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这童自宠是谁?他就是童自大的胞兄。与他乃弟的胸襟大不相同,满腹文章,却不愿出仕。一意陶情山水,爱阅历名山大川,民风土俗。他家中也是巨富,将家中付与儿子主持,只在外边游览。有人劝他道:“何不在家享用?常常奔波道路,何苦乃尔?”他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有个做看财奴,守这故园空老?”一日想道:“东西两粤,吴楚秦蜀,我都曾游过,只不曾到过滇黔。我闻得苗蛮之地虽近中原,而人畏其险峻,细探之者甚少。我何不一游,把蛮中风景纪出一段故事来?不但自己豁了心胸,也可留为后人长些见识。”决意要去。亲友咸劝阻道:“苗蛮烟瘴之地,何可因游观之小事而轻万金之躯?宁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乎?”他笑道:“如诸君之言,床榻之上,屋宇之中,皆不死人者耶?”遂带了数个家人,携了若干途费,到了南京。在童自大家只住了一日,见兄弟那鄙啬的样子,十分难看,遂迁到朝天宫道士房中作寓。
那时应天府学教授姓广,祖籍徽州,与童自宏原是社友,当日在家是甚是契合。今到此处,次日即去拜访。广教官听得他来,忙倒屣迎入,叙了许多久别渴想的话。又闲谈了一会,童自宏见他的学署墙欹壁塌,甚是不堪,说道:“社兄在此为一方之师范,怎么贵署倾圯至此,也不申吴府县修理一修理?”广官叹了一口气,道:“岂但弟之敝署,连圣人的大成殿同两庑都有倒漏处。曾呈禀过数次,皆置若罔闻,奈何?昨日正有一个笑谈:弟与两位敝同僚在那里同阅诸生的月课,门斗进来说道:‘外面牌坊上那个掉下来了。”弟不懂所谓,问他掉下的是什么东西。他说:‘就是那个了,我知道叫什么?’弟还骂他说:‘死蠢材,必定有个名色,什么那个,那个的?’遂出去一看,原来是牌坊柱子上那瓦套儿,因柱头朽了掉了下来。弟也不知叫做什么,只得解嘲,向门斗道:‘这个掉下来就是了,尽着那个,那个的,我如何知道?’后来各书去查,始知名叫护朽。老社翁请想,一个文庙大门外的牌坊,乃众人观瞻之地,尚且如此,又何况于他?”
童自宏顾家人道:“拿五十两银子送广师爷收拾房子。”家人取出送上。广教官道:“老社翁驾临,弟连一杯薄酒也不曾奉敬,怎敢当此厚赐?然不敢过却,有负雅爱。此屋虽弟居,乃官舍也。弟定将老社翁这一番义举申报上台。”童自宏道:“此万不可,弟非沽名者,不过赠故人稍加修葺,以蔽风雨耳。”广教官领诺,作谢收了。童自宏别了回寓,广教官即刻回拜,次日设席奉请。他自知童自宏尚朴素,不喜虚华的人,请了两三个得意的穷门生相陪,彼此谈讲,甚是相投。童自宏寓中无伴,约他们常去,以消寂寞。这两三个秀才知他是好客的富翁,何乐而不往。但日日到他寓中陪谈,大嚼豪饮,那是不消说的。
一日,童自宏同他们到三山街承恩寺闲步,见许多的骨董铺,遂挨着家看去,并无一件好物。看到一家,还有几件看得的东西。他众人中有一个朋友,见一个匣内放着只玉碗,便伸手取过来看。那开铺子的,先见他们几个都是酸丁打扮,料非售主,坐着扬扬不睬。此时见他拿碗,忙站起来说道:“哎呵呀,看仔细!好闲贱手,远的看看罢了,一下失错打掉,你还赔得起么?”便伸手来夺。童自宏见他小量那朋友,心中暗怒,便一手接过来,问道:“你这碗值多少银子,就敢量人赔不起。”那人见童自宏说这话,估了他两银,见他穿着也甚是平常,料不是主顾,遂冷笑了一声,道:“要是别人买,一百八十的要。相公你若要,让你些,称二十两现银子,拿去了罢。”童自宏听了这话,拿着向街中石上尽力一下,掼得粉碎。吩咐家人道:“称二十两银给他。”那人争道:“这是人的寄卖的,定要五十两。昨日人还到四十两,尚不曾卖。如何掼碎了他的?”先那朋友被他讥诮了两句,一肚暗气发泄不出,今见童自宏掼碎了,心中暗喜,便说道:“你要二十两,他就给你二十两,还有什么说的?你先贬浅我罢了,他是徽州有名的百万童老爷,像你这样的铺子开得起几万个呢,你也小量他。”这条街是极热闹的所在,此时围着许多人看。这朋友向众人细说了其故,众人一来也恼他渺视人,二来人情所使,自然要奉承富翁,都说开铺子的不是。他方忍气吞声,没得话说。
童自宏同众人谈笑着踱出聚宝门外,到了报恩寺。走乏了,投知客寮去。只见一个大胖和尚,肥头大脸,穿着一身绸缎僧衣,光着头,坐在一张大圈椅上。见了他们,屁股略抬一抬,道:“请坐。”他众人也都坐下,那和尚毫不瞅睬,也不叫茶。
童自宏见他那样子可恶,笑问道:“老师就是知客么?”那和尚带答不答的道:“正是。”童自宏道:“请问这报恩寺以前是什么寺来?”知客道:“以前长干寺。”童自宏道:“长干寺以前呢?”那和尚茫然了一会,道:“这却不知。”童自宏笑道:“宝刹也算是南京第一大寺了,无限的贵官财主来往。像我辈穷酸不足论了,倘遇了那种人盘问起来,连本寺的来历都不知道,不但于宝刹削色,就是有愿布施的也不肯出手了。”那和尚问道:“相公可知道么?”童自宏道:“我安得不知?”