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早晨。太阳慵懒的爬上东山,薄雾中阳光把路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行人不太多,三三两两的,行色匆匆,这些人大都是到徐州城里讨生活的。吴英豪也在向徐州城方向走,只不过他走得很慢,弯着腰,慢慢的踱着步子,偶尔还停下来,眼光轻轻的扫过急行的路人。
吴英豪今年三十九岁,北方计算年龄有“虚岁”的习惯,所以他今年算是四十岁了。俗话说,四十不惑,但吴英豪没有一点不惑,困惑他的事情有很多。四十年前,确切的说是三十九年前,他降生在徐州城外三十多里的一个小村庄。父亲是一个里正,读过几年私塾,在村里算是唯一个有文化的‘先生’,于是被推举为一村之长。吴里正经常感慨自己一生碌碌,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出人投地,于是给他起名英豪。可是英豪二字,加上“吴”这个姓,注定了吴英豪成不了英豪。
吴里正在培养儿子方面可以说是不惜血本,所以吴英豪没有象村里同龄的孩子一样,从小就下地干活,反而奢侈的去上邻村的了私塾。小英豪还算聪明,常常得到先生的表扬,十三岁上更是一举考上了秀才,这可是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秀才,放到十里八乡,这些年也只出过两个秀才,另一个便是私塾的郭先生了。吴里正非常开心,摆宴谢师,酒宴上郭先生一席话更是让吴里正憧憬不已。“英豪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如今束发已是秀才,接下来便是举人,就是两榜题名也是大有希望。”郭先生年近七旬,他说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于是吴里正便更加严厉的督促英豪读书,除了读书之外屋里屋外的活从不让他沾手,吴里正一天天盼着儿子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到来。
然而,自从考上秀才之后,好运并没有继续眷顾吴英豪,连续两次冲击举人都没有成功。吴里正为此愁得头发白了一大半,英豪的妈更是四处烧香磕头,求神拜佛。直到有一天,一个算命先生告诉吴里正,“你儿子虽然聪慧,但没有文运,如转武或有大成。”吴里正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要儿子去习武。
于是年近二十的吴英豪弃文从武,拜了镇上开武馆的马师傅为师。马师傅曾在徐州“武威镖局”做过镖师,因走镖瞎了一只眼,后来在镇上开了这家馆子,他的其中一个徒弟曾经中过武举,现在徐州府台大人帐下做了一名捕头,在徐州城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故此,马师傅收徒很严,吴里正连托人带送礼总共花了五六十两银子,马师傅才勉强收做了一个记名徒弟。五六十两银子,这可是吴里正半生的积储。送英豪去正式拜师前,吴里正把儿子叫到根前,语重心长的说:“儿子,为父为了你的前程可说是倾尽心力了,这一次弃从习武,希望你能给爹学出个样来,别让爹失望,切记切记!”说着,说着,吴里正流下了眼泪。吴英豪也哭了,暗地里发誓,再也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
吴英豪练武很用功,每天都练到深夜。奈何由于半路出家,且限于天姿,几年下来身体是强壮了不少,功名上连个武秀才也没考上。对此,吴里正至死都不能瞑目,他始终坚信自己的儿子是个人才,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父亲没了,老母卧床,吴英豪终于回归现实,要想办法养家糊口。他默默得忍受着村里人的嘲笑开始做工赚钱。在做捕头的陈师兄的介绍下,吴英豪来到徐州最大的钱庄“留金钱庄。”因工作勤恳人老实,他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从做小伙计做起,终于做到了“留金钱庄”徐州分号的二掌柜。
留金钱庄,是当朝属一属二的大钱庄,钱庄开出的银票通行全国,钱庄老板刘住跻身全国四大富豪之列。钱庄虽大,可徐州分号二掌柜的月钱也不多,每月只有十几两。这点钱在吴英豪出生的小村庄已经是富户,可放到徐州城里却又不多。加上吴英豪为人善良、仗义,老家的穷亲戚只要有困难开口,他总是尽可能的资助。所以多年下来,吴英豪并没有存下多少银两。就连在徐州城里安个家都不够,勉强在徐州城南五里的小镇上买了个小四合院。他三十岁上才成家,现在有了一双龙凤胎儿女,今年已经八岁。自从有了儿女,开销更大了,他那点收入养家已经捉襟见肘,再加上老母常年生病和周济老家的穷亲戚,他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
这段里子老婆总是唠叨,说谁家的孩子也上官学了,我们的小锦程还在读私塾;当年的小姐妹现在谁谁家发达了,现在穿金戴银的;谁谁老公高中了现在是位官太太了等等诸如此类。吴英豪理解老婆的报怨,当年老婆可是顶着家里的反对嫁给他的。现在的黄脸婆,当年也是颇有姿色的,有几家城里的大户人家想聘去做妾,她都没去,最后看上了大她十岁的吴英豪。用老婆的话说,当年看错了人,原以为他有些才华,会有所作为的,就算不能出人投地,至少也会让她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哪会象现在,连儿子上官学的钱都拿不出。吴英豪不怪老婆,她省吃俭用,照顾儿女,这些年跟着他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对儿子的教育,吴英豪更说不出什么,现在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都把儿子送到官办的书院里,除了山村里的人家,已经没什么人再读私塾了。
烦心的事还不只这些,年初经吴英豪的手放了一笔银子,现在借贷人死了,两百两银子收不回来了。昨天吴英豪刚去了那户人家,那家男人是吴英豪的老客户,原本是做小生意的,借了钱庄一笔银子来周转,谁料想在外出做生意的途中竟然得急病死了。按钱庄的规矩,吴英豪可以收他们的房子来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经不住那家女人泪流满面的哀求,再看到她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吴英豪心软了,竟莫名其妙的同意她们不用还了,还把身上刚上回来的十两银子送给了他们办后事用。
两百两银子,不吃不喝也够吴英豪还上一年多了。老婆骂他得了失心疯,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临走之前留下话来,说再也不回来了。
一夜未眠,吴英豪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大掌柜的责问。这么一笔银子,对留金钱庄来说算不了什么,以前也有因借贷人死亡收不上来,最终撇帐的事,但那是借贷人确无资产可抵。吴英豪遇到的显然不是这种情况,于是他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什么对策。实在没法子,只能他自己还了,那接下来一家五口的柴米钱也没着落了。更重要的是,他这种做法坏了钱庄通行的规矩,他已经无法在钱庄这一行混下去了,没有一家钱庄会再雇佣他。
或许大掌柜看在我多年勤勤恳恳的份上,还不至于赶我走,我边做工慢慢还钱好了,吴英豪想。其实他心里明白,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吴英豪没有象往常一样急匆匆的赶路,十多年来他每天都走这条路去返工。今天他走的很慢,他知道今天可能是他在留金钱庄做工的最后一天了。
唉―――吴英豪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四十不惑?”他苦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