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在话语间流露出一丝半点感情来。同我以往想象的不同,道子方面远比我坚强。一旦沉默,我那安定下来的心就变成一泓平静而清澈的泉水,哗啦啦地向远方漫去。我仿佛要进入梦乡。这位姑娘终于同我订婚了。一看见道子,我就觉得她恍如小孩瞪大眼睛盯着珍奇的东西一样,使我感到高兴和诧异。这是不可思议的。我遥远的过去,沐浴着新的光辉,请看吧,请看吧,她悄悄地向我靠拢过来,跟我撒娇呢。她终于同我这样的人订婚,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不考虑后果,是怪可怜的。达观——莫非订婚就是一种寂寞的达观?我忽然看见两个火球从空阔无垠的黑暗中掉落下来。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如同远景,是无声的、渺小的。
“澡堂子空了。”女佣来通报朝仓已经洗完了。
“你去洗个澡再来好吗?”我站起身子,将我挂在衣架上的湿手巾递给了道子。道子老老实实地拿过毛巾,走出了房间。
等道子从澡堂回来,朝仓没在房间里了。道子没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开拉门,走到廓道上。她大概觉得在房间里化妆不好意思吧。我没有向她望去。不大一会,天擦黑,电灯亮了。我朝走廊望去。只见道子对着河滩,把脸贴在栏杆上,双手掩住眼睛。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思忖着。她偷偷地哭了。她那种感情感染了我。道子发现我看着她,当即站了起来,走进房间里。她那殷红的眼睑上,泛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要把她那确实虚弱的身体偎依过来似的。这种表情,我可以想象到的。
就在这时候,朝仓回来了。晚餐端了上来。
道子换了一副新的面孔。澡堂里没有口红,也没有白粉。她什么也没带到走廊上。清早的肌肤本是苍黄色,这会儿却变得洁白了。脸颊第一次飞起了红晕,活像抹了两个圆圆的红圈。病人变成了姑娘。她大概一直想着朝仓在寺院时所说的事,露出了一副郁闷的脸色。从寺院出来时没有梳理的头发,浴后梳得整整齐齐了。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轮廓也分明起来,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开似的,总觉得有点迷迷茫茫。
晚饭过后,朝仓和道子走到廊道上一边闲谈,一边远眺暮色苍茫的河流。我感情饱满,横躺了下来。
“不出来看看吗?”朝仓喊我。道子站起来给我让座。我就落座在她的藤椅上。只见急流的对岸暮霭低垂,市镇的尽头闪烁着灯光。道子自言自语地说:
“马年作祟啊。”
她是说丙午年出生的事。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如今看到了崭新的自己……丙午年生,十六岁的处女,这个古老日本的虚假传说,多刺激我啊。
道子像娇儿乱挥起小火把似的开始谈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啊,那篝火是鱼鹰船!”我喊了起来。
“瞧,是鱼鹰。”
“那条船会荡到这边来的吧。”
“是啊,是啊,会从下面通过的。”
金华山麓一片幽暗,篝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
“真没想到还能看到鱼鹰啊。”
“是六艘还是七艘?”
篝火,随着急流加快地荡近我们明亮的心,已经看见黑色的船体了。开始看见火焰在摇曳。也可以看见渔夫、鱼鹰和船夫了。响起了船夫用橹敲击船舷的激越声,也传来篝火熊熊燃烧的劈叭声。船儿沿着河滩漾到我们旅馆所在河岸这边来。船儿飞流。我们站在簇簇的篝火之中。鱼鹰在船边拍打着翅膀。突然间,流动的东西、潜流的东西、漂浮的东西、渔夫用右手扳开鱼鹰的嘴让它吐出来的香鱼,全都像魔鬼节那些又细又黑的身体灵便的怪物一样。水上的一叶小舟上就有十六只鱼鹰,真不知先看哪只才好。渔夫站在船首,利落地解开了拴住十六只鱼鹰的绳子。船首的篝火烧着水,从旅馆二楼看去,很像是香鱼。
于是,我拥抱着红彤彤的篝火,凝视着道子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的忽隐忽现的脸。在道子的一生中,这样艳丽的容颜,恐怕很难再现第二次了吧。
我们的旅馆坐落在下鹈饲。我们三人目送着从长良桥下流淌过去而后消失的篝火,从旅馆走了出来。我连帽子也没有戴。在柳濑,朝仓好像是说:你们两个人自己去吧,就转身下了电车。车上只有我和道子两个人。电车从这个灯火昏暗的市镇飞速地驶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