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端着一杯水,从家里跑出来。
骑马的人贪婪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把杯子还给保尔,接着一抖缰绳,立即朝松林驰去。
“他是干什么的?”保尔困惑地问克利姆卡。
“我怎么知道呢?”克利姆卡耸耸肩膀,回答说。
“大概又要换政府了,要不列辛斯基一家昨天怎么都跑了呢?有钱人跑了,那就是说,游击队要来了。”谢廖沙十拿九稳地解决了这个政治问题。
他的推论是那样令人信服,保尔和克利姆卡马上就都同意了。
三个朋友还没有谈论完这个问题,公路上又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他们都朝栅栏跑去。
在他们目力所及的地方,从树林里,从林务官家的房后,转出来许多人和车辆,而在公路近旁,有十五六个人骑着马,枪横放在马鞍上,朝这边走来。最前面的两个,一个是中年人,穿着保护色军装,系着军官武装带,胸前挂着望远镜;另一个和他并排走的,正是三个朋友刚才见过的那个骑马的人。
中年人的上衣上别着一个红蝴蝶结。
“瞧,我说什么来着?”谢廖沙用胳膊肘从旁边捅了保尔一下。“看见了吧,红蝴蝶结。准是游击队,要不是游击队,就叫我瞎了眼……”说着,高兴得喊了一声,像小鸟似的越过栅栏,跳到外面去了。
两个朋友紧跟着也跳了出去。现在他们三个一起站在路旁,看着开过来的队伍。
那些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跟前。三个朋友刚才见过的那个人朝他们点了点头,用马鞭指着列辛斯基的房子,问:“这房子是谁家的?”
保尔紧紧跟在骑马的人后面,边走边说:“这是律师列辛斯基家的房子。他昨天就跑了,看样子是怕你们……”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那个中年人微笑着问。
保尔指着红蝴蝶结,说:“这是什么?一眼就看得出来……”
居民们纷纷拥上街头,好奇地看着这支新开来的队伍。三个小朋友也站在路旁,望着这些浑身是土的、疲倦的红军战士。
队伍里唯一的一门大炮从石头道上隆隆驶过,架着机枪的马车也开过去了,这时候,他们就跟在游击队的后面,直到队伍停在市中心,开始分散到各家去住,他们才各自回家。
游击队的指挥部设在列辛斯基家的房子里,当天晚上,大客厅里那张四脚雕花的大桌子周围,四个人坐着在开会:一个是队长布尔加科夫同志,他是个已经有了白发的中年人,另外三个是指挥部的成员。
布尔加科夫在桌上打开一张本省地图,一边在图上移动指甲,寻找路线,一边向对面那个长着一口结实牙齿的高颧骨的人说:“叶尔马琴科同志,你说要在这儿打一仗,我倒认为应该明天一早就撤走。今天连夜撤最好,不过大家太累了。我们的任务是抢在德国人的前头,先赶到卡扎京。拿我们现有的这点兵力去抵抗,简直是开玩笑……一门炮,三十发炮弹,二百个步兵和六十个骑兵——能顶什么用……德国人正像洪水一样涌来。我们只有和其他后撤的红军部队联合在一起,才能作战。同志,我们还必须注意,除了德国人之外,沿路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反革命匪帮。我的意见是,明天一早就撤,把车站后面的那座小桥炸掉。德国人修桥得花两三天的时间。
这样,他们暂时就不能沿铁路线往前推进了。同志们,你们的意见怎么样?咱们决定一下吧。”他对在座的人说。
坐在布尔加科夫斜对面的斯特鲁日科夫动了一下嘴唇,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布尔加科夫,终于很费劲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我……赞……成布尔加科夫的意见。”
那个穿工人服的年轻人也表示同意:“布尔加科夫说得有道理。”
只有叶尔马琴科,就是白天跟三个朋友谈过话的那个人,摇头反对。他说:“那我们还建立这支队伍干什么?是为了在德国人面前不战而退吗?照我的意见,我们应当在这儿跟他们干一仗。跑得叫人腻烦了……要是由着我的性子,非在这儿打一仗不可。”他猛然把椅子推开,站起身,在屋里踱起步来。
布尔加科夫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
“仗要打得有道理,叶尔马琴科同志。明知道是吃败仗,是送死,还硬要战士往上冲,这种事咱们不能干。要这样干,就太可笑了。在咱们后面,有敌人一个整师,而且配备有重炮和装甲车……叶尔马琴科同志,咱们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接着他对大家说:“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一早撤。”
“下一个是建立联系的问题。”布尔加科夫继续说。“因为咱们是最后一批撤,当然就得担负起组织敌后工作的任务。这儿是铁路枢纽站,地方不大,可是有两个车站。应当安排一个可靠的同志在车站上工作。现在咱们就决定一下,把谁留下来。大家提名吧。”
“我认为应当把水兵朱赫来留下来。”叶尔马琴科走到桌子跟前,说。“第一,朱赫来是本地人;第二,他又会钳工,又会电工,准能在车站上找到工作。另外,谁也没有看见他跟咱们的队伍在一起,他今天夜里才能赶到。这个人很有头脑,一定能把这儿的事情办好。依我看,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布尔加科夫点了点头,说:“对,叶尔马琴科,我同意你的意见。同志们,你们有没有反对意见?”他问另外两个人。“没有。那么,就这样定了。咱们给朱赫来留下一笔钱和委任令。”
“同志们,现在讨论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布尔加科夫接着说。“就是处理本地存放的武器问题。这儿存着一大批步枪,一共有两万支,还是沙皇那个时候打仗留下来的。
这些枪支堆放在一个农民的棚子里,人们早都忘记了。棚子的主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他不愿再担这个风险……把这批枪留给德国人,当然是不行的。我认为应该把枪烧掉。马上就得动手,赶在天亮以前把一切都办妥。不过烧起来也有危险:棚子就在城边上,周围住的都是穷苦人,说不定会把农民的房子也烧掉。”
斯特鲁日科夫是个身板很结实的人,胡子又粗又硬,已经很久没有刮了。他欠了一下身子,说:“干……吗……要烧掉?我认……认为应当把这些枪发给居……民。”
布尔加科夫立即转过脸去,问他:“你是说把这些枪都发出去?”
“对,太对了!”叶尔马琴科热烈地拥护说。“把这些枪发给工人和别的老百姓,谁要就给谁。德国人要是逼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些枪至少可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德国人来了,日子肯定不好过。到了受不了的时候,人们就会拿起武器反抗。斯特鲁日科夫说得很好:把枪发下去。要是能运一些到乡下去,那就更好了。农民会把枪藏得更严实,一旦德国人征用老百姓的财物,逼得他们倾家荡产,嘿,你就瞧吧,这些可爱的枪支该能发挥多大作用啊!”
布尔加科夫笑了起来:“是呀,不过德国人一定会下令,让把枪都交回去,到时候就都交出去了。”
叶尔马琴科反驳说:“不,不会都交出去的,有人交,也有人不交。”
布尔加科夫用询问的眼光挨个看了看在座的人。
“把枪发下去,发吧。”那个年轻工人也赞成叶尔马琴科和斯特鲁日科夫的意见。
“好吧,那就发下去。”布尔加科夫也同意了。“问题都讨论完了。”说着,他从桌旁站了起来。“现在咱们可以休息到明天早晨。等朱赫来到了,让他到我这儿来一下。我要跟他谈谈。叶尔马琴科,你查查岗去吧。”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布尔加科夫一个人。他走进客厅旁边原房主的卧室,把军大衣铺在垫子上,躺了下来。
早晨,保尔从发电厂回家去。他在厂里当锅炉工助手已经整整一年了。
今天城里非常热闹,不同往常。这一点他一下子就发现了。一路上,拿着步枪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一支,有的两支,还有拿三支的。保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往家走。在列辛斯基的庄园近旁,他昨天见到的那些人正在上马,准备出发。
保尔跑到家里,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脸,听母亲说阿尔焦姆还没有回来,随即跑了出去,直奔城的另一头,去找住在那里的谢廖沙。
谢廖沙是一个副司机的儿子。他父亲自己有一所小房子,还有一份薄家当。谢廖沙不在家。他的母亲,一个胖胖的白净妇女,不满地看了保尔一眼。
“鬼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天刚蒙蒙亮,就让魔鬼给拽跑了,说是什么地方在发枪,他准在那儿。你们这帮鼻涕将军,都欠用柳条抽。太不像话了,真拿你们没办法。比瓦罐才高两寸,也要跑去领枪。你告诉我那个小无赖,别说枪,就是带回一粒子弹,我也要揪下他的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家拿,往后还得受他连累。你干吗,也想上那儿去?”
保尔早就不再听谢廖沙的母亲唠叨,他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路上过来一个人,两肩各背着一支步枪。保尔飞快跑到他跟前,问:“大叔,请问,枪在哪儿领?”
“在韦尔霍维纳大街,那儿正在发呢。”
保尔撒开腿,拼命朝那个地点跑去。他跑过两条街,碰见一个小男孩拖着一支沉重的、带刺刀的步枪。保尔拦住他,问:“你从哪儿搞来的枪?”
“游击队在学校对面发的,现在一支也没有了,全都拿光了。发了整整一夜,现在只剩下一堆空箱子了。我连这支一共拿了两支。”小男孩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消息使保尔大为懊丧。
“咳,真见鬼,直接跑到那儿去就好了,不该先回家!”他失望地想。“我怎么错过了这个机会呢?”
突然,他灵机一动,急忙转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已经走过去的小男孩,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枪来。
“你已经有了一支,够了,这支该是我的。”保尔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口气说。
小男孩见他大白天拦路抢劫,气得要命,就朝他直扑过去。保尔向后退了一步,端起刺刀,喊道:“走开,小心刺刀碰着你!”
小男孩心疼得哭了起来,但是又没有办法,只好一边骂,一边转身跑开了。保尔却心满意足地跑回家去。他跳过栅栏,跑进小棚子,把弄来的枪藏在棚顶下面的梁上,然后开心地吹着口哨,走进屋里。
在乌克兰,像舍佩托夫卡这样的小城——中心是市区,四郊是农村——夏天的夜晚是美丽的。
一到夏天,在宁静的夜晚,年轻人全都跑到外面来。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或者成群成帮,或者成双成对,有的在自家门口,有的在花园和庭院里,有的就在大街上,坐在盖房用的木料堆上。到处是欢笑,到处是歌声。
微微流动的空气里,充溢着浓郁的花香;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在天空的深处闪着微光;人声传得很远很远……
保尔挺喜欢他的手风琴。他总是爱惜地把那架维也纳造的、音色优美的双键手风琴放在膝上。灵活的手指刚刚触到键盘,便飞快地由上面滑到下面。低音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便奏出大胆的跳跃式的旋律。
手风琴扭动身子,起劲地演奏着。在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能不闻声起舞,跳个痛快呢?你是忍不住的,两只脚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手风琴热情地演奏着——生活在人世间是多么美好啊!
今天晚上特别欢畅。一群年轻人聚在保尔家对面的木料堆上,又说又笑。声音最响亮的是保尔的邻居加莉娜。这个石匠的女儿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她是女中音,声音又嘹亮,又圆润。
保尔一向有点怕她。她口齿很伶俐。现在她挨着保尔坐在木料堆上,紧紧搂住他,大声笑着说:“嘿,你这个手风琴手可真棒!可惜就是小了点,要不然倒是我称心如意的小女婿!我就爱拉手风琴的,他们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保尔羞得满脸通红,幸亏是晚上,谁也看不见。他想推开这个淘气的女孩子,可是她却紧紧地搂住他不放。
“亲爱的,你要往哪儿躲?真是个小冤家!”她开玩笑地说。
保尔觉得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贴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局促不安,四周的笑声却惊醒了素常寂静的街道。
保尔用手推着加莉娜的肩膀,说:“你妨碍我拉琴了,离远点吧。”
于是又是一阵戏谑和哄笑。
玛鲁霞插嘴说:“保尔,拉一个忧伤点的曲子吧,要能动人心弦的。”
手风琴的风箱缓缓地拉开了,手指慢慢地移动着。这是一首大家都熟悉的家乡曲调。加莉娜带头唱起来。玛鲁霞和其他人随即跟上:
所有的纤夫
都回到了故乡,
唱起歌儿
抒发心头的忧伤,
我们感到亲切,
我们感到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