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匹马在边界和别列兹多夫镇之间的大路上小跑的时候,营长说:“在边境上随时都得瞪大眼睛。稍一疏忽,就要后悔。干我们这一行不能睡大觉。白天越境不那么容易,一到夜里,就要十分警惕。柯察金同志,您想想看,我负责的地段有四个村子是跨界的。这儿的工作更困难。无论你布上多少哨兵,一到谁家办喜事或者逢年过节,所有的亲戚就都越过边界,聚在一起。这有什么难的——两边的房子才隔二十步远,那条小河沟连母鸡也能-过去。走私的事也是免不了的。当然,这都是小事情。也就是一个老太婆偷偷带过来两瓶四十度波兰香露酒这一类的事,但是也有不少大走私犯,他们的资本和规模是很大的。你知道波兰人都干些什么吗?他们在靠近边界的所有村子里都开设了百货商店:你要买什么,应有尽有。
显然,这些商店决不是给他们那些贫苦农民开的。”
保尔蛮有兴趣地听营长讲着。边防线上的生活很像是不间断的侦察工作。
“加夫里洛夫同志,事情只限于走私吗?”
营长闷闷不乐地回答说:“你这可问到点子上了!……”
别列兹多夫是一座小镇。这个偏僻的角落从前是指定准许犹太人居住的。二三百座小破房子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有一个挺大的集市广场,市场中心是二十来家小店铺。广场上到处是污泥和粪便。小镇周围是农民的住宅。在犹太人聚居的地区,有一座古老的犹太教堂,坐落在通往屠宰场的路旁。
这座破旧的建筑物,如今已呈现出一片凄凉景象。每到礼拜六,虽然还不至于冷落到门可罗雀的地步,但是光景毕竟不如从前,祭司的生活也完全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了。看来一九一七年发生的事情的确非常不妙,因为甚至在这个穷乡僻壤,青年人对祭司也没有起码的尊敬了。不错,那些老年人还没有“破戒”,可是有那么多小孩已经吃起亵渎神明的猪肉香肠来了!呸,连想一想都怪恶心的!一头猪正起劲地拱着粪堆找吃的,气得祭司博鲁赫走上去踹了它一脚。还有,别列兹多夫成了区的中心,这也叫祭司老大不高兴。鬼知道从哪儿跑来这么多共产党员,他们越闹越凶,一天比一天让人不痛快。昨天,他看见神甫家的大门上又挂出了一块新牌子:乌克兰共产主义青年团别列兹多夫区委员会这块牌子决不是什么好兆头。祭司边走边想心事,不知不觉到了他的教堂跟前,没想到教堂门上竟贴出了一张小小的布告,上面写着:今日在俱乐部召开劳动青年群众大会。苏维埃执委会主席利西岑和区团委代理书记柯察金同志做报告。会后由九年制学校学生演出歌舞。
祭司发疯似的把布告从门上撕下来。
“哼,真的干起来啦!”
神甫家的大花园从两面合抱着镇上的正教小教堂,花园里有一座宽敞的老式房子。空荡荡的房间里散发着霉味,从前神甫和他的妻子就住在这里,他们像这房子一样老朽而且空虚,彼此早就嫌弃了。新主人一搬进这所房子,空虚寂寞就一扫而光。那间大客厅,虔诚的主人过去只是在宗教节日里才用来接待客人,现在却经常挤得满满的。神甫的府第成了别列兹多夫区党委会的所在地。进前门往右拐有一个小房间,门上写着几个粉笔字:“共青团区委会”。保尔每天在这里花去他的一部分时间,他除了担任第二军训营的政委以外,还兼任刚成立的共青团区委会的代理书记。
自从他们在安娜那里为奥库涅夫结婚举行庆祝晚会以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月了,但是想起来就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事。保尔把一大堆公文推到一旁,靠在椅背上沉思起来……
房子里静悄悄的。夜深了,党委会的人都走了。区党委书记特罗菲莫夫刚才也走了,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现在房子里只剩下保尔一个人。窗户上满是寒气凝成的奇异的霜花。
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炉子烧得很旺。保尔回想起不久以前的事情。八月间,铁路工厂团委委派他为团组织的负责人,随同抢修列车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去。直到深秋,这一百五十人的抢修队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医治战争造成的创伤,清除毁坏的车辆。他们还经过锡涅利尼科沃到波洛吉这一段路线。这一带从前是马赫诺匪帮猖獗的地方,到处都有破坏和劫掠的痕迹。在古利亚伊——波列,他们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修复了石头筑成的水塔,用铁皮修补好炸坏的贮水箱。保尔是个电工,并不懂钳工技术,也没有干过这种活,但是他亲手用扳手拧紧的锈螺丝帽就不止上千个。
秋末冬初,列车把他们送回了工厂,大家欢迎这一百五十人返回车间……
在安娜房间里又常常可以看到保尔了。他额上的那条皱纹舒展开了,还时常可以听到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
满身油污的弟兄们又可以在小组会上听到他讲过去的斗争故事了。他讲敢于造反的、被奴役的、衣衫褴褛的俄罗斯农民怎样试图推翻沙皇的宝座,讲斯捷潘-拉辛[拉辛(1671年卒),1667-1671年俄国农民起义领袖——译者]和布加乔夫[布加乔夫(约1742-1775),1773-1775年俄国最大一次农民起义领袖——译者]的起义。
有一天晚上,安娜那里又聚集了许多年轻人,保尔出人意外地戒掉了一种多年养成的不良嗜好。他几乎从小就抽烟,那天他却斩钉截铁地宣布:“我决不再抽烟了。”
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开头有人说,习惯比人厉害,养成了就改不掉,抽烟就是个例子。这话引起了争论。保尔并没有参加争论,可是塔莉亚硬把他卷进来,要他谈谈自己的看法。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人应该支配习惯,而决不能让习惯支配人。不然的话,岂不要得出十分荒唐的结论吗?”
茨韦塔耶夫在角落里喊了起来:“话倒说得挺漂亮。柯察金就爱唱高调。要是戳穿他的牛皮,会怎么样呢?他本人抽不抽烟?抽。他知不知道抽烟没什么好处?也知道。那就戒掉吧——又没那么大能耐。前不久他还在小组会上‘宣传文明’呢。”说到这里,茨韦塔耶夫改变了腔调,冷嘲热讽地问:“让他回答大家,他还骂不骂人?
凡是认识柯察金的人都会说:骂是骂得少了,可是骂起来实在厉害。真是传教容易当圣徒难哪。”
接着是一阵沉默。茨韦塔耶夫这种挖苦人的腔调使大家很不愉快。保尔没有马上回答。他从嘴上慢慢拿下烟卷,揉碎了,然后轻声说:“我决不再抽烟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这主要是为我自己,也多少是为了茨韦塔耶夫。要是一个人不能改掉坏习惯,那他就毫无价值。我还有个骂人的坏毛病。同志们,这个可耻的毛病我还没有完全克服掉,不过就连茨韦塔耶夫也承认很少听见我骂人了。话是容易脱口就说出来的,比不得抽烟,所以现在我还不能说这个毛病不会再犯了。但是我一定要把骂人的缺点也彻底克服掉。”
入冬以前流放下来的大量木排壅塞在河里。秋水泛滥,有些木排被冲散了,顺着河水往下漂去,眼看这些木头就要损失掉。于是索洛缅卡区又派出自己的共青团员去抢救这批珍贵的木材。
保尔当时正患重感冒,他不愿意落在大家后面,竭力瞒着同志们去参加劳动。一个星期以后,当码头两岸的木头已经堆积如山的时候,冰冷的河水和秋天的潮湿诱发了潜伏在他血液里的敌人——他发高烧了。一连两个星期,急性风湿病折磨着他的身体,他从医院回到工厂以后,只能“趴”在工作台上干活了。工长见了直摇头。过了几天,一个毫无偏见的委员会认定他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于是让他退职,并给了他领取抚恤金的权利,但是他生气地拒绝领抚恤金。
保尔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心爱的工厂。他拄着手杖,忍着剧烈的疼痛,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母亲曾经多次来信叫他回家去看看,现在他想起了老太太,想起了她在送别时说的话:“总要等你们生病了,受伤了,我才能见到你们。”
他到省委会领来两份组织关系证明书,一份是共青团的,一份是党的,卷在一起。为了不引起更多的痛苦,他几乎没有同任何人告别,就动身到母亲那里去了。一连两个星期,母亲又用草药熏,又按摩,医治他那两条肿腿。一个月以后,他走路已经不用手杖了。他内心充满了喜悦,黄昏又变为黎明。
列车把他送到了省城。三天以后,组织部给他开了一份介绍信到省军务部,由军务部分配他去担任地方武装的政治工作。
又过了一星期,他来到了这个冰天雪地的小镇,担任第二军训营的政委。共青团专区委员会又交给他一项任务,要他把分散的共青团员组织起来,在这个新区建立团组织。瞧,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变化的。
外面很热。一支樱桃树枝从敞开的窗户外窥视着执委会主席的办公室。执委会对面是一座哥特式的波兰天主教教堂,太阳照得钟楼上的镀金十字架闪闪发亮。窗前小花园里,执委会看门人的妻子饲养的一群小鹅正在活泼地找寻食物,它们跟周围的小草一样,葱绿色,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执委会主席读完刚接到的紧急电报。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他把骨节粗大的手指插进蓬松的鬈发里,停住不动了。
别列兹多夫执委会主席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利西岑今年才二十四岁,这一点,党内外同志都不知道。他魁梧,有力,为人严肃,有时候甚至很严厉,看上去足有三十五岁。他的身体结实,粗壮的脖子上长着一个大脑袋,深棕色的眼睛锐利而严峻,下颌的线条清晰有力。他穿着蓝马裤、“见过世面的”灰军装,左胸口袋上戴着一枚红旗勋章。
十月革命前,利西岑在图拉兵工厂“指挥”旋床。他的祖父、父亲和他自己,几乎都是从童年时代起,就在这个工厂里切铁、削铁。
可是有一年的一个秋夜,利西岑这个一直只管制造武器的工人,第一次拿起了武器,他从此就投身到大风暴中来了。
革命和党不断地把他投入一场又一场火热的斗争。这个图拉的军械匠走过了光荣的战斗道路,从一个普通的红军战士成长为团的指挥员和政委。
战火和炮声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利西岑调到这个边境地区工作,生活过得很安宁。他常常工作到深夜,研究有关农作物收获情况的综合报告,而现在这份急电使他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战场。电文很简略,是这样的:绝密。别列兹多夫执委会主席利西岑。
近发现波兰频繁派遣大批匪徒越境,似拟骚扰边境地区。
希采取防范措施。财务科现款及贵重物品宜转移至专区,勿滞留税款。
从办公室的窗户里,利西岑可以看见每一个走进区执委会的人。他看见保尔走上了台阶。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
“坐下吧,咱们谈谈。”利西岑握着保尔的手说。
整整一小时,执委会主席没有接见别的人。
保尔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利西岑的小妹妹妞拉从花园里跑了出来。保尔管她叫小阿妞。这个小姑娘平时总是羞答答的,严肃得跟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但是一遇见保尔,就亲切地微笑着。这一回,她也是用小孩子的方式笨拙地跟保尔握了握手,一面把一绺短发从前额上甩开。
“我哥哥那儿没人了吧?我嫂子等他回去吃午饭,等了好一会儿了。”妞拉说。
“小阿妞,去找他吧,屋里就他一个人。”
第二天,离天亮还早,三辆大车套着肥壮的马匹,到了执委会门前。车上的人低声地交谈着。从财务科搬出来几只封口的麻袋,装上了车。几分钟后,公路上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保尔带领一队人在大车周围护卫。他们安全地到达了离小镇四十公里(其中有二十五公里是森林)的专区中心,把贵重物品转移到了专区财务处的保险柜里。几天以后,有一个骑兵从边界向别列兹多夫疾驰而来。镇上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困惑不解地盯着这个骑兵和他那匹跑得满身是汗的马。
到了执委会门口,骑兵扑通一声跳下马来,他一只手扶着军刀,踏着笨重的马靴,咚咚地跑上了台阶。利西岑皱着眉头,接过他送来的公文,拆开来,在封袋上签了字。那个边防军人没容马缓口气,又跃上马鞍,立即沿原路跑回去了。
除了刚读过公文的执委会主席,谁也不知道它的内容。但是镇上的小市民嗅觉挺灵敏。当地的小商贩,三个人里面一定有两个是要搞点走私活动的,常干这种行当,使他们凭着本能就能预测到危险的临近。
人行道上有两个人急急忙忙向军训营营部走去。其中一个是保尔。当地居民全认识他:他总是带着枪。另外一个是区党委书记特罗菲莫夫,今天连他也扎起了武装带,别上了转轮手枪——这可就不妙了。
过了几分钟,营部里跑出来十五个人,手里端着上好刺刀的步枪,奔向十字路口的磨坊。其余的党团员也在党委会里武装起来。执委会主席戴着哥萨克羊皮帽,腰间照例挂着他的毛瑟枪,骑马跑了过去。显然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无论是广场,还是偏僻的小巷,一下子全都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一个人也看不见了。转眼间,小铺的门都挂上了中世纪的大锁,护窗板也都关上了。只有那些无所畏惧的母鸡和热得懒洋洋的猪,还在垃圾堆上起劲地找东西吃。
在镇边的几个园子里设下了埋伏。再往前就是田野,公路笔直,可以看出去很远。
利西岑收到的情报很简短:昨夜骑匪一股约百余人,携轻机枪两挺,经交锋后,于波杜布齐地区窜入苏维埃国境。希即采取措施。匪徒于斯拉武塔林区消失。本日将有百名哥萨克红骑兵经别列兹多夫追击匪徒,特预先告知,切勿误会。
边防军独立营营长加夫里洛夫一小时以后,在通往别列兹多夫镇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在他身后一公里是一队骑兵。保尔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骑马的人小心地走近了,但是并没有发现园子里有埋伏。这是红军哥萨克第七团的一名青年战士,做侦察工作还是个新手。园子里的人一下跳到路上,把他包围起来。他看见他们军便服上都佩戴着青年共产国际的徽章,不好意思地笑了。经过简短交谈,他又拨转马头,迎着行进中的骑兵队伍跑去。岗哨把红军哥萨克骑兵队放过去,又重新在那几个园子里埋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