同成千上万个战士一样,虽然衣不蔽体,胸中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烈火。
为了保卫本阶级的政权,他们南征北战,走遍了祖国大地。保尔只有两次不得不暂时离开革命的风暴。
第一次是因为大腿受了伤。第二次是在严寒的一九二○年二月,得了伤寒,发高烧,大病了一场。
斑疹伤寒造成第十二集团军各师、团的大量减员,简直比波兰军队的机枪还要厉害。这个集团军战线很长,几乎守卫着乌克兰整个北部广大地区,阻挡着波兰白军的进一步推进。保尔刚刚痊愈,就归队了。
现在,他们那个团正在卡扎京——乌曼支线上,据守着弗龙托夫卡车站附近的阵地。
车站在树林子里。站房不大,旁边是一些被遗弃的、破坏得很厉害的小房。这一带根本没法住下去。两年多来,隔不多长时间,就要打一仗。这个小车站真是什么样的队伍都见识过了。
现在,一场新的大风暴又快要酝酿成熟。虽然第十二集团军损失了大量兵员,一部分部队已经失散,在波兰军队的压迫下,全军正在向基辅方向撤退,但是,正是在这个时候,无产阶级的共和国却在部署一项重大的军事行动,准备给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波兰白军毁灭性的一击。
久经战斗考验的骑兵第一集团军各师,从遥远的北高加索向乌克兰调动,这是军事史上空前的大进军。第四、第六、第十一和第十四这四个骑兵师,相继向乌曼地区运动,在离我军前线不远的后方集结;他们在走向决战的进军中,顺便清除了沿途的马赫诺匪帮。
这是一万六千五百把战刀,这是一万六千五百名在酷热的草原上经过风吹日晒的战士!
红军最高统帅部和西南战线指挥部尽最大努力,使这个正在准备中的决定性打击事先不被毕苏斯基分子察觉。共和国和各战线的司令部都小心翼翼地掩蔽着这支庞大的骑兵部队的集结。
乌曼前线停止了一切积极的军事行动。从莫斯科直达哈尔科夫前线司令部的专线不停地发出电报,再从那里传到第十四和第十二集团军司令部。狭长的纸条上打出了用密码写成的各种命令,其基本内容都是:“骑兵第一集团军之集结万勿引起波军注意。”只有在波兰白军的推进可能把布琼尼的骑兵部队卷入战斗的情况下,才采取了一些积极的军事行动。司令部总的部署,反映在下面这道简要的命令中:
第358号令(密件第89号)
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拉科夫斯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托洛茨基,第十二、十四和骑兵各集团军总指挥兼集群司令亚基尔同志:
乌克兰境内波兰军队有两个集群:基辅集群和敖德萨集群。其部分兵力部署在第聂伯河左岸,主要兵力,其中包括科尔尼茨基将军(原外阿穆尔骑兵团团长)的由十个骑兵团组成的突击混成骑兵师和陆续开到的波兹南师的部队,则集结在白采尔科维、沃罗达尔卡、塔拉夏、拉基特诺地区。敖德萨集群的主力在日美林卡-敖德萨铁路和布格河之间我第十四集团军战线附近活动。上述两集群之间,大体在拉沙、捷季耶夫、布拉茨拉夫一线,分散部署着第一波兹南师的部队。
罗马尼亚人继续持观望态度。我西方战线各集团军突破敌方防线后,继续顺利地向莫洛杰奇诺、明斯克方向推进。西南战线各集团军的主要任务是击溃并消灭乌克兰境内的波兰军队。
敌上述集群兵力分散,可资利用,考虑到其主办移向基辅地区,且在政治上具有极重要影响,兹决定以敌基辅集群为主要攻击对象。
命令:
1.第十二集团军的基本任务是占领铁路枢纽站科罗斯坚,主力在基辅以北地段强渡第聂伯河,其近期目标是切断博罗江卡站、捷捷列夫站一带的铁路线,阻止敌军向北撤退。
在战线的其余地段要坚决牵制住敌人,在敌军退却时尾追不舍,伺机一举攻占基辅。战斗于五月二十六日开始。
2.亚基尔同志的集群应于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向白采尔科维、法斯托夫方向全线发动强有力的进攻,其目的是尽量吸引更多的敌基辅集群兵力投入战斗,与左翼的骑兵集团军相互配合。
3.骑兵集团军的基本任务是击溃并消灭敌基辅集群的有生力量,夺取其技术装备。五月二十七日凌晨向卡扎京方向发动强有力的进攻,割断敌基辅集群和敖德萨集群之间的联系。以果断猛烈的战斗扫清沿途遇到的一切敌人,于六月一日前占领卡扎京、别尔季切夫地区,并依靠旧康斯坦丁诺夫卡和舍佩托夫卡方面的屏障,向敌人后方挺进。
4.第十四集团军要保证主力突击部队战斗的胜利,为此应将本集团军主力集结在右翼,发动强大突击,于六月一日前占领温尼察-日美林卡地区。战斗于五月二十六日开始。
5.各部队活动分界线见第348号令(密件)。
6.收到命令后望回报。
西南战线司令叶戈洛夫
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别尔津
西南战线参谋长佩京
1920年5月20日于克列缅丘格
篝火的红色火舌抖动着,褐色的烟柱盘旋着升到空中。一群群蠓虫,躲开浓烟,慌慌忙忙地飞来飞去。战士们稍稍离开火堆,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篝火在他们脸上抹上了一层紫铜色。
篝火旁边,有几只军用饭盒埋在淡蓝色的炭灰里。
饭盒里的水正在冒泡。突然,一条火舌从燃烧着的木头下面贼溜溜地蹿了出来,在一个低着头的人的乱头发上舔了一下。那人慌忙把头一闪,不满意地咕哝了一句:“呸,真见鬼!”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红军战士,穿着呢上衣,留着一撮小胡子,刚刚对着火光检查完步枪的枪筒,用他那粗嗓子说:“这个小伙子看书入了迷,火烧头发都不知道。”
“喂,柯察金,把你读的东西也给我们讲讲吧!”
那个青年战士摸了摸那绺烧焦了的头发,微笑着说:“啊,安德罗休克同志,这可真是本好书,一拿起来就怎么也放不下。”
保尔身旁坐着一个翘鼻子的青年战士,他正在专心地修理弹药盒上的皮带,想用牙把一根粗线咬断。听保尔这样说,他好奇地问:“书里写的是什么人哪?”他把针插在军帽上,又把多下来的线缠在针上,然后补充了一句:“要是讲的是恋爱故事,我倒挺想听听。”
周围又响起了一阵哄笑。马特韦丘克抬起他那剪了平头的脑袋,狡黠地眯起一只眼睛,做了个鬼脸,对他说:“是啊,谢列达,谈情说爱,可真是件好事。你又挺漂亮,简直是画上的美男子!你走到哪儿,哪儿的姑娘就成天围着你转。你只有一个地方美中不足,就是鼻子太翘了,活像猪拱嘴。不过,还有办法补救:鼻尖上挂个十磅重的诺维茨基手榴弹[诺维茨基手榴弹,重约四公斤,用来爆破铁丝网——原注],保险只消一宿,鼻子就翘不起来了。”
又爆发了一阵笑声,吓得拴在机枪车上的马匹打了一个响鼻。
谢列达慢腾腾地转过身来。
“长得漂亮不漂亮倒没什么,脑袋瓜好使才行。”他富有表情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就说你吧,别看舌头上长着刺,挺能挖苦人,只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蠢货。你这个木头人连耳朵都是凉的!”
两个人你来我往,眼看就要翻脸,班长塔塔里诺夫赶忙把他们劝开。
“得了,得了,同志们!吵什么呀?还是让保尔挑几段精彩的给大伙念念吧。”
“念吧,保夫鲁沙,念吧!”周围都喊起来。
保尔把马鞍搬到火堆跟前,坐在上面,然后打开那本厚厚的小书,放在膝盖上。
“同志们,这本书叫《牛虻》[英国女作家伏尼契(1864-1960)描写十九世纪意大利民族民主革命斗争的长篇小说,牛虻是小说的主人公——译者]。我是从营政委那儿借来的。我读了很受感动。要是大伙好好坐着听,我就念。”
“快念吧!没说的!谁也不会跟你打岔。”
当团长普济列夫斯基同志同政委一道骑马悄悄走近篝火时,他看见十一对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念书的人。
普济列夫斯基回过头来,指着这群战士,对政委说:“团里的侦察兵有一半在这儿,里面有四个共青团员,年纪还很轻,个个都是好战士。你看那个念书的,叫柯察金。那边还有一个,看见没有?眼睛像小狼一样,他叫扎尔基。他俩是好朋友,不过暗地里却在较劲。以前柯察金是团里最好的侦察兵,现在他可碰上了厉害的对手。你看,他们现在正在做政治思想工作,不露声色,影响却很大。有人送给他们一个称号,叫‘青年近卫军’,非常合适。”
“念书的那个是侦察队的政治指导员吗?”政委问。
“不是,指导员是克拉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